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辛兴宗、杨惟忠等到了杭州,由王禀迎入城内。王禀即与言破城情形,并归功宋江、吴用等人。兴宗道:“宋江本是大盗,此次虽破城有功,不过抵赎前罪罢了。”
王禀道:“他手下已死了多人,应该奏闻朝廷,量加抚恤。”
兴宗摇首不答,王禀也不便再议。到了次日,各将拟进攻睦州,宋江等入厅告辞道:“江等共百有八人,义同生死,今已多半阵亡,为国捐躯,虽是臣民分内事,但为友谊起见,不免悲悼。且余人亦多疲乏,情愿散归故土,死正首邱,还望各统帅允准!”【急流勇退,也是知机。】
王禀道:“你等不愿随攻睦州么?”
说着,见武松左臂已殊,裹创上前道:“看我已成废人,兄弟们亦多受伤,如何能进攻睦州?”
王禀迟疑半晌,方道:“壮士等既决计归林,我亦不便强留。”
说至此,即令军官携出白镪若干,散给众人,作为路费。
武松道:“我却不要。我看西湖景色甚佳,我恰要去做和尚了。”
言毕,飘然竟去。宋江以下,有取路费的,有不取的,随即告别自去,王禀尚叹息不置。后来宋江等无所表见,想是隐遁终身。或谓康王南渡时,关胜、呼延灼曾在途次保驾,拒金死节,未知确否?惟武松墓留存西湖,想系实迹,这且搁过不提。【了却宋江。】
且说王禀等既定杭州,遂水陆大举,直向睦州进发。方腊闻报,不觉心胆俱落,急急的遁还清溪。看官道是何故?原来方腊部下的精锐,多在杭州,方七佛又是最悍的头目,此次全军陷没,教他如何不惊?就是西路一带,也纷纷懈体。环庆将杨可世,由泾县过石壁隘,斩首三千级,进拔旌德县。泾原将刘镇,败贼乌村湾,进复宁国县。
六路都统制刘延庆,又由江东入宣州,与杨可世、刘镇二军会合,同攻歙州。歙州贼闻风宵遁。这时候的杭州军将,也连复富阳、新城、桐庐各县,直捣睦州。睦州贼开城出战,王禀当先驱杀,辛兴宗、杨惟忠等,又分两翼夹击,任他贼众如何强悍,也被杀得落花流水,弃城而逃。各路军陆续得胜,拟会合全师,协攻清溪,总道是马到成功,一鼓可歼了。【前回叙攻克杭城,是用详笔,此回叙攻克诸城,独用简笔,盖因杭城一下,方腊精锐已尽,所以势如破竹。且宋江攻杭城事,只载稗乘,未见正史,不得不格外从详,此即用笔矫变处,善读者自能知之。】
不意霍城一方面,忽闯出一个妖贼,叫作富裘道人,居然响应方腊,甘心奉贼年号,肆行剽掠,迭劫东阳、义乌、武义、浦江、金华及新昌、剡溪、仙居诸县。台、越一带,又复大震。还有衢州余贼,也进逼信州,官军又免不得分援,于是方腊尚得负嵎自固,再作一两月圣公。童贯以各军已逼清溪,不能再退,当拜本再乞调师。
徽宗因复遣内官梁昶,监鄜延将刘光世,率兵一千八百余人,讨衢、信贼史珪,监河东将张思正,率兵二千六百余人,讨台、越贼关弼,监泾原将姚平仲,率兵三千九百余人,讨浙东余党。刘光世至衢,贼首郑魔王披发仗剑,出城迎击,手下亦统是五颜六色的怪饰,好象一群妖魔出现。【魔王下应有这般妖魔。】官军却也心惊,渐渐退后。
光世毅然下令道:“他是假术骗人,毫无艺力,众将士尽可向前杀入。就使他有妖术,本统领自能破他,不必惊惧。”
将士闻令,各放胆前进,刀枪并举,冲入贼阵。果然贼众不值一扫,碰着枪就行仆地,受着刀即已断头。郑魔王回马就奔,被刘光世连发二箭,迭中项领,一时忍不住痛,猝然晕倒,官军赶将过去,立刻擒来。余党见魔王受擒,哪里还敢入城?四散逃去。光世遂麾兵入城,嗣是复龙游,复兰溪,复婺州。姚平仲亦复浦江县,张思正又复仙居、剡溪、新昌等县。王禀遂专攻清溪,方腊复自清溪奔回帮源峒。禀径入清溪,檄各军会攻方腊,于是刘镇、杨可世、马公直等,自西路进,王禀、辛兴宗、杨惟忠、黄迪等,自东路进,前后夹攻,戈鋋蔽天。
腊众据住帮源峒,依岩为屋,分作三窟,各口甚窄,用众守住,居然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形势。诸将一律纵火,烧入峒口,贼众扼守不住,只好退去。各军士鼓噪而进,既入峒中,又似别有一天,豁然开朗,惟路径丛杂,不知所向,就是捕得贼众。也不肯供出方腊住处,情愿受死。当下沿路搜觅,陆续剿杀。斩首至万余级,仍未得方腊下落。有一小校,挺身仗戈,带领同志数人,潜行溪谷间,遇一野妇,问明方腊所在,野妇却指明行径,他竟直前捣入,格杀数十人,大胆进去,见方腊拥着妇女,尚在取乐,纵乐如恐不及,想亦自知要死。不由的大喝道:“叛贼速来受缚!”
