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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平叛逆因骄致祸 好盘游拒谏饰非

唐史演义 蔡东藩 5879 2021-08-06 16:14

  却说刘悟见魏氏等楚楚可怜,不忍加诛,仍令返入内室,复遣妻李氏入慰。原来悟是前平卢节度使刘正臣孙,正臣为国殉难,叔父全谅,节度宣武,置悟为牙将,悟得罪他去,辗转奔徙,仍入平卢。李师古见悟状貌,尝语左右道:“此人必贵,但恐败坏吾家。”【既有此识,何故重用?】

  乃令统领后军,并妻以从妹,欲令他诚心归附,谁知他倒戈入郓,果如师古所料。悟遣妻抚慰魏氏,姑嫂间自然欢洽。至夜间悟入休息,魏氏复来道谢,悟很是怜爱,竟与魏氏小宴叙情,还有蒲袁二氏,一同旁侍。蒲氏向称蒲大姊,袁氏向号袁七娘,两人本为李家婢,师道见姿色可人,遂与有私,列为小星,至是入侍刘悟,做了魏氏的红娘,从旁兜揽,竟劝魏氏伴悟同榻。魏氏也没有甚么廉耻,乐得撑篙近舵,与悟成了好事。蒲大姊袁七娘,也沾染余润,挨次轮流,女三成粲,悟乐可知。【不怕李氏吃醋么?】

  且因朝廷初下诏令,曾有赏格,谓能杀师道,率众来降,即畀师道官爵,悟以为坐得十二州,遂补署文武将佐,更易州县长吏,且面语僚属道:“军府政事,一切仍旧,我但与诸君抱子弄孙,尚复何忧?”

  想是得了三美,遂思多育子孙。

  过了三日,魏博行营,遣使修好,悟接待来使,开庭设宴,席间命壮士手搏,娱骋心目。悟本多力,也摇肩攘臂,离座助势,且顾语来使,自夸勇武。来使面谀数语,引得悟心花怒开,连尽数大觥。宴毕,来使辞行,乃厚赆遣归。看官道魏博使人,果当真修好么?他是受了田弘正密命,来觇刘悟举动。弘正自得师道父子首级,即露布告捷,因恐师道首级非真,特召夏俟澄辨认。

  澄系师道麾下,受擒后归弘正差遣,至是见师道首,长号晕绝,良久方苏,复抱首舐面,恸哭不置。弘正也为改容,目为义士。但已见得逆首非虚,立遣人传送京师。宪宗大喜,命户部侍郎杨于陵为淄青宣抚使,分十二州为三道,郓曹濮为一道,淄青齐登莱为一道,兖海沂密为一道。自李正己据有淄青,历李纳及师古师道,凡四世,共计五十四年,名为唐属,实是独霸一方,自除官吏,不供贡赋。即如淮西成德各军,亦皆与平卢相似,经宪宗依次略定,河南北三十余州,乃尽遵唐廷约束,不再跋扈了。【这是宪宗得人之效。】

  宪宗惩前毖后,欲徙刘悟至他镇,因恐悟不受代,复须用兵,乃密诏田弘正侦察。弘正遂阳称修好,阴使窥伺。及得使人还报,不禁冷笑道:“匹夫小勇,有何能为?若闻改徙,必行无疑。”【一语道破。】

  当即密报宪宗。宪宗遂徙悟为义成节度使,且令弘正带兵入郓,迫令交代。刘悟正耽情酒色,乐以忘忧,忽接到移镇诏敕,顿吃了一大惊,又闻田弘正引兵到来,更急得形神沮丧,手脚慌忙,夜间草草整装,也不及与魏氏等欢叙,俟到天明,已有人入报道:“魏博军无数到来,距此只数里了。”

  悟仓皇出迎,李公度贾直言郭昈李存等随着,离城二里,即与田弘正遇着,客亭相见,寒暄数语,弘正便欲入城。悟尚拟同入,想总为了三妇。弘正道:“天子命不可违。郓城事由弘正料理,倘如公以下,尚有眷属等人,未曾挈领,自当护送前来,请勿多虑!”

