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天虽有窦,因果从来不漏。莫笑牛犁,体嫌蚌老,偏产承家华冑。
眼儿即溜,早识他是个麒麟在厩。有时展足,一旦冲霄,方知不谬。
——右调《柳梢青》
话说廉小村得了毛家这张卖山文契,满心欢喜,忙作谢回家,细细对潘氏说道:“前日那个人,真是个活神仙,言言皆验,句句不爽。这块地定有些妙处。今既得了,但不知他几时来指引我安葬,又没处去通个消息去寻他。”潘氏道:“他原说得了地再来。他前言既准,后来自然不差。你且将下葬的事料理起来,等他罢了。”廉小村道:“这也说得是。”遂将这些下葬之事细细料理。不消数日,一应停当。
正然盼望,忽见那人三不知走到面前,叫一声:“廉善人,你的福缘到了,我来也。”廉小村突然看见,不胜欢喜。连忙请了他进来说道:“你不但是一位前知的神仙,竟又是一位有恩有信的圣人了。怎知我诸事齐备,恰恰走来?”那人道:“既许了你,怎么不来。”廉小村道:“其余件件俱完,只有方向时日,候你来指明。”那人道:“寅山辛向,久已对你说明。若问时日,不消另选,随你几时到山,你只看但有一个带铁帽子的人走过,便是吉时。你就安葬盖土罢了。”
廉小村听了暗想道:“一个人怎么带起铁帽来?”因见他从前说话句句验过,便不好细问,只得半信半疑。因又说道:“我蒙你指示,得地葬母,其恩非浅。我一向混混账帐,也不曾请问你姓名住处,求你说明,我也好时时感念你一声。”那人听了哈哈大笑道:“你要问我家乡姓名,待我写出来念与你听。”廉小村因取了一幅素纸,那人一面写,一面念与他听道:
我虽是草里安身,便渴杀了也点水不沾唇。要问名,何足问,只不过是个山人。若论爵在侯伯之上,奈何飞不去,将两翅压在下,若相并之鱼鳞。世上人,我眼昏昏认不多几个。他若是识得我,想将来决不是个凡民。佛菩萨一昧空,笑我贪生怕死;孔圣人大居正,又错怪我走错了旁门。谁知我有些影,未必全假;无定形,又未必全真。若肯向此中细味,则我依稀彷佛已现了元神。
那人写完念完,廉小村听了竟茫然不懂,又不好再问。因拿着那幅纸,只管沉吟。那人笑道:“你不必沉吟,等你新养的儿子中了举,你将此字问他,他自然知道。”廉小村只得将他写的纸儿,折一折收了,又叫潘氏收拾饭请他。那人道:“我今日有人请我,改日再来扰你。”说罢就走。廉小村再三留他不住,只得问道:“你几时再来走走?”那人笑道:“等你儿子做官、你做封君,那时机缘到日,我自然再来会你。”说罢如飞而去。廉小村见了,不胜惊又不胜喜,凡事不敢不依他。
过了两日,因将母亲的棺材雇人杠抬出殡,就有左近亲邻晓得廉小村出丧,俱来相送。不一时送出村口,廉小村再三拜辞了众人,自同潘氏与洁儿扶着灵柩,望葛藤山来。不消半日,早已抬到。众人知道廉小村不拣时辰,便七手八脚垦开土穴,就要下棺。廉小村见了,连忙上前止住道:“列位且慢些。我落葬虽不拣时辰,却要等一个人来。”众人听了只得住了手,等了一会不见人来,众人都不耐烦起来道:“一个荒山之内,除了我们这起出殡,还有哪个人走来,不知你等的是个什么人?”廉小村只得说道:“我要等一个戴铁帽子的人来,即便入土。”
众人听了一齐大笑道:“你老人家想是呆了。等了半日,连人影也不见一个走动,怎能得有戴铁帽的人走来。若说戴铁帽,除非是戴盔。这里又不下操,又不厮杀,谁人戴盔走路。”廉小村见众人着急,只得安慰他们道:“列位不要性急,总是今日一日的事,回去请你们。”众人说道:“要等等何妨,只怕空等了。且问你等的这个人,还是你约下的,还是他来送殡的?”廉小村摇手道:“都不是,我是有个高人指点我等的。他说话每每灵验,故只得依他。”众人听了俱掩口笑他被人耍了。也有人说:“他老实,不会说谎。或者有得来也不可知。我们总是回去还早。”众人无奈,只得耐着性儿,往左近前后闲走耍弄。