方腊瞧着,方将妇女推开,拔刀来斗,战不数合,被小校用戈刺伤,活擒而出。
看官道小校何人?便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韩世忠。【世忠为南宋名将,应用特笔。】
世忠擒住方腊,行至窟口,适值辛兴宗领兵到来,便令世忠放下方腊,饬军士将他缚住,自己带兵,再入窟中,搜得腊妻邵氏,腊子毫二太子,并伪将方肥等五十二人,一并絷归,所有被掠妇女,概置不问。后来上表奏捷,只说方腊是自己擒住,把韩世忠的功劳,略去不提。
看官你道他刁不刁,奸不奸呢?【骂得痛快,并且找足前文。】
各军复搜荡贼党,总计斩首七万级。还有一班良家妇女,被贼淫掠峒中,自经官军杀入,连衣服都不及穿着,多赤条条的缢死林中。其余胁从诸百姓,尚有四十余万,概令归业。总计方腊作乱,共破六州五十二县,戕平民二百万。官军自出征至凯旋,越四百五十日,用兵至十五万人。方腊解至京师,凌迟处死,妻子皆伏诛。富裘道人旋亦授首。余贼朱言、吴邦、吕师囊、陈十四公等散走两浙,亦先后荡平。有诏改睦州为严州,歙州为徽州,加童贯太师,封楚国公。各路统将,俱封赏有差,相率还镇。
会金主命斜也统师侵辽中京,辽兵弃城遁去。金兵进拔泽州,辽主延禧尚在鸳鸯泺会猎,闻报大惊,即率卫士五千余骑,西走云中。途次恐金兵追至,仓忙得很,连传国玺都遗落桑干河。金斜也复越青岭,令副将粘没喝,【一译作泥吗哈,即撤改子。】出瓢岭两路会合,径袭辽主行宫。辽主计无所出,复乘轻骑入夹山。金兵乘胜攻西京,击败大同府援兵,竟将西京城夺去,复派别将娄室分徇东胜诸州,得将阿疏,擒住执送金主。金主数责罪状,阿疏道:“我乃是一个破辽鬼,若非我奔至,辽皇帝未必起兵。辽国的上京、中京、西京,怎见得为金所取哩?”【虽属强词,却也有理。】
金主微哂道:“你算是一个辩才,我便饶你死罪,活罪却不能宽免呢。”
遂将加杖三百,逐出帐外。一面遣使至宋,请速出师攻燕京。是时睦寇初平,徽宗颇有心厌兵,蔡京时已奉诏致仕,独王黼进言道:“古人有言:‘兼弱攻昧,武之善经’,目前辽已将亡,我若不取,燕、云必为女真所有,中原故地,从此无归还日了。”【你想燕、云故土,谁知故土不能重归,反要增他新土呢。】
徽宗乃决意出师,命童贯为两河宣抚使,蔡攸为副,勒兵十五万,出巡北边,遥应金人。
攸不习戎事,反自谓燕、云诸州,唾手可得,遂趾高气扬的入辞帝阙。可巧徽宗左右有二美嫔侍着,攸望将过去,不觉欲火上炎,馋涎欲滴,便大胆指着二嫔,顾语徽宗道:“臣得成功归来,请将二美人赐臣!”【侮慢极了。】
徽宗并不加责,反对他微笑。
攸复道:“想陛下已经许臣,臣去了。”言毕返身自去。
中书舍人宇文虚中上书谏阻,王黼恨他多言,改除集英殿修撰。朝散郎宋昭,乞诛王黼、童贯、赵良嗣等,仍遵辽约,毋构兵端。疏上后,即有诏革除昭名,窜置海南。王黼就三省置经抚房,专治边事,不关枢密,且括全国丁夫,计口出算,得钱六千二百万缗,充作兵费。并贻童贯书道:“太师北行,黼愿尽死力。”
童贯遂偕蔡攸出师,浩浩荡荡的到了高阳关。途中遇着辽使,谓:“奉天锡皇帝新命,愿与中朝,仍修盟好,宁免岁币,毋轻加兵。”
童贯不许,辽使乃去。
小子前文所叙,只有辽天祚帝延禧,为什么有夹山天锡皇帝来?【析明界限,是著书人惯技。】
