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古典文学 笔记杂录 淞隐漫录

燕剑秋

淞隐漫录 王韬(清) 2418 2022-01-11 14:40

  燕剑秋,山西灵石人。少有膂力,喜习武事。能挽强跃骏,驰骋原野,弋飞射走,割鲜下酒,习以为常。尝逐一猛兽,入深山中,数日不出,人疑其已死矣。及归,则顿改前行,折节读书,闭户静坐,抱膝长吟,有造门访者,谢弗见。舅氏为杭州太守,驰书招之。生素闻西湖名胜,思往一游,束装就道,路经汉皋,逆旅中逢一羽流,神志潇洒,状颇不凡。

  生揖而与语,言多玄妙。异之,询何往。谓将有苏杭之行。生曰:“然则与子同途,正可赋偕行之什也。”因问:“炼师道号?”曰:“余固蜀人也,少在峨眉山上从师习烧炼铅汞之术,冀成外丹。及长,知其不足学,遂往劳山,住持上清宫之翰飞,即我师也,赐号静修,授以符箓。观子玉骨珊珊,身有道气,尽可结方外交。惟余夙有孤癖,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请同寓异室,何如?”生曰:“诺。谨如命。”由是日则联镳共话,夜则同席倾谈。静修固嗜酒,生亦豪于饮,对酌飞觞,往往达旦。

  一日,生偶话南海鲜荔甘美异常,今久不领略此异味矣。静修曰:“此亦何难。”飞符顷刻取至,则枝头零露犹,鲜红可爱,一若新摘于树者;擘而食之,色香味俱备。生因是服其神。静修笑曰:“此不过游戏小技耳,狡狯神通,初何足尚!”继而至南徐,经北固,登金焦两山,流连匝月。生因绘《焦山梦隐图》,遍征题咏。静修曰:“我向有同学世妹隐于此间,今求之不得,殆已移居梁溪。当与君求之慧泉山畔,庶或遇焉。”生从之。

  山麓有准提庵者,为女冠清修之所。漱霞仙史,琴川世家女子,父固名秀才,有声庠序间,缔婚名族,将嫁而夫亡,悲怨盈怀,誓随泉壤。戚串委婉劝导,遂入空门,第未祝发耳。仙史心慧色妍,颇解文字,生具洁癖,而又多病,才名既盛,志趣益高,以致雨妒风欺,不见容于流俗,因而闭门谢客,习静养痾,时人罕睹其面。其下有女弟子三人,皆有艳名,长曰蕙仙,次曰兰仙,三曰芸仙,梁溪人为之语曰:“蓉湖三仙,少者尤妍。”生有友钵池山人者,素识漱霞,往来最密,曾赠以七律二章,用志鸿雪因缘。

  其一云:

  少年艳说武陵春,今日舣舟始问津。

  鸡犬懒迎尘世客,桃花偏媚避秦人。

  未参禅悦修清果,得睹优昙证夙因。

  何物与卿堪比洁,在山泉水净无尘。

  其二曰:

  维摩善病性疏慵,含笑拈花示色空。

  大白满浮醉山色,小红传唱遏春风。

  从来知己心能印,况复多情佛本同。

  赖有神通龙象力,居然身到蕊珠宫。

  于时钵池山人以勾当公事,亦来梁溪,适与生相值。生既闻其名而羡之,即乞钵池为介,一蓉湖,同往过访。时兰蕙二仙并诣邻寺,惟芸仙在,出而应客。生一见倾心,神为之夺,赠以素绉四端,日本珍品也。漱霞特设盛筵于弥罗阁中。酒半,芸仙托故辞去,匿不复出。生兴索然,遂别归,以告静修,缕述其神情态度。静修曰:“此必余世妹也。君如属意,敬当代作蹇修,何如?”生跃然起曰:“诚余所愿,不敢请也。”