不期四月黄梅天气,风雨常多。一阵风雨卷来,众人没处藏躲,连忙走回,躲在棺材旁边。正躲之间,忽见一个人远远的在雨中走来,下半截像人,上半截竟是一团黑气。众人见他走得古怪,忙一齐争看。原来这人在城中买了一只铁锅回来,遇了大雨没得遮盖,就将这铁锅顶在头上遮雨,遂慢慢的转弯去了。众人便一齐说道:“这不是戴铁帽的人过去了。”廉小村听了也看见有些相像,忽然大悟道:“正是他,正是他。烦列位替我下葬吧。”说不完,早风息雨止,现出一轮红日。众人看见,尽惊喜以为奇,遂一齐用力,将棺放下,盖上黄土,筑成一座坟墓。正是:
既是山真水又真,如何马鬣不封亲。
须知天理通人意,吉地应知葬福人。
廉小村一个小人,怎敢想得毛推官贵人之地,就是得了地,也不知庚辛方向与戴铁帽人走过的吉时。原来都是葛仙翁念廉小村往日行善,并感他雪中留宿一段真诚,故寻了这块吉地,埋葬母亲,使他子孙后来簪缨不绝。他暗立云端中看他葬毕,完了一件报善之事,便拨转云头,自往蓬莱洞府,做仙家之事去了不题。
且说廉小村将母亲葬毕,便同了妻子回家,也不晓得是神仙指引,但喜完了人生一件大事。遂欢欢喜喜夫妻、母子过日。不知不觉过不几月,忽然这潘氏身粗气促,喜酸爱甜起来。廉小村知是妻子怀孕,因惊喜说道:“你今五十,癸水该绝之时,为何又得起孕来?真是奇事。”潘氏也自惊。不觉到了十月满足,竟又生下一个儿子。潘氏便包包裹裹,过了三朝,潘氏就下床来,帮廉小村做生活。
倏忽过了满月。又倏忽过了周年。廉小村见这小儿子生得眉目秀丽,种种爱人,竟不像个小户人家的儿子,因取名清儿。真是光阴迅速,不知不觉这清儿早已长成六岁。
父母见他举动乖巧,说话惊人,便时常教他些百家姓、千字文。廉清只一两遍就会。此时哥哥正读着孝经、小学。哥哥苦读不熟,他在旁窃听了,早已朗朗背诵。廉小村见他聪敏异常,甚是欢喜,晓得此子后来不是乡野庸流,因要送他上学。潘氏道:“洁儿读了几年书,上账的字还写不出。况且这先生年老,学生又多,读不出好来。不如另寻一个先生,送去方好。”廉小村道:“这也说得是。只是我村中没有好先生。我闻得幽兰里赵先生是个饱学,却嫌他住得甚远,也说不得了。”潘氏道:“好是好,但孩子小,路上没有照管,往来不便。等他再大些,明年送去吧。”因此廉清没先生拘管,故终日出去玩耍。但他玩法与众小儿不同,有一种惊人之处。正可谓:
小儿何所爱,爱者是官职。
更欲附飞龙,上天看红日。
这廉清任意游嘻已非一日。忽一日同着几个小儿成群合伙,竟一路走到幽兰里见幸尚书门首空阔,有个井亭,他们就在亭中玩耍。玩了多时,这廉清忽对众小儿说道:“我们如此玩法,没什趣味,我想这个幸尚书也不过是个人。他既做得官,难道我们就做不得官。何不像做戏的一般,也做个耍子,岂不快活。”众小儿道:“作官耍子,果然快活。但大家都在此,哪个肯让哪个做?”廉清道:“这不打紧。这做官也不是轻易做的,原有做官的一种道理。是哪个讲得出做官的道理来,便让他做如何?”众小儿都欢喜道:“这个有理。”
便有一个小儿抢先说道:“我想做官是个人上人了。哪个不来奉承我?我要银子便有银子,我要货物便有货物,惟有放下老面孔来,贪些赃,回家去与妻子受用。这便是做官天下通行的大道理了。我讲得如何?这官人可让我做。”
又有一个小儿挤出来说道:“你讲得做官不尽情,这官你如何做得。待我讲来与你听。既做官,谁不思量贪赃?但须思想善财难舍。天下的银子货物尽有,却谁肯轻轻送你?若让我做官,我不是板子就是夹棍,直打得他皮开肉绽,直夹得他腿断脚折。那时人人怕我,我虽不贪赃,而赃自至矣。我讲的道理,岂不比他的更好?”
众小儿听了俱欢喜道:“这讲得妙。又贪财,又酷刑,大合时宜。这官该让你做。”这个小儿见众小儿服他,便欣然将身子左一摇,右一摆,要打帐做官。只见廉清笑嘻嘻说道:“若依你二人这等讲来,这不是做官,是寻死了。”二小儿听了惊道:“哪个猫儿不吃腥,怎便是寻死?”
