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宗悚然而起,立即移驾往西内,朝见上皇。起居毕,上皇赐宴,没甚言语,惟有咨嗟叹息。肃宗心中好生不安,逡巡告退。回至宫中,张后接见,又冷言冷语了几句。肃宗受了些问气,旧病复发。
上皇闻肃宗不豫,遣高力士赴寝宫问安。肃宗闻上皇有使臣到,即命宣来。那知张后与李辅国正怨恨高力士,要处置他,便密令守宫门的阻住,不放入宫。遣小内侍假传口谕,教他回去罢。待力士转身回步后,方传旨宣召。力士连忙再到宫门时,李辅国早劾奏说:“高力士奉差问疾,不候旨见驾,辄便转回,大不敬,宜加罪斥。”
张后立逼着肃宗降旨,流高力士于巫州,不得复入西内。一面别遣中宫,奏闻上皇。一面着该司即日押送高力士赴巫州安置。可怜高力士夙膺宠眷,出入宫禁,官高爵显,荣贵了一生。不想今日为张后、李辅国所逐。他到巫州,屏居寂寞,还恐有不测之祸,栗栗危惧。后至上皇晏驾之时,他闻了凶信,追念君恩,日夜痛哭,呕血而死。后人有诗云:
唐李阉奴多跋扈,此奴恋主胜他人。
虽然不及张承业,忠谨还推迈群伦。
此是后话。后说上皇被李辅国逼迁于西内,已极不乐,又忽闻高力士被罪远窜,不得回来侍奉,一发惨然。自此左右使令者,都非旧人。只有旧女伶谢阿蛮,及旧乐工张野狐、贺怀智、李谟等三四人,还时常承应。一日,谢阿蛮进一红栗玉臂支,说道:“此是昔日杨贵妃娘娘所赐。”
上皇看了凄然道:“昔日我祖太宗破高丽,获其二宝:一紫金带,一红玉支。朕以紫金带赐岐王,以红玉支赐妃子,即是物也。后来高丽上言本国失此二宝,风雨不时,民物枯瘁。乞仍赐还,以为镇国之宝器。朕乃还其紫金带,椎此未还。自遭丧乱,只道人与物已亡,不意却在汝处。朕今再观,益兴悲念耳!”言罢不觉涕泣。
又一日,贺怀智进言道:“臣记昔年,时当炎夏,上皇爷与岐王于水殿围棋,令臣独自弹琵琶于座倒,其琵琶以石为槽,鹍鸡筋为弦,以铁拨弹之。贵妃娘娘手抱着康国所进的雪猧猫儿,立于上皇爷之后,耳听琵琶,目视弈棋。上皇爷数棋子将输,贵妃乃放手中雪猧猫跳于棋局,把棋子都踏乱了,上皇爷大悦。时臣一曲未完,忽有凉风来吹起贵妃领带,缠在臣巾债上,良久方落。是晚归家,觉得满身香气,乃卸巾债贮锦囊中,至今香气不散,甚为奇异。今敢将所贮巾帻,献上御前。”
上皇道:“此名瑞龙脑香,外国所贡。朕曾以少许贮于暖池内玉莲朵中,至再幸时,香气犹馥馥如新。况巾帻乃丝缕润腻之物乎?”
因嗟叹道:“余香犹在,人已无存矣!”
遂凄枪不已,自此中怀耿耿。口中常自吟云: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舞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世中。
其时有一方士姓杨,名通幽,自称鸿都道士,颇有道法,从蜀中云游至西内。闻得上皇追念故妃,因自言有李少君之术,能致亡灵来会。李谟、张野狐俱素知其人,遂奏荐于上皇,召入西内。要他作法,招引杨妃与梅妃魄魂来相见。通幽乃于宫中结坛,焚符发檄,步罡诵咒,竭其术以致之,竟无影响。上皇不怪,咨嗟道:“前者张山人访求梅妃之魂而不得,因其时梅妃实未死故也。今二妃已薨,而芳魂不可复致,岂真缘尽耶!”
通幽奏道:“二妃必非凡品,当是仙子降生。仙灵杏远,既难招求,定须往访,臣请游神驭气,穷幽极渺,务要寻取仙踪回报。”
于是俯伏坛中,运出无神,乘云起风,游行霄汉。只见云端里有一只白鹦鹉,殿翅飞翔,口作人言道:“寻人的这里来。”
通幽想道:“此鸟能知人意,必是仙禽。”
遂随其所飞之处而行,早望见缥缈之中,现出一所宫殿,那鹦鹉飞入宫殿中去了。看那宫殿时,但见:
瑶台如画,琼阁凌空。栋际云生,恍似香烟霭霭;帘前霞映,浑疑宝气腾腾。果然上出重霄,真乃下临无地。景像必非蜃楼海市,规模无异蓬岛瀛洲。
通幽来至宫门,见有金字玉匾,大书蕊珠宫三字。通幽不敢擅入,正徘徊间,忽见二仙女从内而出。一穿绣衣,手执如意,一穿素衣,手执拂子。那绣衣女子,把手中如意指着通幽道:“下界生魂,何由来此?”
通幽稽首道:“下界道士,奉唐王命,访求故妃魂魄,适逢灵禽引路,来至此间。幸得见二位仙娥,莫非二仙娥即杨太真、江采苹乎?”
绣衣仙女笑道:“非也,我本郭子仪之小女,河伯夫人也。”
通幽道:“河伯夫人,如何却是郭公之女?又如何却在此间?”
绣衣仙女道:“昔日吾父出镇河中时,河流为患。吾父默祷于河伯,许于河治之后,以小女奉嫁。及河患既平,我即无疾而卒,我父葬我于河神庙后,我遂为河伯夫人。此事世人所未知。”
指着那素衣仙女道:“此位乃内苑凌波池中的龙女,昔日上皇曾于梦中见之,为鼓胡琴,作凌波曲,醒来犹能记忆,因立龙女庙于凌波池上,即此是也。龙女与河伯有亲,我常得与相会。后来龙女被选入蕊珠宫,我因是亦得常常至此。那梅妃江采苹,宿世原是蕊珠宫仙女,两番谪落人间,今始仍归本处。他尘缘已尽,今虽在此,汝未可得见。那杨阿环宿孽未偿,幸生人世,以了尘缘,却又骄奢淫佚,多作恶孽,今孽报正未已,安得在此?汝欲访他,可往别处去。”
通幽道:“梅妃既不可见,必须访得杨妃踪迹,才好覆上皇之命,望仙女指示则个。”
素衣仙女道:“你只顾向东行去,少不得有人指示你。”
说罢,拉着绣衣仙女,转步入宫去了。
通幽果然趁着云气望东而行,来到一座高山上,说不尽那山上的景致,遥见苍松翠柏之下,坐着三位仙翁:二仙对弃,一仙旁观。通幽上前鞠躬参谒。二位辍奔而笑,通幽叩问二位仙姓氏,那坐上首的仙翁道:“我即张果,此二人即叶法善、罗公远也。我等与上皇原有宿因,故尝周旋于其左右,奈他俗缘沉着,心志蛊惑,都忘却本来面目,故且舍之而去。他今已老矣,嬖宠已都丧亡,也该觉悟了。却又要你来访求魂魄,何其不洒脱至此?”
通幽道:“梅妃在蕊珠宫中,弟子适已闻之矣。只不知杨妃魂魄在何处,伏乞仙师指弓卜见,以便覆上皇之命。”
张果道:“你可知上皇与贵妃的前因后果么?”
通幽道:“弟子愚昧,多所未知,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