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画工伯魁,字起瞻——其姓是此伯字,自称伯州犁之裔。友人或戏之曰:君力不称二世祖太宰公,近其子孙不识字,竟自称白氏矣——尝画一仕女图,方钩出轮郭,以他事未竟,锁置书室中。越二日欲补成之,则几上设色小碟,纵横狼藉,画笔亦濡染几遍,图已成矣。神采生动,有殊常格。魁大骇,以示先母舅张公梦征,魁所从学画者也。公曰:此非尔所及,亦非吾所及,殆偶遇神仙游戏耶?时城守尉永公宁颇好画,以善价取之,永公后迁四川副都统,携以往。将罢官前数日,画上仕女忽不见,惟隐隐留人影,纸色如新,余树石则仍黯旧,盖败征之先见也。然所以能化去之故,则终不可知。
佃户张天锡,尝于野田见髑髅,戏溺其口中,髑髅忽跃起作声曰:人鬼异路,奈何欺我!且我一妇人,汝男子,乃无礼辱我,是尤不可。渐跃渐高,直触其面,天锡惶骇奔归,鬼乃随至其家。夜辄在墙头檐际责詈不已,天锡遂大发寒热,昏瞀不知人。阖家拜祷,怒似少解。或叩其生前姓氏里居,鬼具自道,众叩首曰:然则当是高祖母,何为祸于子孙?鬼似凄咽曰:此故我家耶,几时迁此?汝辈皆我何人?众陈始末,鬼不胜太息,曰:我本无意来此,众鬼欲借此求食,怂恿我来耳。渠有数辈在病者旁,数辈在门外,可具浆水一瓢,待我善遣之。大凡鬼恒苦饥,若无故作灾,又恐神责,故遇事辄生衅,求祭赛。尔等后见此等,宜谨避,勿中其机械。众如所教,鬼曰:已散去矣,我口中秽气不可忍,可至原处寻吾骨,洗而埋之。遂呜咽数声而寂。
又佃户何大金,夜守麦田。有一老翁来共坐,大金念村中无是人,意是行路者偶憩,老翁求饮,以罐中水与之。因问大金姓氏,并问其祖父,恻然曰:汝勿怖。我即汝曾祖。不祸汝也。细询家事,忽喜忽悲,临行嘱大金曰:鬼自伺放焰口求食外,别无他事。惟子孙念念不能忘,愈久愈切,但苦幽明阻隔,不得音问。或偶闻子孙炽盛,辄跃然以喜者数日。群鬼皆来贺;偶闻子孙零替,亦悄然以悲者数日,群鬼皆来唁。较生人之望子孙,殆切十倍。今闻汝等尚温饱,吾又歌舞数日矣。回顾再四,丁宁勉励而去。先姚安公曰:何大金蠢然一物,必不能伪造斯言。闻之,使人追远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丙子,有闽士赴公车。岁暮抵京,仓卒不得栖止,乃于先农坛北破寺中僦一老屋。越十余日,夜半,窗外有人语曰:某先生且醒,吾有一言。吾居此室久,初以公读书人,数千里辛苦求名,是以奉让,后见先生日外出,以新到京师,当寻亲访友,亦不相怪。近见先生多醉归,稍稍疑之,顷闻与僧言,乃日在酒楼观剧,是一浪子耳。吾避居佛座后,起居出入,皆不相适,实不能隐忍让浪子,先生明日不迁居,吾瓦石已备矣。僧在对屋,亦闻此语,乃劝士他徙。自是不敢租是屋。有来问者,辄举此事以告云。
由苍岭先生名丹,谦居先生弟也。谦居先生性和易,先生性爽豪,而立身端,介则如一。里有妇为姑虐而缢者,先生以两家皆士族,劝妇父兄勿涉讼。是夜闻有哭声远远至,渐入门,渐至窗外,且哭且诉,词甚凄楚,深怨先生之息讼。先生叱之曰:姑虐妇死,律无抵法,即讼亦不能快汝意。且讼必检验,检验必裸露,不更辱两家门户乎?鬼仍絮泣不已。先生曰:君臣无狱,父子无狱,人怜汝枉死,责汝姑之暴戾则可。汝以妇而欲讼姑,此一念已干名犯义矣。任汝诉诸明神,亦决不直汝也。鬼竟寂然去。谦居先生曰:苍岭斯言,告天下之为妇者可,告天下之为姑者则不可。先姚安公曰:苍岭之言,子与子言孝;谦居之言,父与父言慈。
董曲江游京师时,与一友同寓,非其侣也,姑省宿食之赀云尔。友征逐富贵,多外宿。曲江独睡斋中,夜或闻翻动书册,摩弄器玩声。知京师多狐,弗怪也。一夜以未成诗稿置几上,乃似闻吟哦声,问之弗答,比晓视之,稿上已圈点数句矣。然屡呼之,终不应。至友归寓,则竟夕寂然,友颇自诧有禄相,故邪不敢干。偶日照李庆子借宿,酒阑以后,曲江与友皆就寝。李乘月散步空圃,见一翁携童子立树下。心知是狐,翳身窃睨其所为。童子曰:寒甚且归房。翁摇首曰:董公同室固不碍,此君俗气逼人,那可共处。宁且坐凄风冷月间耳。李后泄其语于他友,遂渐为其人所闻。衔李次骨,竟为所排挤,狼狈负笈返。
余长女适德州卢氏。所居曰纪家庄。尝见一人卧溪畔,衣败絮,呻吟。视之则一毛孔中有一虱,喙皆向内,后足皆钩于败絮,不可解,解之则痛彻心髓。无可如何,竟坐视其死,此殆夙孽所报欤。
汪阁学晓园,僦居阎王庙街一宅,庭有枣树,百年以外物也。每月明之夕,辄见斜柯上,一红衣女子垂足坐,翘着向月,殊不顾人。迫之则不见,退而望之,则仍在故处。尝使二人一立树下,一在室中,室中人见树下人,手及其足,树下人固无所睹也。当望见时,俯视地上树有影,而女子无影。投以瓦石,虚空无碍,击以铳,应声散灭,烟焰一过,旋复本形。主人云,自买是宅即有是怪,然不为人害,故人亦相安。夫木魅花妖,事所恒有。大抵变幻者居多,兹独不动不言,枯坐一枝之上,殊莫明其故。晓园虑其为患,移居避之,后主人伐树,其怪乃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