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秦王业入居长安,已阅一年,长安新遭丧乱,户不满百,荆棘成林,太子詹事阎鼎与征西将军贾疋,职掌内外,又未免挟权专恣,未协舆情。汉梁州刺史彭荡仲,被疋袭死。见前回。荡仲子天护,纠合群胡,来攻长安。疋出拒天护,竟至败回。
天护从后追击,时已日暮,疋误堕涧中,士卒奔散,无人捞救,再经天护等乱投矢石,眼见是一命归阴了。天护既得杀疋,引众自归,长安还得无恙。偏扶风太守梁综,调任京兆尹,与鼎争权,鼎将综杀死,另用王毗代任。综弟梁纬,方守冯翊,梁肃又新任北地太守,闻兄遇害,当然不服。索綝麹允,本来是倡义勤王,应称功首。
及秦王入关,反被阎鼎做了首辅,专揽大政,两人亦暗抱不平。綝与梁氏兄弟,又系姻亲,因即共同联络,说鼎擅杀大臣,目无主上,一面上笺秦王,请加严谴,一面号召党与,即行声讨。鼎虑不能敌,出奔雍城,为氐人窦首所杀,传首长安。事功未就便自相残害,怎得不亡?于是麹允索綝,才得逞志。允领雍州刺史,綝领京兆太守,承制黜陟,号令关中。至怀帝凶问,得达长安。
秦王业举哀成礼,由綝索两大臣及卫将军梁芬等,奉业即位,是谓愍帝,传旨大赦,改元建兴。命梁芬为司徒,麹允为尚书左仆射,录尚书事,索綝为尚书右仆射,领吏部京兆尹。寻即加綝卫将军,兼官太尉。公私只有车四乘,百官无章服印绶,但用桑版署号,将就了事。嗣复命琅琊王睿为左丞相,都督陕东诸军事,南阳王保为右丞相,都督陕西诸军事,且诏谕二王道:
夫阳九百六之灾,虽在盛世,犹或遘之。朕以幼冲,纂承洪绪,庶凭祖宗之灵,群公义士之力,荡灭凶寇,拯拔幽宫,瞻望未达,肝心分裂。昔周召分陕,姬氏以隆,平王东迁,晋郑为辅,今左右丞相,茂德齐圣,国之昵属,当恃二公。扫除鲸鲵,奉迎梓宫,克复中兴,令幽并二州,勒卒三十万,直造平阳,右丞相宜率秦凉雍武旅三十万,径诣长安,左丞相率所领精兵二十万,径造洛阳,分遣前锋,为幽并后应,同赴大期,克成元勋,是所至望,毋替成命!
是时琅琊王睿,保守江东,无心北上,得新皇诏旨,但遣使表贺,不愿兴师。前中书监王敦,由洛阳陷没以前,已出任扬州刺史,幸不及祸。睿召为军谘祭酒,及扬州都督周馥走死,见二十三回。
睿又令敦复任扬州都督征讨诸军事。江州刺史华轶及豫州刺史裴宪,不受睿命,均由敦会师往讨。斩华轶,逐裴宪,威名濅盛。荆州刺史王澄,屡为杜弢所败,走奔沓来。见二十四回。他与敦为同族弟兄,因即致书乞援,敦转达琅琊王睿,睿令军谘祭酒周顗往代,召澄为军谘祭酒,且遣敦接应周顗,同讨杜弢。敦乃进屯豫章,为顗后援,澄既得交卸,回过豫章,与敦相见。敦自然接待,共叙亲情。
惟澄素轻敦,敦素惮澄,此次澄遭败衄,尚傲然自若,仍把那旧日骄态,向敦凌侮,敦也是一个杀星,至此怎肯忍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佯请澄留宿营中,盘桓数日,暗中实欲害澄。澄尚有勇士二十人,执鞭为卫,自己尝手捉玉枕,防备不测。敦不便下手,复想出一策,宴澄左右,俱令灌醉,又伪借玉枕一观,澄不知有诈,出枕付敦。敦奋然起座,指澄叱责道:“兄何故与杜弢通书?”
澄亦勃然道:“哪有此事?有何凭据?”
敦置诸不理,即召力士路戎等,入室杀澄。澄一跃登梁,呶呶骂敦道:“汝如此不义,能勿及祸么?”
