只到酉说:“他父母爱他,叫他节制些,莫要吃,早伤了性命;那医家劝他裁减些,莫要到个药饵难医。他哪里肯依?只是逐日恹恹害病一般,好饮食一毫也咽不下,美味汤水儿吃下也难安,所以说他昏昏只到酉。小弟便随着他起了这个名号。”陶情道:“你既有托,缘何也来?”只到西道:“便是他不听父母教,不依医人劝,生出毒病儿来,也到个亡之命矣,才走将来。”
陶情道:“败兴,真个败兴。且问沽来美、乐陶陶与口流涎、吸百川、吃不尽列兄,也都有个毒病儿,方才得放你来?”众人道:实不瞒老兄,我们也都是一般。但是有节制的,略略不为所困。却也有一个曲儿你听:
谁不是沽来美味,那个不快乐陶陶?流涎不尽百中川糟,爱养浅斟为妙。
陶情听了道:“众位既是相亲的,都是高人放达,浅斟樽节,不为所困,宜乎贫贱相守,淡薄为交,何故又来到此?”沽来美道:“我众人虽说有相亲相爱,古语说的好,‘没有个不散的筵席。’世间万事总皆空,便是我沽来的美,沽尽也空,乐陶陶,乐毕也空。涎了也空,川竭也空。只是吃不尽,便也是我等不尽。那吃的,便是老彭八百岁,也有了时空。”陶情听了道:“不差,不差,说得是。”终日昏便问陶情道:“老兄,你的行径,也说与我们知道。”
陶情道:“我小弟也照列位说个《西江月》罢。”乃说道:
自叹生来遭际,与人欢合怡怡。文齐怎奈福难齐,专与僧人割气。
终日昏听了陶情说“专与僧人割气”,乃道:“老兄,你如何与僧人割气?小弟却与僧人相亲。”陶情道:“我这僧人,比你那僧人不同。你那僧人是不守戒的,终有个空隙儿与你弄倒。若是我遇着的这僧人,没个空隙儿弄他。”终日昏道:“我们一味消愁解闷,却也没个空隙与哪个拿着。”陶情笑道:“正谓我们空隙儿多,被他拿着了,所以我东走西奔,没个计较。”终日昏道:“我们有甚空隙儿与他拿着?”陶情道:“他说有等人被我们发作起来,父母也认不得,把言语触了;弟兄也顾不得,把手足伤了;夫妻也忘记了,把恩爱失却;朋友也不念情,把交道绝了。还有不忍一朝之忿,装醉儿撒泼,惹祸生非,又有不知礼义廉耻,钻穴逾墙,这都是我们空隙儿,如何计较他?”终日昏道:“这等说来,果是与我亲的僧人,天涯相隔,不同的远着哩。这僧人如今在何处?”陶情道:“他今在海潮庵居住。”终日昏道:“我等就到这庵中见他,有何相碍?”陶情道:“难见的,难见的。”众人道:“如何难见?”陶情说道:“高僧慧眼,见了就知邪正,把门神将、秉教大力神王不容我等混入禅林,以此难入。”众人道:“我等各有变化神通,哪怕他慧眼与那神王?”陶情道:“失敬,失敬。列位俱有变化神通,且问终日昏老兄,会变何样神通?”终日昏道:“我会变脸,行见白就变红。”陶情听了摇头道:“不大,不大。”又问:“百年浑老兄,何变?”百年浑道:“我会变性,一会善,神不欺,鬼不欺;一会恶,天不怕,地不怕。”陶情也只摇头道:“不济,不济。”又问:“只到酉老兄,何变?”只道酉说:“我会变炎凉,一时寒飕飕,玉楼冻破;一时闹热热,银粟回春。”陶情更摇着头道:“不见得,不见得。”又问沽来美等:“列位老兄何变?”沽来美道:“我会变乜斜。”陶情道:“怎么叫乜斜?”沽来美道:“疲缠他入我圈套,腾挪他上我门头。”陶情笑道:“都不中用。高僧们神通广大,智慧幽深,老老实实待他出庵,再作计较。”按下不提。
且说祖师在庵殿上静坐,三弟子侍立,忽然向道副大师说道:“善哉,善哉。沙海邻村三五十族,苦罹于患难,虽然在他自作自受,却也未免动出家人恻隐。吾既居此,且已识故,安可坐观,不为之救?汝三弟子当往救之。但须得一物将去,庶不费力。”乃举目视着两庑阿罗尊者,向三弟子说道:“汝等当借尊者神力。”道副大师领悟,即于祖师座前,稽首辞出庵门。尼总持也领悟,乃于两庑阿罗尊者前稽首,随出庵门。道育师也领悟,乃于正殿世尊前稽首,随出庵门。在堂众僧,不知其意,也有向祖师问缘故的,也有随出庵外看三位高僧的,都不明白,祖师也不言不答。
却说道副三位出了庵门,往边海荒沙直走,头也不回。三人正走人烟绝迹之处,满目荒沙。道副便向尼总持说道:“师尊于慧照中见邻村人民罹于患难,二师弟知否?”尼师道:“我见师兄领师旨,即稽首辞行,料有向方,又何劳疑猜?师尊目视两庑尊者,说当借神力,我故稽首阿罗前辞前。”乃问育师。育师说:“我亦二师兄之意,但思世尊万法教主救苦救难,到处显灵,故稽首辞出庵门。祖师既向师兄说,必料师兄亦得慧照。又说我等三人去救,何必询问?只是我二人尚未深明邻村何所,村人何难。师兄谅知觉而来也。”道副大师道:“我听师尊之言,邻村料不出东西南北,何敢多问,以逆师尊不言之教?”
