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光绪初元,予以应试进京,但闻人言李文忠,无不痛詈之者,无论上下社会之人,众口一词,窃以为怪。按:文忠得谤之由,自苏绅起。当苏州克复之日,大兵进城,伪忠王府有牌坊一座,上刊颂语,款列众绅,如翁、潘、彭、汪等名,皆一时朝贵。合肥遣兵数百守之,不使拆。其实与名之人非建坊之人,无赖小绅借大绅之名以媚伪王。合肥不知,以为若辈竟暗通反寇,将穷治之,后察知其实,遂听其拆毁。然而苏人竟因此恨文忠矣。所不恨者,潘文勤耳,文忠口无择言,亦不能为之讳。光绪改元,恩科顺天乡试,适文忠因事入觐,公事毕,已请训辞行矣,因榜期在迩,遂勾留数日以候之。届期,文忠于贤良寺设筵,邀同乡显贵数人,秉烛宵以候报,至天明无一来者。遣人至顺天府阅榜,安徽竟无一人。
文忠颇怏怏,即大言曰:“咸丰戊午,北闱不中吾皖一人,闹出柏中堂大案,不要今年又闹笑话罢。”即登舆出城而去。此言传于各主司之耳,岂能不恨乎?穆宗奉安之年,文忠照例办皇差。内廷派出大臣有灵桂者,亦大学士也。而文忠之走卒舆夫等,皆以为中堂仅合肥一人耳,又安知京中尚有无数中堂者。至尖站处,灵桂舆夫将灵桂大轿停堂中,文忠舆夫曰:“此我们中堂停舆地,尔何人敢停此!”灵之人曰:“我家亦中堂,且满中堂,位在尔中堂上。”李之人不服,大骂曰:“非我中堂,尔中堂尚有今日耶!”遂交哄。文忠闻之,命巡捕官传语止斗,且曰:“让让他,让让他,不要惹动癫狗乱咬人,不是顽的。”
此言也,非指灵桂,乃暗指诸御史也。然灵桂闻之,岂有不恨之理。夫文忠尚能督畿辅二十年而不遭祸者,一由恭亲王倾心相托,二由慈禧尚有旧勋之念,三由文忠每年应酬宫闱亦属不赀,不然,危矣。予出入京师三十年,逮归自泰西后,始渐闻京师人有信仰文忠者,然亦不过十之二三耳。可笑者,甲午之年,予于冬初到京,但闻京曹官同声喧詈马建忠,竟有专折奏参,谓马遁至东洋,改名某某一郎,为东洋作间谍。盖以马星联之事,而归之马眉叔者。星联,字梅孙,浙江举人。癸未以代考职事革捕,而遁至东洋。建忠,号眉叔,江苏人,候选道,其时为招商局总办。言者竟合梅孙、眉叔为一人,可笑孰甚。予逢人为眉叔表白,人尚未信。予曰:“眉叔现在上海,一电即来,何妨试之。”及言于丁叔衡太史立钧,始遍告其同馆同年诸人。
即黄仲弢太史绍箕亦闻予言,始知眉叔之为人,然犹不深信也。
至谓文忠为大汉奸,眉叔为小汉奸,观御史安维峻劾文忠一疏,无一理由,真同狂吠,此等谏草实足为柏台玷,而当时朝野上下且崇拜之,交誉之。及获罪遣戍,贯市李家骡马店为之备车马,具糇粮,并在张家口为之赁居庐,备日用,皆不费安一文,盖若辈皆以忠义目安也。闭塞之世,是非不明,无怪其然。故有与文忠相善者,不曰汉奸,即曰吃教,反对者则人人竖拇指而赞扬之。若执《孟子》“皆曰可杀”一语,则文忠死久矣。
所以然者,文忠得风气之先,其通达外情,即在同治初元上海督师之日,不意三十年来,仅文忠一人有新知识。而一班科第世家,犹以“尊王室攘夷狄”套语,诩诩自鸣得意,绝不思取人之长,救己之短。而通晓洋务者,又多无赖市井,挟洋人以傲世,愈使士林齿冷,如水火之不相入矣。光绪己卯,总理衙门同文馆忽下招考学生令。光稷甫先生问予曰:“尔赴考否?”
予曰:“未定。”光曰:“尔如赴考,便非我辈,将与尔绝交。”一时风气如此。予之随使泰西也,往辞祁文恪师世长,文恪叹曰:“你好好一世家子,何为亦入洋务,甚不可解。”及随星使出都,沿途州县迎送者曰:“此算甚么钦差,直是一群汉奸耳。”处处如此,人人如此,当时颇为气短也。郭嵩焘之奉使英伦也,求随员十余人,竟无有应者。岂若后来一公使奉命后,荐条多至千余哉!邵友濂随崇厚使俄也,同年公饯于广和居,睢州蒋绶珊户部亦在座,竟向之垂泪,皆以今日此宴,无异易水之送荆轲也,其愚如此。及曾惠敏返国,又遣派十二游历官,遍游泰西,朝士始知有外交之一事,又知外洋并不无故杀人。谁之咎欤!时文害之,科名害之也。因述李文忠致谤之由,遂拉杂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