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一天骤雨乱萍踪,藕断丝连诉晓风。
幅素实堪书梦谱,怀衾谁许破愁胸?
遂平义重能操介,上蔡缘艰未割封。
好事多磨休躁急,且同阮籍哭途穷。
话说衾儿清早奉小姐之命,送扇还喜新。但知防近不防远,不知夫人已在天井里看金鱼,竟望厢廊就走,开角门要往书房来。那夫人,昨日因喜新在里边出去,已存个防察念头。今见衾儿光景,遂赶上一步,喝住道:“要那里去?”
衾儿开角门时性急了,拔闩甚响,楚卿在书房里听见,恐怕不是衾儿定是采绿,赶来一望,只见衾儿向内走,却不知夫人立在转弯处,高叫一声姐姐。夫人探头一望,见是喜新,心中大怒,骂道:“你这贱人,好大胆 !喜新才来,你就与他勾搭了。昨日他进来做甚么?如今你出去做甚么?从实供招。”
衾儿道:“他昨日何曾进来?”
夫人一掌打去,衾儿急举手一按,不意袖里撒出扇子。衾儿急去拾着。
夫人夺来看时,却是一柄金扇,小姐的字在上面,也不看诗句,又一掌道:“罢了,罢了,我不在家,你引诱起小姐。朱妈妈,快拿拶指来。若素这不长进的,快走出来 !”
那朱妈妈正在厨下催脸水,刚进角门,听得里边打骂,立住脚,向槅子眼里一瞧,探知缘故。忙走进书房对楚卿道:“你们做甚事?小姐写扇叫衾姐送你,被夫人搜着。如今小姐、衾儿都要拶哩,你快些打点。”
说罢,转身入去。
楚卿原是胆小,唤衾姐时,看见夫人,不觉大惊。及闻得里边闹嚷,虽听得不清,胆已惊碎。今见朱妈妈说小姐衾儿都要拶,一发吓坏。想:闺门如此,怎得小姐到手?今后欲见一面,断不能了。若不早走,决然被辱,不如去罢。急走出来。喜得门公不在,忙到冷静寺前。要画圈时,又忘了带墨。往寺内来,只见东歪西倒,没有一个和尚。寻着一个陀道人,问他借笔,他说师父化缘出去,锁在房里。楚卿十分焦躁。忽见一个行灶在那里,又问陀道人要水,他说没有水,只得吐些津沫,把指头调了灶烟画在墙上,弄得两手漆黑。寻水净手,躲在里边不敢出来。清书望见墙上有黑圈,进来寻着。楚卿道:“你快去拿巾服木梳来,叫蔡德收拾行李,问店家取十两银头,算还饭钱,速速到这里起身。”
不逾时,清书把巾服木梳取到,替楚卿改装,仍做起相公。蔡德已至,两边问了几句,遂走出城。吃过饭,觅牲口上路,方才放心。一路上三人各说些话。此时四月十八,天气正长,到遂平未黑。
下了牲口,报进衙门。俞彦伯迎入后堂,各叙寒温,茶罢,饮酒。彦伯道:“前日闻兄在上蔡,特差人迎候,不知台驾又往何所。”
楚卿道:“一言难尽,另日细谈。”
彦伯晓得路途劳顿,遂收拾安置。接连三五日,颜伯见楚卿长吁短叹,眉锁愁容,问道:“吾兄有何心事,不妨与弟言之。”
楚卿道:“忝在世谊,但说无妨。”
遂把前事细述一番。彦伯笑道:“原来有此韵事,待弟为兄谋之。”
楚卿急问:“兄有何良策?”
彦伯道:“长卿与先父同年。那长卿的夫人,是上蔡尤工科长女,尤工科夫人是米脂县人,他到舅家时,弟自幼原认得。一来是年伯,二来是相知,今与兄执柯何如?”
楚卿揖道:“若得如此,德铭五内了。”
彦伯笑道:“才说作媒,就下礼来。若到洞房花烛,不要磕破了头?”
大家笑一回。明日,彦伯收拾礼物往上蔡来。
再说沈夫人那日见了扇子,把衾儿打了两掌,叫朱妈妈唤小姐出来。若素听得大惊,却有急智,对朱妈妈道:“你且顺我的话就是。”
遂走出来。夫人骂道:“好个闺女 !”
若素道:“母亲不曾问得来历,实不干衾儿之事。孩儿素守母训,只因昨日朱妈妈传诗题回来,喜新在外看见,说:‘我也会作诗。既小姐能诗,我有扇烦你央小姐题写。’朱妈妈只道孩儿会作,竟拿进来对孩儿说。孩儿想,喜新不过是书童,那里会作诗?因叫朱妈妈对他说:‘你若果然作得好,小姐就替你写了。’原是哄他,不意朱妈妈出去,喜新的诗已写就,拿进来孩儿看时,却作得好。因想,父亲年老,若得喜新在此,甚可替父亲料理,不好哄他。又想,闺中诗句,岂宜传出?故此写唐诗一首,叫衾儿送去,吩咐他下次不可传诗进来。不意母亲知道。其实衾儿无过。就是喜新昨日进来,方才母亲又看见,或者为讨扇子,亦未可知。母亲不必过虑。”
夫人听了,才把扇子上诗一看,却是杜甫七言《初夏》一律,后题“夏日偶书”,又无图书名字,方息怒道:“衾儿何不早对我说?且问你,喜新的诗呢?”
若素道:“在房中。”
就叫采绿去取来。
夫人看了,惊道:“这也不信。朱妈妈,你去唤他进来,我问他。”
又向若素道:“你的诗呢?”