敦指麾力士,上梁执澄。澄虽力大,究竟双手不敌四拳,终被路戎等拿下,把他搤死。澄固有取死之道,但敦之残忍,已可概见。太子洗马卫玠,素为澄所推重,时正寓居豫章,见敦忍心害理,不欲久依,乃致书别敦,奔投建业。未几即殁,年才二十七岁。
玠系故太保卫瓘孙,表字叔宝,幼时风神秀异,面如冠玉,当时号为璧人。骠骑将军王济,即王浑子。为玠舅父,亦具丰姿,及与玠相较,尝自叹道:“珠玉在侧,使我形秽。”
又辄语人道:“与玠同游,好似明珠在侧,朗然照人。”
至玠年已长,好谈玄理,语辄惊人。王澄雅善清谈,每闻玠言,必叹息绝倒。时人尝谓:“卫玠谈道,平子绝倒。”
平子即澄表字。玠妻父河南尹乐广,素有清名。广号冰清,玠称玉润,翁婿联镳,延誉一时。怀帝初年,征为太子洗马。玠见天下将乱,奉母南行,到了江夏,玠妻病逝,征南将军山简,待玠甚优,且将爱女嫁为继室。玠纳妇山氏,又复东下,道出豫章,正值王敦镇守。敦长史谢鲲,相见倾心,欢谈竟夕。
越日,引玠见敦,敦亦叹为名士。别敦后转趋建业。江东人士,素闻玠有美姿,聚观如堵。琅琊王睿,拟任以要职,偏玠体羸多病,竟致短命。【玠被人看杀,语足解颐。】
谢鲲哭玠甚哀,人问他何故至此?鲲答道:“栋梁已断,怎得不哀呢?”
玠不过美容善谈,非必真命世才,后人称道不置,传为佳话。故随笔叙入。
且说王澄卫玠,相继死亡,琅琊王睿,乃别用华谭为军谘祭酒,谭先为周馥属吏,走依建业,睿尝问谭道:“周祖宣馥字祖宣。何故造反?”
谭答道:“馥见寇贼滋蔓,神京动摇,乃请迁都以纾国难,执政不悦,兴兵讨馥。馥死未几,洛都便覆,如此看来,馥非无先见,必谓他有意造反,实是冤诬。”
睿又道:“馥身为镇帅,拒召不入,见危不扶,就是不反,也是天下罪人呢。”
谭亦接着道:“见危不扶,当与天下人共受此责,不能专责一馥呢。”
睿默然不答。自问能无愧衾影否?参军陈頵,数持正论,犯颜敢谏,府吏多半相忌,就是睿亦恨他多言,竟出頵为谯郡太守。不信仁贤,故卒致偏安。既而长安忽又有诏命到来,当由睿接读,诏书有云:
朕以冲昧,纂承洪绪,未能枭夷凶逆,奉迎梓宫,枕戈烦冤,肝心抽裂。前得魏浚表,知公率先三军,已据寿春,传檄诸侯,协齐威势,想今渐进,已达洛阳。凉州刺史张轨,乃心王室,连旂万里,已到汧陇,梁州刺史张光,亦遣巴汉之卒,屯在骆谷。秦川骁勇,其会如林,间遣使探悉寇踪,具知平阳虚实。且幽并隆盛,余胡衰破,顾彼犹恃险不服,须我大举,未知公今所到此处,是以息兵秣马,未便进军。今若已至洛阳,则乘舆亦当出会,共清中原。公宜思弘谋猷,勖济远略,使山陵旋返,四海有赖,故遣殿中都尉刘蜀苏马等,具宣朕意。公茂德昵属,宣隆东夏,恢融六合,非公而谁?但洛都寝庙,不可空旷,公宜镇抚以绥山东。右丞相当入辅弼,追踪周召以隆中兴也。东西悬隔,跂予望之!