廉清道:“你只知做官可以自由自在,哪晓得官若做得小,还有大官管着哩。”二小儿道:“我做一个知县,为民父母,大不过了。终不成还有人管我。”廉清道:“怎没人管,你原来全不知道,待我一气与你说了吧。做知县有知府管,做知府有道官管,做道官有都堂管,做都堂有六部管,做六部有宰相管,做宰相大极了还有皇帝管他哩。若像你二人讲的贪赃酷刑,这些事情倘被人参奏到皇帝面前,便要拿问,拿问了,或绞或斩,岂不是寻死?”
二小儿听了吐舌道:“这等说来,这做官倒是一件苦事了。”
廉清道:“做官原有做官的乐处,怎说是苦?”二小儿道:“既不许贪赃,又不许酷刑,你且说这做官的乐处在哪里?”廉清道:“皇帝设立百官,原要他分治百姓也。若做官治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使四方向化,百姓不饥不寒,那时受朝廷的上爵上赏,食朝廷的大俸大禄,岂非乐处。”二小儿道:“你说便说得好听,只怕到临时又做不来。譬如宰相只得一人,天下的知县无数,或贤或良,或贪或酷,如何访察得尽?若访察不尽,岂不又是一本胡涂帐。”廉清道:“宰相虽说总摄百揆,却何须去察访天下。只消一眼看定一个好吏部,宰相的事便完了一半。吏部若果好,则选出的官自然得人。吏部也不须去察访天下,只消选择十三个好都堂出去,则吏部的事又完了一半。都堂若果好,则道府、知县自循良而百姓安矣,怎么做不来?”
二小儿听了,俱哑口无言。众小儿方欢欢喜喜说道:“清哥讲得好。这官该让你做。但官既有许多,你却做哪一等?”
廉清道:“宰相我也会做不,吏部、都堂我也会做,道府、知县我也会做。今且由小而大,先做一个知县,审事与你们看看何如?”众小儿道:“妙妙,就让你做知县审事吧。”廉清道:“要做,凡事要认真。俗语说得好,装龙像龙,学虎似虎。我今日做了官,你们俱要依我行事。叫打就打,不可违我法令。若装得不像,就不好看了。”
众小儿道:“这个自然。”即要审事,必须告状。因对前争做官的两个小儿说道:“你二人还会说话,可出去商量,捏造一件事情来告状,看我可审得明白?”一小儿因廉清夺了他的官做,正要难他一难,使他断不出方才快活。遂出去商量:“必须如此如此。”
这边众小儿各分扮衙役,假做击鼓,请老爷升堂。廉清然后将青布小衣抖了一抖,装出威风,随使众小儿分列两旁,吆吆喝喝走到亭中井栏上,坐下说道:“今日我老爷坐堂理事,凡有民间冤枉不平者,衙役不得拦阻。”叫左右:“可将这坊告牌,抬出去。”吩咐完,早有一个做皂隶的小儿,将稻草编成的一扇牌插在亭旁。
只见两个小儿劈胸扭住,乱打乱扯,高声叫道:“冤枉!救命!”廉清忙叫皂快道:“外面什人喧嚷?与我拿来!”那皂快将二人拿了。分左右跪着。廉清问道:“你二人为何不守本分,有什冤情在此叫屈?可从真说来,看你谁是谁非,我老爷与你理直。”一个小儿说道:“小的人命关天,求老爷为我做主。”廉清道:“既是人命重情,你且说来。”小儿道:“小的叫做巫良,是本村良善居民。忽于前日,忽遭地棍强之虎图赖小的偷麦一橛斛,统领多人,抄家劫杀。彼时小的惊慌潜避,妻子出奔,幼女奔走不及被他致死。小的伤心入骨。故告到老爷台下,求老爷为小的申冤正法。”廉清道:“你且跪在一边。”
随叫强之虎上来问道:“巫良告你逞凶逼杀幼女,事关人命。你有何说?”强之虎道:“老爷不可信他诬诳,屈陷无辜,小的乡民,因本族甚多,推小的为族长。又因麦收刈之时,被人偷割,十去二三,故今年小的为首,纠合本族中互相保护防盗。不期族侄强能前夜失麦,走诉小的。小的以为失去之麦,无非邻近之人窃取。故此逐家察访。不期侄儿之麦,恰在巫良家搜出。巫良见搜出真赃,希冀潜逃免罪,竟不知王章国法:私窃田中五谷,国税无偿,实与盗贼同科。乞老爷缉盗安民,乡村永远得安矣。”
廉清道:“他告你逼死人命,可是有的么?”强之虎道:“他幼女自行塘堰淹死。与小的无干。”廉清问道:“你收割麦子,还是只你一家人,还是家家如此。”二人同声应道:“目今正当收割,家家如此。”廉清道:“这麦可是家家有的么?”二人道:“家家种田,家家有麦。”廉清道:“你家这麦,可有色认么?”强之虎道:“五谷原无色认。”廉清道:“既无色认,为何晓得是他偷取?”强之虎道:“只因他家切近麦田,故知他无疑。”
廉清听了,因指着强之虎骂道:“你这奴才胡说!一个收获之时,乡村斗粟斛麦谁家不有,又无色认,只以附近麦田,妄加乎民以莫须有之罪。逞凶聚党,沿门搜索,使他夫妻惊避,母子失散,以致幼女坠塘毙命。你说女自失足,非关你事,独不思此塘不自今日有也,此女往来塘堰,亦不自今日始也,为何他日不淹,而忽淹于今日?明明被逼惊奔也。虽非操刀成伤,却‘伯人由我而死’。我老爷欲尽其法,姑念无心;若欲施驰法,何以惊众。合拟强之虎名下,追烧埋银五两,巫良自行掩埋。重责强之虎以遏凶戾。自断之后,不许两家再生衅端。”因拔签喝打三十。众小儿听了,将强之虎拖翻在地,打完画供。廉清吩咐逐出。
廉清与一群小儿,在亭中审事玩耍,围挤着许多闲人观看。不期早惊动了内中一个人,细细看在眼中,甚是称奇。你道这是何人?