原来辽主延禧走云中,曾留南府宰相张琳,参政李处温,与都元帅耶律淳,同守燕京。即辽南京。至辽主遁入夹山,号令不通,处温与族弟处能,及子奭,外联怨军,内结都统萧干,谋立淳为帝。张琳不能阻,遂与诸大臣耶律大石【一译作达什】、左弓、虞仲文、曹勇义、康公弼等,集蕃汉诸军,趋至淳府,引唐朝灵武故事,劝淳即位。淳不肯从,李奭竟持入赭袍,披上淳身,令百官就列阶前,拜舞山呼。【黄袍加身以后,不谓复见此剧。】淳推让再三,终不得辞,乃南面即真,遥降辽主延禧为湘阴王,自称天锡皇帝,建元天福,以妻萧氏为德妃,加封李处温为太尉,张琳为太师,改名怨军为常胜军,军中悉委耶律大石,旋闻宋军来攻燕京。因遣使议和,至得使臣返报,已知和议无成,乃遣达什统军御敌,佐以萧干,迎截宋师。
童贯用知雄州和诜计议,遍张黄榜,晓谕燕民,旗上悬揭“吊民伐罪”四大字。【不足示威,反令人笑。】且悬赏购求敌士,谓能归献燕京,当除授节度使。哪知辽人相率观望,并没有箪食壶浆,来迎王师。【谐谑语。】
都统制种师道奉命从征,贯令护诸将进兵,师道入谏道:“今日出师,譬如盗入邻家,即不能救,又欲与盗分赃,太师尚以为可行么?”
贯叱道:“天子有命,何人敢违?你怎得妄言惑众?如或违令,当正军法。”
师道叹声而出。
贯复命两路进兵,东西并发。东路兵,归师道节制,进趋白沟,西路兵,归辛兴宗节制,进趋范村。师道不得已,领兵前行。前军统制杨可世,已至白沟,忽见辽兵鼓噪前来,势如狂风骤雨,锐不可当。可世先已生畏,步步退却,那辽兵竟捣入阵中,来击后队。亏得师道先已预备,令军士各持巨梃,严防冲突,即闻前军溃退,忙督持梃兵出阻,两下混战一场,辽兵器械虽利,屡被巨梃格去,自午至暮,辽兵一些儿没有便宜,方才退去。师道亦退回雄州,辛兴宗到了范村,亦被辽兵击败,踉跄遁归。【师道犹败,何怪兴宗。】
童贯闻两军俱败,正弄得没法摆布,忽闻辽使又至,乃召他入见。
辽使语贯道:“女真背叛本朝,应亦南朝所嫉视,本朝方拟倚为后援,为什么贪利一时,弃好百年,结豺狼作毗邻,贻他日祸根呢?须知救灾恤邻,古今通义,还望大国统盘筹算,勿忘古礼,勿贻后忧。”
看官试想!辽使这番说话,乃是理直气壮,教童贯如何答辩得出?当下支吾对付,但说当奏闻朝廷,再行复告。辽使自归,种师道复请与辽和,贯仍不纳,反密劾师道通虏阻兵。王黼从中袒贯,降师道为左卫将军,勒令致仕。用河阳三城节度使刘延庆代任。嗣按徽宗手诏,暂令班师,贯与攸乃相偕还朝。
既而辽耶律淳病死,萧干等奉萧氏为皇太后,主军国事,遥立天祚帝次子秦王定为帝,改元德兴。天祚帝有六子,长名敖卢干,【一译作阿咾罕。】封晋王,次即秦王定,又次为许王宁,又次为赵王习泥烈,【一译作锡里。】【《辽史·天祚纪》,谓天祚四子,赵王居长,皇子表乃有六子,晋王第一,赵王第四,今依表叙明。】又次为燕国王挞鲁,梁王雅里。晋王文妃萧氏,小字瑟瑟,才貌双全,尝因天祚帝无道将亡,作歌讽谏,歌只二首,第一首中有云:“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这四语,传诵一时,偏天祚帝引为深恨。
枢密使萧奉先为秦、许两王母舅,恐秦王不得嗣立,因欲谋害晋王,遂诬文妃与驸马萧昱及妹夫耶律余覩等,有拥立晋王情事。天祚帝遂赐文妃死,并杀萧昱等人。独耶律余覩脱身降金。金兵入辽,曾用余覩为向导。萧奉先又因此入谗,缢杀晋王敖卢干。及天祚帝遁入夹山,始悟奉先不忠,把他驱逐。奉先欲奔金,被辽军擒还,令他自尽。到了耶律淳疾笃,与李处温、萧干商议,欲迎立秦王。处温虽然面允,颇蓄异图。萧德妃称制,闻处温将通使金、宋,卖国求荣,乃将他处死,并置奭磔刑。
自是萧干专政,人心颇贰,消息传至宋廷,王黼又入白徽宗,申行北伐,因复命童贯、蔡攸整军再出。辽常胜军统帅郭药师,留守涿州,闻宋师又至,集众与语道:“天祚失国,女政不纲,宋师又复压境,看来燕京以南,必归中国,男儿欲取斗大金印,何必恋恋宗邦,不思变计呢?”【后来由宋降金,亦本此意。】
部众应声道:“唯统帅命!”
