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碧分山,空帘剩月,余意醉醒间。款竹门深,移花槛笑,笔墨有余闲。
谱到奸回和泪写,件件又般般。海岛烟尘,山关魂梦,且说不须删。
——右调《少年游》
谩说淫奢总在天,奸党悚惊将徒然。
当时恣意行将去,曾几何时化作烟。
且说魏忠贤交结了客氏。凡天启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客氏就传与魏忠贤知道。客氏虽多外宠,丈夫侯二不敢去管束他,却见天启与张皇后有些亲热,就十分眼红起来。一日与魏忠贤商议,毕竟如何离问得他,方才快意。魏忠贤道:“须做出个大题目来,使皇帝心肠冷了,便好下手。夫人略从容些,容我和心腹人商量停妥,再回你话。”
魏忠贤与李永昌等计较,买嘱几个奸人,飞造妖言,诬张娘娘是盗犯孙二所生,张皇亲过继为女的,传入天启耳朵里。天启反封客氏道:“只要本身好,管什么亲生过继。”
传旨禁戢,那里禁得住。亏了刑科给事中毛士龙擒了奸党几人,送巡城御史顿时打死,魏忠贤、客氏都不好庇护他,只得忍气吞声,慢慢寻别事摆布毛给事中。从此忠贤算计惟有结好几个大官,收拾一班羽翼,才得事事遂意,没人阻挠。不由命推,只管内旨批用多人,也有正直君子,也有奸回小人,指望做他的私门桃李。
御史周宗建奏论时事:“一、大臣节宜重。岂‘唾面自干’之义可长借以护身,而笑啼不敢之状可翻留以谢众。”
这几句是说张鹤鸣一辈人。“一、内臣窥伺宜防。谕旨之下,有物戚焉。如魏忠贤目不识丁,而嚬笑之暇,渐与相亲,谗构之端,共为隐祸。”
这几句竟是说魏忠贤交通客氏,表里为奸了。忠贤此时正要收拾人心,把这本不发票。周宗建见皇帝只做不知,只得又上一本,说留中的弊,中外渐渐不通。也只是不发。有壬戍科新状元文震孟,才授得翰林院修撰,就上勤政讲学一本,前面说了些经筵监御的话,中间道:“神情既与群臣不相洽,必与天下不相照,而耳目所触发,自不越为中涓之口。夫宏远规模,岂若辈能解。于是无名滥予,而藩封逾制,屡烦中旨传宣,典范尽蔑为弁髦;有罪不诛,失机成案更来,众议纷挠,宪章悉付与葛藤。更可异者,空人国以庇私党,詈道德以逐名贤,此岂清世所宜哉!”
本上了,魏忠贤明知是指他,留中未下。庶吉士郑鄤平昔得罪其母,为人唾骂,却自附正人君子,思量做好官的,他只隔得两日,也上一本道:“震孟一疏未蒙俞,旨是留中之渐也;留中者,壅遏之萌也;壅遏者,窃弄之机也。臣观史册中召乱之萌有二:内降也,留中也。内降以外惑大臣。机艾使人骇;留中以阴测圣虑,径窦使人疑。愿皇上早图之!本上,魏忠贤大怒,然正值他收拾人心时节,只耸恿天启皇各批降级调外。
他一般也晓得谁是正人,谁是奸佞,但正人执拗的多,他便起用他出来,看附我不附我。先把赵南星起用做了吏部尚书,赵彦改用做了兵部尚书,许誉卿、魏大中、李应升、周宗建、王心一、熊师旦也都或科、或道、或部,正人君子未尝不用。随后高攀龙也做了掌堂都御史,董其昌做了礼部侍郎。虽然有叶向高做道相,孙承宗做边相,主张得人,其时魏忠贤实也不想妄行杀戮,结怨朝臣。那知有个御史崔呈秀,营谋差去淮扬巡盐,赃私狼籍,把淮扬的地皮几乎抬了回家,贪声大着,回道定行参处。呈秀慌了。把二万银子转央魏忠贤心腹李永贞送进。戚掌院高攀龙特疏参现属崔呈秀,只是留中不发。一时望风归附的阁臣,魏广微认做儿子不雅相,又叫四个小儿认作孙儿,称呼上公为祖爷,也都一般。”
后来人人称祖爷,实是秉谦叫起。同姓的有傅櫆拜忠贤为父。异姓的有阮大铖、倪文焕、杨维垣、梁梦环一班人,都拜忠贤为父。真正争先投拜,惟恐不肯收留,中间还有央忠贤引进拜客氏为母的哩。有那在京师会弄嘴的人,问那拜客氏的官道:“魏太监力能取皇帝旨意升降官员,公他为父,也是没奈何,为功名了;阿乳何必拜他为母?”