三个正说间,只见那沙岸上一个老僧盘膝坐地,手持数珠,口念经咒。三人上前稽首,那老僧只手还答。副师乃问道:“这荒沙何处?前去有村落人家么?”老僧不言,半晌,只等口中经咒念完,乃看着三人问道:“何处行僧,到此不知路头,还要问人?民间可有个不知止处,便妄自走来?作速回去。前村只因善恶人心杂处,惹了一个精怪,恶的应当受他害也罢了,只是善门之家,畏怕惊惶,却也不安。你三位要化斋,却也无斋。便有斋,却也难吃。不如回去,有座海潮庵可住往来僧道。那村居人颇多,还有缘化。”道副道:“我等是奉师命前来救人患难的,岂有回去之理?”老僧道:“精怪厉害,有甚要紧?便违了师父之命何妨?”副师听了也不问了,直向前走。老僧忙叫转来说道:“出家人,性子何急?”副师道:“天地间君父之命不可违,就是师命又岂可逆?比如,君命之蹈汤,父命之赴火,随行犹怕迟,尚敢退回?我等师命,便是精怪厉害,料不比汤火的厉害。”正说间,只见远远一个童子手持一杯茶来,说是近村人家送与打坐老僧吃的。老僧接茶在手,便递与副师说:“三位远来,合当受此。”副师辞谢道:“食必让长,我等安敢当其赐?”老僧笑道:“三位好心,只是你既奉师意救人患难,此去前沙尚远,这精怪降伏却也不难。我有一瓶在此,即把此茶注于其中,荡邪驱魅,不说甘露,可持而去。”副师方接在手,老僧把手一指,道:“那不是精怪来了?”三人回头,老僧与童子忽然不见。
副师接过茶瓶,乃想起祖师之言,借尊者神力,乃望空拜礼。向尼、育二师说道:“此九位阿罗显圣,虽然试我等道心,亦系慈悲民众。但不知此茶瓶作何用处。”按下三位高僧望前路行走。
且说这海沙村落,地名铁钩湾。村有百里,居人稠密。家家捕鱼虾,食海兽,离海荒沙还出那獐、狐、鹿、免,人恣猎射网罟,却也好狡异常,取尽生灵,堕成恶孽。却也有十中二三善心男妇持斋的不去取,吃荤的家无取具。只说这射猎网罟之家,百样奸巧,伤生害命,杀气太重。不但人遭苦极必报,就是飞禽走兽、鱼虾蝼蚁,伤害太急了,他也思想报仇。他一物微蠢,岂能报仇?冥冥之中却有神灵发慈悲之念,存好生之仁,痛恨那伤害生灵之辈,每每降灾与祸。可怜这村人,只知非血食不美,非射猎网罟无以资生,恣意妄为,恨不得竭泽而渔,空林而弋。
他哪里知道,杀一生命,便生一仇怼。古语说得好,“人无伤虎心,虎无杀人意。”鹊歇牛背,不歇人肩,知人有捉他心,害他计。蚊虫见人手指即飞,蝼蚁遇雨得浮草而渡,他岂无心,不贪生活?何苦人心不知慈悯,百计害它,以恣口腹!只因这村人作此恶孽,就生出一个精怪。这精怪却出世不在深林大谷,乃生在水中,却是一个大虾精。他一微虾,筋力又瘦,如何成精?只为取他子子孙孙,食者太多,他积怒成仇,积仇思报,便成了一个精怪。一日在海中,与众虾计议,说道:“这村人太恶,百计来捉我等。恨我无鹃鹏之翅,蛟龙之灵,以快雄心。闻知这村人,荒沙处捕獐、捉鹿,看那獐、狐、鹿、兔中可有恨这村人的,或是结个伴儿,或是请教个法儿,把这村人弄得他个七颠八倒,也不饶他。”众虾道:“我等正在此怀恨他捉了去,咀嚼甚苦。”虾精道:“我只见他网儿撒去,叫作一网打尽,大大小小都被他捞去,却不知他怎样咀嚼,何等样苦。”众虾道:“他捞将去,大的剪去须爪,去须还不觉,只剪爪便疼痛难忍。”虾精哭起来道:“是么,是么?比如一人手膊被刀割去,可疼可痛。”众虾又道:“剪爪正痛。他却又送入滚油汤锅,这疼痛怎忍!”虾精道:“可怜,可怜。真是难忍,小的被他捞去却如何?”众虾道:“小的无须爪之痛,却有汤油之苦。更有一宗可怜处,说起这苦更甚,不是下磨盘,便是下碓春,放上许多盐,做成虾儿酱。这个苦恼真真可怜。”虾精听了,收了眼泪,道:“此仇海深,怎生不报?”乃分身一变,变了一个长须老人。上得海滩,直投荒沙、深林密处,寻个獐、狐、鹿、兔,四荒观望,哪讨一个?都被村人射猎尽了。虾精正坐在深林,只见远远来了一个青年后生,虾精观看那后生:
乔妆打扮,摇摆行来。一裹巾勒着齐眉,夹布衣遮来全体。腰束一根吕公縧,脚穿两只罗汉趿。手拿纨扇跳钻钻,眼望松林来疾疾。
虾精见后生近前,便问:“小朋友,从何处来?”后生一时答应忙了,便说:“来处来。”乃问:“老汉子坐此做何事?”虾精听了便道:“你这后生,调嘴弄舌,必是个不做本等事业,闲游浪荡之人。”后生道:“你如何识得?”虾精道:“唐突相逢,须当敬老,怎么我问你何处来,你便答我来处来。”后生道:“你这老汉子必定也是个妄自尊大,不合时宜的老汉。”虾精道:“你如何识得?”后生道:“你先坐此,见人来全五个主道,身也不起,手也不动,便问我来历。我实不瞒你,小子姓狐名狸,来处也远着哩。”虾精道:“远也说说我听。”狐狸乃说道:
家住昆仑山岛,常与鹿豕交游。
只因性灵变化,偶来沙海滩头。
有功捉得反目,无情交了陶流。
到此人穷反本,还思旧境优游。
虾精听了,故意做个假托熟,道:“原来是狐老兄,我一向久闻你与甚么陶情结为契交,今日如何独行到此?”狐狸乃答道:“我与他原是个面交酒友,一遇患难,他便高飞远去,你不知这个人以酒为名,到处苟合,若是不合,便一路烟无踪无影。且问老汉子高姓大名?”虾精道:“若问我姓名,也说说你听。”
生在汪洋水国,与鱼为乐交游。
只因子孙众盛,各分湖海潜留。
苦遭网罟伤害,弄得家破人愁。
为此来寻走兽,要与渔猎报仇。
狐狸听了,笑道:“原来是长须老精怪,真真的你有屈没处申,我想你生长海洋,不求闻达,苦被村人百计嚼你,果然仇恨不可不报。只是你有何手段,会甚神通,把这海村,生他些祸害?”虾精道:“一人不得二智,正在此无计。我想,我技不若长蛟。他一鼓浪,把这村人漂没,却又不忍。有善人仁人不伤害我,怎的教他玉石不分,一概罹害?”狐狸道:“不瞒老兄说,我一向称为狐妖,却也有些变化手段。你若不信,我复了原相你看。”后生把身一抖,只见原是一个九尾狐狸。老汉子笑道:“原来你也是个忠厚妖精。你既忠厚待我,我也把个忠厚待你。”这老汉子也把身一抖,却复了原身,是一个大爪虾。一个放下四足,在那沙上打虎跳;一个直戳起两须,一个直戳起两须,在那地下效蟆游。
二精正露原身,却好一个全真手捧着一个葫芦儿,走近沙路上来。二精看见那全真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顶黄冠子,身披白道衣。
麻鞋双脚着,丝带满腰围。
蒲垫肩头担,拂尘手内挥。
葫芦盛妙药,想是走方医。
二精见了全真来,躲又不及,变又已迟,被那全真看见了狐狸,道:“业障,怎么捉着个大虾?吃又不吃,放又不放。”这狐狸原有妖性,乃呱呱讲话不似讲话,叫嚎不像叫嚎。全真原是仙风道骨,一见便知,笑道:“原来是个多年老狐与一个老虾。你这两个业障必有个原故,我闻你多年受了日精月华之气,善变人身。我且背过身子,闭了双目,让你变出个会讲话的模样,再问你来历。”全真乃背过身,闭了眼,却又想道:“这业障定然要走。”乃于葫芦内取出一丸丹药。却是何说,下回自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