药师遂率所部八千人,及涿、易二州版图,诣童贯处乞降。贯大喜,立即表奏,有诏授药师为恩州节度使,令所部归刘延庆节制。延庆奉童贯军令,出发雄州,用药师为前驱,领兵十万人,渡越白沟。延庆部下,多无纪律,药师入谏延庆道:“今大军拔寨启行,多不戒备,若敌人置伏邀击,首尾不相应,不就要望尘奔溃么?”
延庆不从。行至良乡,辽萧干率众冲来,宋师略略与战,便即退走,被辽兵驱杀一阵,伤毙甚多。延庆收集败众,闭垒不出。药师又复献计道:“萧干兵不过万人,今悉力拒我,燕山必虚,愿得奇兵五千,倍道掩袭,定可得胜。惟请公次子光世策兵援应,万不可误!”【药师此计,却是可用。】
延庆许诺,遂遣大将高世宣、杨可世与药师引兵六千,乘夜渡过芦沟,兼程而进。到了黎明,辽常胜军偏帅甄五臣已得消息,亟率五千骑入燕城,药师等继至,城中已有人守备,经宋军猛攻数次,得入外城,遂遣使促萧后出降。萧后已密报萧干,干急率精兵三千,还燕巷战。药师只望刘光世来援,不意杳无影响。甄五臣又复杀出,害得药师等前后受敌,只好与可世一同弃马,缒城奔回。世宣竟战死城中。
刘延庆进驻芦沟,既不派遣光世,复不追蹑萧干,【真是没用的饭桶。】被萧干出截饷道,擒去护粮将王渊,及汉军二人,用布蔽目,羁留帐中。夜半却假意相语道:“我军三倍宋军,明晨当分为三队,出击宋营。最精锐的兵士,可冲他中坚,左右翼为应,举火为号,好杀他片甲不回。”
说罢,又阴纵一人出帐,令他还报。果然延庆中计,信为真言,待至明旦,遥见火起,疑是辽兵大至,烧营急遁,士卒自相践踏,死亡过半。萧干即纵兵追至涿水,方才退归。燕人知宋无能为,或作赋,或歌诗,讥讽宋军。延庆却没情没绪的,退保雄州,检查军实,丧失殆尽。小子有诗叹道:
痴心只望复燕云,庸帅何堪领六军?
一败已羞偏再败,寇氛从此溢河汾。
宋师既败,童贯无法可施,没奈何遣使至金,求他夹攻燕京。毕竟燕京为谁所夺?待至下回表明。
*==*==*
方腊之乱,虽残破六州,究之小丑跳梁,容易荡平,乃犹调兵至十五万,劳师至四百五十日,方得穷溪荡穴,削平叛逆,原其擒渠之力,实出小校韩世忠之手,而于诸将无与,遑论童贯?贯竟俨为首功,晋爵太师,封公楚国,何其滥赏若此!未几而即有征辽之役,彼殆狃于小胜,而以为无功不可成者?讵知辽虽弩末,敌宋尚且有余,一出即败,再出复溃,不能制辽,安望制金?迨辽亡而宋自随之矣。夫燕本可图,而图者非人,望福而反以徼祸,谁谓功可妄觊乎?君子是以嫉贼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