  翌日,遂偕静修径叩禅关。三女冠并出相迓。芸仙一见静修,即曰:“兄何时来此?吾师现住青霞山修道,时有书来,谓内丹已成,不日冲举,特以丹砂一粒见赐,言服之可蔽形敛迹,入木石水火,并无所害。妹将择庚申日礼斗餐之,随后深入空山,静证前修,不复再履尘世矣。”静修笑曰:“此事谈何容易?非数百年苦功,不能臻此境界。汝尚有尘缘未了,须待六十年,方能坐隐。”因指生曰:“此即汝之情魔也。”芸仙秋波回盼,不觉红潮晕颊,即欲翩然却入。兰蕙二仙留之曰:“少坐亦何妨事。”静修附耳语生曰:“君与彼缘虽至而情未至也,试以子掌来,我书一符于掌心,可戏拍其肩,彼即为情所绊矣。”生如其言,芸仙嫣然一笑,殊不足怒容。蕙仙曰:“君将左挹浮邱袖,右拍洪崖肩乎?”

  正言间,漱霞已设宴款生,两宾四主,履舄交错,杯中酒作绀碧色,味甘而冽。漱霞曰:“此蜀山中猴彩百果酿成,阅十二年始饮。每逢岁首,猴于山麓濒水处,陈列数十瓮,近山乡人掉扁舟载果实米谷以往,视瓮数若干,亦积作若干堆,然后携瓮以去,售贩远方,颇得重值。猴伺人去远,群往搬运。岁恒如此,谓之‘猴市’,酒谓‘猴酿’,饮之延寿,世多宝之,非佳客不出也。以炼师高行,敬以为献。”生赞叹不绝口,罄无算爵。漱霞目生而笑曰:“今夕君恐不能归矣。此酒质酽而性迟,醉必作三日睡,不减于中山千日酒也。”生颇弗信。顷之,肌肤悉作桃花色,玉山渐倒。静修亲掖之至芸仙房,芸仙曰:“师兄何恶作剧!”静修曰:“前缘已定,不可违也。子善待之,吾行矣。”

  芸仙箧中故藏有醒酒丸,取以纳生口中,仓卒间误取丹砂,入口须臾,酒气尽消,面上光彩顿尔发越,生遽欠伸作倦态,曰:“美哉,睡乎!”忽睹芸仙秉烛立于旁,肃然起立曰:“余醉,累卿不眠,何以为情?”芸仙微笑不语。生自觉体中有异,骨节通灵,能两手高举蹑空而行,能穿墙壁了无窒碍。芸仙心疑,翻视荩箧,丹砂已失,而醒酒丸故在。因叹曰:“此殆数也!”乃谓生曰:“子今服灵药,可冀长生。余频年择婿,正欲得磨镜者流而事之,子既身有仙骨,正可为余嘉耦,不意一粒丹砂,竟作君姻缘簿中之如意珠,事之难以预料也如此哉!”

  芸仙既归生,即偕静修泛舟金阊,狮林、虎阜,排日清游。时拙政园半已荒废,怡园规模虽日渐开拓,究不免山林而在城市,惟留园距城不远,而为境颇广,画船灯舫,士女如云。芸仙已改作时世妆,静修尚服黄冠。岸旁观者凡见芸仙,无不惊其艳冶,几疑阆苑神仙挟许飞琼而下降红尘也。静修遍阅船家姝,以沈金兰为翘楚,颇加赏识。生曰:“何不招来侑觞?”

  适左红玉从歇浦来,能唱粤讴,裘如意能演戏剧,京腔、昆曲,无不擅长,咸罗致之。既夕,新月已上,微波不兴,泊舟方基,群毕集,发声初唱,音韵悠扬,少顷,急管繁弦,歌喉忽纵,响可遏云,脆堪裂帛,一时东舫西船,悄然倾听,无一哗者。盖吴人闻粤妓歌讴自此始,故以为奇。生至西泠,则舅氏已改官豫省,入都引见。薄游四日,静修别去,谓生曰:“可以离世网矣,恐障碍愈深,难脱屣于名利场也。”后芸仙与生偕隐于天台,不知所终。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