  悟懊怅自去。惟郭昈李存谋除李文会,先已遣使至登州,诈传悟命,召他入郓,途次将他刺死,及携首回来,昈存等已随往滑州,无从复命,只好报知田弘正。弘正以文会助逆,理当处死,不必再议。此外悉除苛禁,听民安居,所有赴滑诸将吏家属,统遣吏护送入境。惟师道家属,照例应当连坐,特表请诏敕施行。旋得诏旨下来,师道妻魏氏以下,应没入掖庭,师古子明安,令为郎州司户参军,明安母裴氏,得随子赴任,其余宗属,流徙远方。

  看官道宪宗此诏,何故重罪轻罚?这也是刘悟有情魏氏,特地上表陈请,诈称魏氏是魏征后裔,应该援议贤议功两例,免她死罪。明安母子,与师道本不同谋,理难连坐等语,悟为明安母子营救,当是受教妻室。所以宪宗从轻处置。弘正依诏办理,复查得师道簿书,有赏王士元等十六人,系为刺杀武元衡案件,遂按名索捕,尽行搜获,解送京师,讯实正法。其实王士元等,尚非真正凶手,他是冒功受赏,被捕后亦知难免,索性供认了案。京兆尹崔元略,颇探知隐情,宪宗以为罪恶从同,也无暇辨正了。

  田弘正得加授检校司徒,兼同平章事,仍令还镇;调义成节度使薛平,为平卢节度使,兼淄青齐登莱等州观察使;任淄青行营供军使王遂,为沂海兖密等州观察使;徙淮西留后马总,为郓曹濮等州节度使,分镇而治,总道是力弱易制,永远相安,哪知王遂残酷不仁,激成怨讟,不到半年,便被役卒王弁等拘住,责他盛暑兴工,用刑刻暴等罪,乱刀砍死,弁自称留后。嗣经棣州刺史曹华,受命赴沂,拘送王弁,腰斩东市,余党尽歼。华继任沂海兖密观察使,祸乱才算敉平。

  宰相裴度,曾为宪宗讨平元济,至师道授首,亦由度在朝密议,始得成功。度又极言中官专恣,祸甚藩镇,并与皇甫镈程异不协。镈异遂潜引中人,百端构度,度竟被出为河东节度使,不过同平章事职衔,尚未撤销。既而程异病死,镈荐河阳节度使令狐楚入相,楚与镈为同年进士,所以引入。河东节度使张弘靖,卸职还朝,适宣武节度使韩弘入朝,请留京师,乃命弘靖往代,进韩弘为司徒,兼中书令。

  魏博节度使田弘正,也入都朝觐,情愿留京,三表不许,命他兼职侍中,优诏遣归。弘正虽奉命还镇,但兄弟子侄,多留官京中,宪宗皆擢居显列,朱紫满朝,人以为荣。

  惟宪宗以两河平定,群藩帖服,愈觉得太平无忌,功德巍巍。皇甫镈等献媚贡谀,奉宪宗尊号,称为元和圣文神武法天应道皇帝,一班度支盐铁等使,随时进奉,多多益善。从前藩镇未平时,进奉的名目,叫作助军,及藩镇已平,易助军为助赏,至进上尊号,又改称为贺礼,就是左右军中尉,亦各献钱万缗。无非导君以侈。

  看官试想!天下有几个毁家纾难的大忠臣,所有进奉诸官吏,哪个不是刻剥百姓,吸了民间的膏血,移作媚上的资本?库部员外郎李渤,出使陈许,还言:“渭南诸县,民多流亡,弊由计臣聚敛,剥下媚上,以致如此。”

  皇甫镈等恨他多言,伺隙图渤。渤却见机谢病,辞职告归,他本号为少室山人,前因朝廷迭召,无奈就征,此次见忌当道,他当然不应恋栈,一官敝屣,还我本来,才不愧为高士呢。【阐表清操。】

  台州刺史柳泌,奉旨莅任,日驱吏民采药,岁余不得一仙草,自恐得罪,逃匿山中。浙东观察使捕泌送京,皇甫镈李道古等,代为庇护,泌竟免罪,反得待诏翰林。又令他合药进供,宪宗取服以后,日加燥渴。

  起居舍人裴璘上言:“药止疗疾,不应常服。况金石酷热有毒,益以火气,更非脏腑所能胜受。古语有云:‘君饮药,臣先尝。’请令泌先饵一年,试验利害,然后再服不迟。”

  宪宗不但不从,反贬璘为江陵令。

  同平章事崔群,为皇甫镈所排挤,出为湖南观察使。知制诰武儒衡,系故相元衡从弟,抗直敢言,又为令狐楚所嫉忌,特想出一法,荐用狄兼谟为左拾遗。兼谟为狄仁杰族曾孙,尝登进士第,辟襄阳府使,刚正有祖风,举为言官,本是材足称职,但观令狐楚荐牍,内言:“天后窃位,诸武专横,赖狄仁杰保佑中宗,克复明辟,兼谟为功臣后裔,更且才行优长,亟宜录用”云云。

  看他文字,似与武儒衡没甚关系,其实指斥武氏,便是影射儒衡。儒衡知他言外有意,忙泣诉宪宗道:“臣祖平一,当天后朝,遁迹嵩山,并未在位……”