那官儿道:“魏上公没毡袋的拜他为父,原不曾吃亏;奉圣夫人曾亲近圣上,我今拜他为母,总承先父九之下,又添了个娘,岂不为美。”
那人笑道:“阿乳阅人甚多,只怕令先尊要吃醋!”
京师喧传此语,以为笑话,那官儿只做不知。正是:
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
魏忠贤听了崔呈秀、傅櫆、阮大铖三个的计较,特把镇抚司设立一套儿的刑罚,一共五样:夹、搠、棍、杠、敲,好不利害。又令校尉在京城里探听,些微的事,也打报单,唤做“打单儿。”
校尉一到这家,便如盗发火起,不尽不休。又奏复立枷的法,枷的十人九死。有一两次发诏狱的官员与抚司问,掌司的刘侨每每从宽,不肯杀人媚人,忠贤就把他削了籍,永不叙用。崔呈秀、阮大铖荐了个许显纯,做了掌刑官。大堂田尔耕是忠贤心腹,不消说是顺他的了。
忠贤又与阁老沈㴶商议,在宫禁里立了内营,起了内操,招了好些兵,亲戚党羽都入内典兵,他心里有叛逆的道思。首相叶向高再三谒谏,天启那里肯罢。忠贤又结交边将,布置私人,不要说别个有用将官,便是毛文龙无勇无谋,专一冒饷冒功的人,常常受了他貂鼠人参,黄金白银,便请封就封,乞饷即饷,求赏便赏,还要借他报捷的假功,自己加封荫子,边上实实功劳反埋没了。有诗为证:
矫诏封侯阉祸深,英雄血战竟消沉。
可怜皮岛千秋恨,影里空言报国心。
岛帅当年见太迟,献俘本上总参差。
魏珰势败身先死。笑骂应输一健儿。
且说岛帅毛文龙原个有志气没本事的人,初然也只是且到边上。做得来便做他几年官儿,并不曾指望做总兵、开帅府,这样大弄起来。那时节朝廷又远,做了事人知道;金银又多,用了些不在心上。一年四季何止送万金与魏忠贤,故此毛文龙说的话竟没一句不依,进的本就批,叙的功就准。又有那受文龙贿赂的不肖科道,反说他功劳,你骗我,我骗你,那管坏朝廷的大事。有诗为证:
皮岛一拳石,岛帅望中赊。
野鬼号远海,磷火照寒沙。
铁甲无风冷,牙旗有雨斜。
立功侈塞外,兵饷诳官家。
且说毛文龙只有一件好处,文官员好些拜魏忠贤为父亲,自家做干儿子,他只是不肯。常道他在朝里做半朝天子,我在海外做岛中天子,我进贡他些罢了,为何平白地做儿子起来。不替杭州人争气。因此屡屡报功,也只升得总兵,不曾就加都督,赐蟒玉,与他一服色。文龙看报,见天启忽以边功命太监魏忠贤、王休干并阿客氏的子侄世袭锦衣官,尚书董汉儒上本道:“会典及军政条例并无此故事,一旦使金吾世冑尽为妇寺之胤,使武功人人无色。”
本上,留中不发。从此毛文龙愈加恣肆,竟效巡方官例,列四六考语,特上一本。举刺东征将士及海运委官,以至朝鲜君臣,经略都饷,部院司道,登莱巡抚,海防各道,尽入荐牍。朝臣见了,无不骇然。御史江日彩大怒,上一本。说他违祖宗法度,武将举刺文臣,大不敬。魏忠贤朁他庇护,也留中一发,不在话下。