睿读罢诏书,踌躇半晌,始接待刘蜀苏马,与他会谈。略说:“江东粗定,未暇北伐,只好宽假时日,方可兴师”云云。刘苏二人,亦不便力劝,当即告辞。睿使他赍表还报,便算复命。当时恼动了一位正士,竟从京口谒睿,愿假一偏师,规复中原。这人为谁?乃是军谘祭酒祖逖。【江东如逖,寡二少双,故从特笔。】
逖字士雅,世籍范阳,少年失怙,不修仪检。年十四五犹未知书,惟轻财好侠,慷慨有气节。后乃博览书史,淹贯古今,旋与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意气相投,共被同寝。夜半闻鸡鸣声,蹴琨使醒道:“此非恶声,能唤醒世梦,披衣起舞。”
有时与琨谈及世事,亦互相策励道:“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我与足下,当相避中原呢。“已而,累迁至太子舍人,复出调济阴太守。会丁母忧,去官守丧。及中原大乱,乃挈亲党数百家,避居淮泗。衣服粮食,与众共济,众皆悦服,推为行主。琅琊王睿,颇有所闻,特征为军谘祭酒,使戍京口。
逖常怀匡复,纠合骁健,谋为义举。闻睿两得诏书,仍未北伐,乃毅然入谒,向睿进言道:“国家丧乱,并非由上昏下叛,实由藩王争权,自相残杀,遂致戎狄乘隙,流毒中原。今遗黎既遭酷虐,人人思奋,欲扫强胡,大王若决发威命,使如逖等志士,作为统率,料想郡国豪杰,必望风归向,百姓亦共庆来苏,中原可复,国耻可雪,愿大王毋失时机!”【是英雄语。】
睿见他义正词严,倒也不好驳斥,乃使为奋威将军,领豫州刺史,给千人粮,布三千匹,惟不发铠仗,使逖自往招募。明明是不愿动兵。逖也不申请,当即辞归,便率部曲百余家,乘舟渡江,驶至中流,击楫宣誓道:“祖逖若不能澄清中原,便想渡还,有如大江。”
语至此,神采焕发,非常激昂,众皆感叹。及抵江阴,冶铁铸械,募得二千余人,然后北进。并州都督刘琨,闻逖起兵渡江,慨然语人道:“尝恐祖生先我着鞭,今祖鞭已进着了。”
看官听说!这时候的刘琨,已由愍帝拜为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琨志在同仇,但苦力弱,当时曾奉一谢表,说得感慨淋漓,略云:
陛下略臣大愆,录臣小善,猥蒙天恩,光授殊宠,显以蝉冕之荣,崇以上符之位,伏省诏书,五情飞越。臣闻晋文以郤縠为元帅而定霸功,汉高以韩信为大将而成王业,咸有敦诗说礼之德,戎昭果毅之威,故能振丰功于荆南,拓洪基于河北。况臣凡陋,拟踪前哲,俯惧折鼎,虑在复餗。昔曹沫三败而收功于柯盟,冯异垂翅而奋翼于渑池,皆能因败为成,以功补过。
陛下宥过之恩已隆,而臣自新之善不立,臣虽不逮豫闻前训,恭谨之节,臣犹庶几。所以冒承宠命者,实欲没身报国,以死自效。臣闻夷险流行,古今代有,灵厌皇德,曾未悔祸。蚁狄纵毒于神州,夷裔肆虐于上国,七庙阙禋祀之飨,百官丧彝伦之序,梓宫沦辱,山陵未兆,率土永慕,思同考妣。陛下龙姿日茂,睿质弥光,升区宇于既颓,崇社稷于已替。四海之内,肇有上下,九服之萌,复睹典制。但尚蒙尘于外,越在秦郊,烝尝之敬在心,桑梓之思未克。
臣备位历年,才质驽下,权假位号,未报涓埃。得奉先朝之班,苟存偏师之职,赦其三败之愆,收其一功之用,使获骋志虏场,快意大逆,虽身膏野草,无恨黄墟。陛下偏恩过隆,曲蒙抽擢,遂授上将,位兼常伯,征讨之务,得从便宜,拜命惊惶,五情战悸,深惧陨越,以为朝羞。
昔申胥不殉柏举,而成复楚之勋,伍员不从城父,而济入郢之绩,臣虽顽钝,无觊古人,其于披坚执锐,致身寇仇,当惟力是视,有死无二。受恩图报,谨拜表陈闻!
***
琨上表后,适值汉石勒从子石虎,为勒所遣,率众攻邺。虎长七尺五寸,勇悍好杀,善战无前。勒尝因他生性凶残,意欲杀虎,还是勒母王氏,从旁戒勒道:“快牛为犊,多能破车,汝且容忍为是。”
真是养虎贻患。勒乃罢议,屡使虎领兵为寇。邺中守将刘演,系刘琨兄子,据守三台,见前回。被虎攻入。演奔廪邱,琨乃令演为兖州刺史,暂借廪邱为汛地。同时有三个兖州刺史,一为司空荀藩所遣,叫作李述,一为琅琊王睿所遣,叫作郗鉴,第三个便是刘演。琨因寇氛日亟,复议出师,即约同代公猗卢,会叙陉北,共谋击汉。猗卢乃遣拓跋普根,进屯北屈。琨亦进据蓝谷,使监军韩据,领兵攻西平。