  宪宗不待说完,便点首道:“朕知道了。”【武平一不见前文,便是高隐之故。】

  儒衡乃退。未几,迁中书舍人,左军中尉。

  吐突承璀自淮南还都后,仍然得宠,辗转援引,党类甚繁。后来党派分裂,内侍王守澄陈弘志等,与承璀势力相当,互为倾轧,萧墙里面,早已隐伏戈矛。宪宗误服金石,致多暴躁,左右宦官,往往获罪致死,因此人人自危,时虞不测。承璀尝与宪宗次子澧王恽友善,从前太子宁病殁时,劝宪宗立恽为储,宪宗因恽母微贱,特立遂王恒为太子,至是宪宗有疾,承璀复谋立恽,太子恒得知消息,密遣人问诸司农卿郭钊,钊系太子母舅,嘱使传语道:“殿下但应孝谨,静俟天命,幸勿他谋。”

  郭氏子弟,始终尽礼。太子才耐心静待。到了元和十五年元日,宪宗因寝疾罢朝,群臣惶恐,会义成节度使刘悟来朝,赐对麟德殿,及悟趋出,语群臣道:“主体平安,保毋他虑。”

  群臣听了悟言,总道是易危为安,放心归第,不料过了一宵,宫中竟传出骇闻,说是圣驾宾天,宰相以下,仓猝入临,趋至中和殿,就是御寝所在,但见殿门外面,已由中尉梁守谦,带兵环卫,里面寝室,为王守澄、陈弘志及诸宦官马进潭刘承韦元素等把守,不准群臣趋进龙床。陈弘志且扬言道:“皇上误服金丹,毒发暴崩,真是出人意料,幸留有遗诏,命太子嗣位,授司空兼中书令韩弘,摄行冢宰,太子现在寝室,应即日正位,然后治丧便了。”

  别人不言,独让陈弘志出头,明明是贼胆心虚,自欲洗清逆案。皇甫镈令狐楚等,本来是没甚气节,且见寝殿内外,已被一班阉竖,占了先着,盘踞牢固,料知不便抗争,只好唯唯从命。陈弘志手段甚辣,密遣心腹伺诸道旁,俟吐突承璀及澧王恽奔丧,竟出其不意,将他杀死,外人亦不知为谁氏所遣,宫廷中且未悉两人死耗,专办太子即位礼仪,及料理丧具等事。太子恒即位太极殿东序,是谓穆宗,赐左右神策军钱,每人五十缗。

  皇甫镈已毕朝贺,退回私第,翌晨复拟入朝,忽由中使颁到诏敕,数责罪状,谪窜崖州,令为司户参军。镈不觉泪下,待中使出去,与家人叙别,免不得相对悽惶,继且自叹道:“王守澄陈弘志等谋逆,我身为宰相,不能讨叛,罪固当死,若说我荐引方士,药死皇上,这却未免冤枉哩。”【自知颇明,然已迟了。】

  乃出都南行,后来竟死崖州,中外称贺。左金吾将军李道古,亦坐贬循州司马,杖死方士柳泌,及浮屠大通。中尉梁守谦以下,都进官有差。弑君逆党,反得蒙赏,唐事可知。进任御史中丞萧俛,及翰林学士段文昌同平章事,尊生母郭贵妃为皇太后,追赠太后父暧为太尉,母为齐国大长公主,兄钊晋授刑部尚书,鏦为金吾大将军。太后移居兴庆宫,朔望三朝,穆宗每率百官诣宫门上寿,或岁时庆问燕飨,后宫戚里,暨内外命妇,联襼入宫,车骑杂沓,环珮铿锵,豪华烜赫,备极一时。【迭应七十四回。】

  穆宗务为奢侈,尤好嬉游,即位未几,御丹凤门,宣诏大赦,召入教坊倡优,令演杂戏,纵观恣乐。越数日,又至左神策军,观角牴戏,即手搏戏。监察御史杨虞卿等,上疏谏阻,穆宗阳为优答,仍然未改。柳公绰弟公权,书法遒劲,得邀主赏,召入为翰林侍书学士。

  穆宗尝问道:“卿书何这般佳妙?”