原来就是幸尚书。这幸尚书名居贤,别号希庵,少年登甲,累官直做到礼部尚书。只因素性高傲,敢做敢言,未免与时相违。幸得天子圣明,故他安然保位,做了几年尚书,将近五十整,夫人早亡,并不曾生育。因此宦兴索然,遂致仕归家。
因娶了一位宁氏续弦。不上有年,早生一子。到了次年又生一女。这幸尚书半生无子,今一旦忽得了玉麟闺秀以娱晚景,其乐无涯。儿子取名云路,字天宠。女儿取名昭华小姐。他兄妹二人到了六七岁上,俱长成得男如冠玉,女若天仙。而昭华小姐言语机见更觉胜于哥哥。故此幸尚书尤为钟爱。因请了一个老明经文先生,教他二人读书识字。二人愈加聪慧。
这幸尚书忽于夜间睡着,梦见井亭中有一条似龙非龙、似蛇非蛇之物,盘在井上吸水,忙要上前去捉他,不期那物早飞入他家门楣之上,朝幸尚书摇头摆尾盘旋不已。幸尚书欣然观看,忽听一声雷响,那物竟腾空张牙舞爪而去。
幸尚书在梦中惊醒,与夫人说知,大家以为奇异。
到了次日饭后,忽因送客出门,却看见对面井亭上有许多人围绕,不知何事。因悄悄也挨入人丛中偷看,原来是一群小儿在那里争做官,要讲做官的道理。有两个讲得胡说,众人俱听了笑倒。
独有一个小儿,将做官爱国治民的道理俱讲得津津有味。及让他做官,他坐在井栏上审事,又判得井井有条。虽然是个小孩子,却规模气象竟像个真官。幸尚书心下以为应梦,甚是惊骇。
因又悄悄走回来问家人道:“这个装做官的小孩,你可认得是谁家之子?”家人道:“小的们也不知道。但方才听见人说是什么做‘右副’的儿子。不知是也不是。”幸尚书想一想道:“自然是了。你看他衣衫虽旧,却气概不同。若不出于‘副使’人家哪有这般体格。但我孝感县却无一个做‘右副’的乡官,不知这是哪里来的。”家人道:“老爷不必狐疑。待小的去唤了他来,老爷细细一问,便自知端的。”幸尚书道:“这也说的是。但你去唤他须和颜悦色。小学生家,不要惊吓了他才妙。”
家人领命,便去分开众人,到井栏旁用手将廉清扯住道:“我家老爷唤你说话。”廉清因回过头来,正色说道:“我老爷在此做官,连这井中水也不曾吃一口。你老爷请我,莫非要讲分上?我清如水,明如镜,却是断然不听的。”家人听了笑道:“我家老爷是从来不讲分上的。但唤你去说话。”廉清道:“如此方好。只不知你家老爷却是谁人?”家人道:“你在谁家门前,就知这家老爷是谁了。”廉清道:“如此说来,定是尚书公,幸老先生了。他是朝廷柱石,大有声名。我久仰其名,正要去拜他请教。既来见招,理合往见。”叫左右看轿,竟走起身来,大摇大摆的跟着家人而去。旁边看的人见他说大话,说得有头有脑,无不称奇道妙,又都掩口而笑。真是:
村在骨中挑不出,俏从胎里带将来。
廉清这一去,有分教:
豆中牵出红丝,磨里团成锦片。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