若素也叫采绿取来。夫人看完了,说道:“虽是春闺,在妇人则此诗甚美;在女子,还该清雅些。衾儿,你同小姐去罢。”
停了半日,朱妈妈进来道:“喜新不知那里去了,到处寻不见。”
夫人叫问豆腐店,也说不晓得。心上疑惑:难道闻我打衾儿,他就惊走?到书房看时,件件不动,桌上摊着几本书,是《二十一史》。再看床上,枕头边一只黑漆小匣。开看却是副牙梳,一瓶百花露油。大疑道:“这是京里带来若素梳头的。”
匣下压着两幅纸,一幅就是《春闺》诗,一幅是《夜读有怀》。连看几遍,想:此子也奇。遂拿了梳匣到小姐房中,问:“这瓶油,那个送与喜新的?”
衾儿道:“并不曾有人出去,那个送他?”
若素道:“他既有牙梳,岂没有油?”
夫人道:“喜新的诗,你见过《春闺》一首,还有《夜读有怀》一首?”
遂把诗付与小姐看。
若素看了,心中了然,故意道:“据诗中意思,却是为着衾儿。”
夫人道:“你有所不知。他第一句说‘娇客何人识韦皋?’韦皋未遇时,为张延赏门婿。延赏恶而逐出。后韦皋持节,代延赏。此句是喜新讥我不识人;‘槐荫未擎鹓鹭足’,是宫槐之下,未列着鹭序鹓班,喻未仕也;第四句是为婚姻而羁绊;第五第六是未成就的意思;第七句‘微服不知堪解佩’,昔郑交甫游汉皋,二女解佩,今变服而在门下,不知能遇否,则他非下人可知。末句‘且凭青史伴闲劳’,古诗有‘闲劳到底胜劳劳’之句,他明明是无书不读,闲在此间,借史以消遣,则其不为做书童而来可知。”
若素道:“如此看来,与康宣华学者之事一辙了。”
夫人道:“喜新不见回来,必是惊走。他若恋着衾儿,必不去,若不独为衾儿,决不来。”
若素道:“来与不来,母亲将何以处之?”
夫人道:“若不来,也罢;若是来,我把衾儿配他,凭他去。”
若素道:“母亲高见,极是。”
正说话间,只见长接的家人回来,说:“老爷已到省下,着我先回。钦限紧急,五月不利出门,吩咐家人作速收拾。二十六到家,二十八就要起行。”
合家大小,各去打点。
到了二十四日,俞彦伯备礼拜见沈夫人。夫人以母亲乡党,又系年侄,出来相见。茶罢,彦伯说起作伐之事,夫人道:“本当从命,但一来老身只生此女,不舍远离,二来寒门并无白衣女婿,三来女婿必要见面。今行期迫促,不假访察,待一二年旋归领教罢。”
彦伯见事不可挽,打一躬道:“伯母以旋归为约,决不于福闽择婿了。小侄专候归旌就是。”
夫人道:“盛仪绝不敢领,只还要借重一事。前日,有个姓吴的,也是鹿邑县人,投舍间作书童,取名喜新,老身爱他聪俊,许把小婢衾儿配他。不意那日,衾儿出去开角门,喜新推角门进来,老身不知就里,疑其有私,责衾儿几下,他就惊走。却见他两首诗,其实才堪驾海,志可凌云,决非下辈。他说有个乡里在尊府作仆,不知此人可曾到来。若在尊府,情愿将衾儿嫁他,听凭去就,也是老身怜才之意。”
彦伯道:“待小侄回敝衙访问。但有诗,乞借一观。”
夫人命朱妈妈取出。彦伯看了道:“据这诗口气,决是国器时髦,岂肯为着尊婢?必是慕令爱才貌,故作此游戏三昧。伯母既是怜才,还该斟酌,待小侄访的回复,何如?”
夫人答道:“老身岂不明白?但此人头角未嵘,门楣未考,轻易允口,岂不令人见笑?这事断使不得。若访得着,只把衾儿与他便了。”
彦伯听了,料这事难成,只得作别出门,竟回遂平。
次日才到,楚卿急问道:“消息如何?”
彦伯把上项事说一遍,楚卿顿足,情急起来。彦伯道:“他归期尚远,兄何不先娶衾儿,聊慰寂寞?俟来岁乡试中了,那时小弟从中竭力,亦未为迟,何必如此愁态?”
楚卿道:“人生在世,一夫一妇是个正理,不得已无子而娶妾。若薄幸而二色者,非君子也。况若素才貌无双,那一种端庄性格更是希有。小弟与他说到相关处,他也不叱,也不答,只涨红脸说道:‘你出去罢。’何等温柔;及宋妈妈怪弟闯入内室,他说奶奶着我送花来,何等回护;小弟假说要线,他即唤衾儿取线,何等聪慧而顺从;及夫人回来,小弟临出门,叮嘱他写扇,他又急急吩咐‘夫人在家,断不可进来’,何等体谅。”
说到此处,大哭起来,又道:“小姐说,闺中字迹,断不传人,却又不拒绝我,特地写着扇子,悄悄唤衾儿送出,又不知多少幽情谜语在上面!今忽天各一方,教我怎撇得下?”
竟哭个不止。彦伯道:“不许过虑,好处还在后边。今兄且在此与弟盘桓数月,待过了新年,科考还家,免生烦恼。”
楚卿道:“虽承盛意,小弟在此一发愁闷,不如回去。在路上无人处,待弟哭个爽利。明日断要奉别了。”
说未完,门后来报:“外边有一起奸情事。一个美妇女,同两个花子解进来,请老爷升堂。”
楚卿闻知,止了眼泪,就出来看审。
未知所审何如,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