  公权答道:“用笔在心,心正笔自正。”

  穆宗亦悚然动容,知他借笔作谏;但江山可改,本性难移,更兼左右宵小,逢君为恶,日加从恿,单靠着两三直臣,几句正话,哪能挽回主听,骤改前非?一薛居州其如宋王何?江陵士曹元稹,具有文才,善作歌曲,尝与监军崔潭峻交游。潭峻录稹旧作,归白宫中,宫人多喜歌诵,宛转悠扬,曲尽妙趣。穆宗问为何人所制?当由潭峻报明姓氏,并盛称稹才可用,遂召他入都,命为知制诰。

  中书舍人武儒衡,瞧他不起,会当溽暑,与同僚食瓜阁下,稹亦在座,儒衡见瓜上有蝇,用扇挥去,且语道:“适从何来?遽集于此。”

  同僚大半失色,儒衡意气自如,稹怀惭而退。稹字微之,宪宗时曾为左拾遗,奏议颇多,寻为监察御史,辄出外按狱。少年喜事,日遭诟病,遂被当道参劾,贬为江陵士曹参军。武儒衡因他交通中官,复得干进,所以格外奚落。若论他文才诗思,与白居易实相伯仲,所传歌词,天下称颂,时号为《元和体》,往往播诸乐府,宫中呼为元才子。不过出处未慎,身名两败,可见才德两字,是缺一不可呢。【为有才者作一棒喝。】

  是年六月,葬宪宗于景陵。宪宗在位十四年,享年四十二岁,史称宪宗志平僭叛,所向有功,好算一中兴主,可惜晚节不终,致为宦官王守澄陈弘志等所弑,这正是一代公评。惟穆宗既葬宪宗,益事游畋,趁着秋凉天气,带了后宫佳丽,游鱼澡宫,浚池竞渡,赐与无节。且欲开重阳大宴,拾遗李珏,与同僚上疏道:“元朔未改,山陵尚新,虽陛下俯从人欲,以月易年,究竟三年心丧,礼不可紊,合宴内廷,究应从缓为宜。”

  穆宗不听。到了九月九日,宴集百官,格外丰腆,足足畅饮了一天,既而群臣入阁,谏议大夫郑覃崔郾等五人进言,略谓:“陛下宴乐过多,游幸无度,日夕与近习倡优,互相狎昵,究非正理。就是一切赏赐,亦当从节。金帛皆百姓膏血,非有功不可与,虽然内藏有余,总望陛下爱惜,留备急需!”

  穆宗自践位后,久不闻阁中论事,此次忽闻阁议,便问宰相道:“此辈何人?”

  宰相等答是谏官。

  穆宗乃令宰相传语道:“当如卿言。”

  宰相传谕毕,相率称贺。哪知穆宗口是心非,不过表面敷衍,何曾肯实心改过?尝语给事中丁公著道:“闻外间人多宴乐,想是民和年丰,所以得此佳象,良慰朕怀。”

  公著道:“这非佳事,恐渐劳圣虑。”

  穆宗惊问何因?

  公著道:“自天宝以来,公卿大夫,竞为游宴,沈酣昼夜,猱杂子女,照此过去,百职皆废,陛下能无忧劳么?愿少加禁止,庶足为朝廷致福。”

  穆宗似信非信,迁延了事。

  未几,已是仲冬,又拟出幸华清宫。此时韩弘已罢,令狐楚亦因掊克免相,累贬至衡州刺史,另用御史中丞崔植同平章事。植与萧段文昌,率两省供奉官,诣延英门,三上表切谏,且言御驾出巡,臣等应设扈从,乞赐面对。穆宗并不御殿,也无复音。谏官等又俯伏门下,自午至暮,仍然没有音响,不得已陆续散归,约俟翌晨再谏。不料次日进谒,探得宫中消息,车驾已从复道出城,往华清宫,只公主驸马及中尉神策六军使,率禁兵千余人,扈从而去,群臣统皆叹息。好容易待到日暮,方闻车驾已经还宫,大众才安心退回。小子有诗叹道:

  为臣不易为君难,勤政从虞国未安。

  宁有庙堂新嗣统,遨游终日乐盘桓?

  内政丛脞,外事亦不免相因,欲悉详情,请看下回续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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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有言:“外宁必有内忧。”

  夫外既宁矣;内忧胡自而至?盖自来好大喜功之主,当其从事外攘,非不刚且果也,一经得志,骄侈必萌,背臣媚子,毕集宫廷,近则不逊,远之则怨,未有不酿成祸乱者。如宪宗之信方士,任宦官,好进奉,都自削平外患而来,卒之身陷大祸,死于非命,史官犹第书暴崩,不明言遭弑,本编依史演述,虽未直书弑逆,而首恶有归,情事已跃然纸上,岂必待显揭乎哉?况穆宗为宦官所立,已为晚唐开一大弊,即位后又不讨贼,专事嬉游,甚且举乱臣贼子而封赏之,然则弑父与君穆宗应为首逆,许世子不尝药,《春秋》犹书弑君,况如穆宗之狎暱乱贼乎?故王守澄陈弘志之弑君,可书而不书,穆宗之无父无君,虽不书与直书等,皮里阳秋,明眼人自能瞧破,此即所谓微而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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