且说辽东生员王一宁,原是个有胆气的人,为毛文龙岛上一事,钦命他做了赞画,在皮岛帮助文龙。他见文龙贿通权阉,妄报军功,荐牍非宜,猖狂自恣,再三劝他不要如此,他反面斥一宁。一宁又见勾引杭州棍徒,买违禁货物,通委出入,大海船用帅府毛封皮,大张声,劫或带货物岛上,仗文龙势力,卖载而归,到内海里在宁波地方收口,一路势焰天,人人惧怕。毛文龙贪他黄金美锦,舞女歌童,戚那棍做泼天大事,都是他遮蔽了。王一宁忿忿不平,进帅府和他争论。毛文龙道:“你晓得什么,辽东一腐儒!只为陈良策引导我荐你了赞画,坐着受用,不想怠我大恩,图此报效,反来管束我起来。可恶,可恶!”
王一宁怒道:“不是我耸恿陈中军来归中国,你只怕在边一千年,也不得出头日子!作能购建牙开府,受享这般富贵!”
毛文龙怒气冲冲,竟进帅府去了。次日上一本,说王一字反小人,又欲私通外国,被臣知觉,已获住了,请旨定夺。又关节与魏太,天启批:“着锦衣卫问。”
顿时校尉下海,把王一宁锁到京师。毛文龙忙贿嘱了许显纯,可怜一个有功的王一宁,问成了死罪,传驾帖在西巿枭首了。有诗为证:
书生海外侈奇功,岛上将军享大封。
忠告翻招杀身祸,潮声日夜泣西风。
且说毛文龙献俘报捷,不只二十次,魏忠贤借假报,每叙军功。朝里如阮大铖、傅櫆、霍惟华、杨维垣、倪文焕等,动辄归功厂臣,或道指纵有功,或道神机妙算,不一而足。每文龙报功一次,定有温旨慰勉,甚且赏赉不赀。
甲子年正月,毛文龙又上本,报称统兵千人,渡海分三路从镇江、宽奠、叆阳,行十余日,深入六百余里,至乌鸡关,彼众来战,马应奎假退,诱他追来,至两山间伏发,斩道二百七十八级,魏忠贤传旨封毛文龙都督,又自己叙了军功了。
文龙亲弟云龙是个书生,见他坐在家里妄报出海,枭斩四乡辽民,捏称斩级,甚是不乐,对文龙道:“吾兄在家衣食不周,有胆气走至京师,转徙到了关上,亏了王一宁、陈良策成了事业,只该替朝廷出力,或战或守,或打探海中消息,做一犄角之势,尚未足报国大恩,如何安坐报捷,屡诳天子?只怕一时败露,反取杀身大祸。”
毛文龙大怒,道:“你何人物,也来饶舌!我独据一方,天子也奈何我不得,如何叫做败露!”
云龙道:“你的本事我难道不知,只怕见了大敌,惊也惊下马来。一宁、良策俱死你手,平日杀戮过多,天怎容你保守富贵。”
文龙顿时拿下,上一本说他不遵兄令,藐法造谤,摇惑军心,请旨定夺。旨意下来,道他内举不避亲,就命他正法。可怜好个毛云龙,又为忠言,被忍心的毛文龙把他斩于岛上。人道他不该往皮岛探望这无行的兄长,所谓可怜不足惜。有诗为证:
卤夫何知既翕,怒发一概芟除。
拙哉云龙送死,非忠非孝何居。
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