汉主聪使刘粲等拒琨,刘易等拒普根,兰阳等助守西平。琨见汉兵有备,又复退还。汉兵仍未撤回,为战守计。刘聪更命中山王曜,西攻长安。曜遣降将赵染为先锋,驱兵大进。愍帝忙遣麹允为冠军将军,出次黄白城,堵御汉兵。允与染交战数次,均皆失利,再加曜军从后继进,关东大震。愍帝又授索綝为征东大将军,引兵助允。染闻索綝复至军前,即向曜献策道:“麹允索綝,先后继至,长安必定空虚,若往掩袭,一鼓可下了。”
曜亦以为奇计,立拨精兵五千,归染统带,使袭长安。染从间道绕出,直趋长安城下。长安果然无备,更兼染兵衔枚夜进,尤不及防。
三更已过,愍帝在秦宫酣寝,忽有卫士入报,说是汉兵已入外城,吓得愍帝梦中惊醒,慌忙披衣起床,走奔射雁楼。幸喜内城各门,还是紧闭,城上有卫卒保守,未曾失手,因此染不能攻入,只在龙首山麓,纵火大噪,焚掠诸营。
待至天明,染始退屯逍遥园,晋将麹鉴,自阿城引兵入援,杀退赵染,乘胜追击,驰至灵武。刚值刘曜统兵前来,染得了援军,自然杀回。麹鉴部下,只五千人,怎能抵敌得住,顿时奔溃,逃还阿城。
曜与染就在灵武扎营,拟休息一宵,再攻长安。不料到了夜半,营外突然火起,满寨皆红,曜从睡梦中跃起,仓皇对敌,部众都睡眼蒙眬,穿了军服,不及持械,携了刀枪,不及衣甲,那外兵似潮涌入,如何阻拦?汉冠军将军乔智明,不识好歹,尽管向前堵截,突被来兵裹住,四面攒刺,戳毙帐中。
汉兵无从抢救,越加心慌,彼此都逃命要紧,乱窜出营。曜与染亦料不可支,统从帐后遁去。到了晨光熹微,汉垒已都扫光,单剩了一堆尸骸,约莫有三五千名,来兵得胜而返,为首大将,乃是晋尚书左仆射麹允。允料曜恃胜无备,乘夜劫营,果得了一大胜仗,奏凯还师。倒戟而出。曜与染奔还平阳,好几月敛兵不动。
惟占据襄国的石勒,锐图幽并,想出许多计策,既欺王浚,复给刘琨,竟先将幽州夺去,然后规取并州。幽州都督王濬,自洛阳陷没后,设坛祭天,假立太子,自为尚书令,布告天下,托言密受中诏,承制封拜,备置百官,列署征镇。适前豫州刺史裴宪,由南方奔至,浚命宪与女夫枣嵩,并为尚书,大张威令,专行征伐。遣督护王昌,中山太守王豹等,会同鲜卑部长段疾陆眷,系务勿尘子。务勿尘见前十六回。
及疾陆眷弟匹磾文鸯,从弟末抷,率众三万,共攻石勒。勒出战不利,奔还城中。末抷轻入城闉,为勒所获,勒即以末抷为质,遣人至疾陆眷处求和。疾陆眷恐末抷被杀,不得不允从和议,遂用铠马金银,取赎末抷。勒召末抷与饮,格外欢昵,约为父子,复厚赠金帛,送还疾陆眷军前。疾陆眷感勒厚惠,复与石虎订盟,结为兄弟,誓不相侵,引兵自去。王昌等失去厚援,当然退归。
看官记着!王浚与段氏,本来是甥舅至亲,相约为助,浚曾嫁女与务勿尘,故称甥舅。此次段氏被石勒诱去,仿佛似断了一臂,全体皆僵。父子且不可恃,遑问甥舅?浚尚不以为意,反与刘琨争冀州。原来代郡上谷广宁三郡人民,尚属冀州管辖,至是因王浚苛暴,趋附刘琨,所以浚愤愤不平,竟把讨勒各军撤回,与琨相距,往略三郡。琨不能与争,只好由他张威,三郡士女,俱被浚兵驱逐出塞,流离颠沛,奄毙道旁。浚且欲自称尊号,戕杀谏官,遂令强虏生心,伺间而入,这叫作自作孽,不可活呢。小子有诗叹道:
无才妄想建雄图,纵虐残民毒已逋。
天网恢恢疏不漏,诛凶手迹假强胡。
欲知王濬后事,且看下回详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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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王睿,两次受诏,仍按兵不进,彼以江东为乐土,姑息偷安,已为有识者所共见。祖逖志士,击楫渡江,实为当时第一流人物,但大厦将倾,断非一木所能支持。他如江左夷吾,名未副实,余子碌碌,尤不足道。其稍称勇武者,则又如王敦辈之残忍好杀,致治不足,致乱有余耳。
若愍帝草创长安,即遭内讧,预兆不祥,称尊以后,麹索二相,智不足以御寇,才不足以保邦,灵武之役,得败刘曜,第一时之幸事耳。彼王濬刘琨,名为健将,又自相龃龉,互构争端。要之晋室之败,在一私字,在一争字,诸王营私则相争,大臣营私则又相争,方镇营私,则更相争,内讧不已,而夷狄已入据堂奥,举国家而尽攫之,可哀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