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唤他不应,不唤他,恍疑相凭。千秋一日说英雄,晓军机,后辉前映。
范老申公非优孟,两长城,谁人不敬。当年实撑住乾坤,限尺幅,揄扬莫罄。
——右调《夜行船》
自从褒恤冤诸臣,焚毁《三朝要典》,朝廷清肃,事事更新。即有去不尽的魏党,如杨维垣、霍维华辈,也都渐渐败露,将有逆案一书,传布中外,那里还立得住么?那些现在林下的,崇祯都在各官荐本上批出起用。在御史宋祯汉本上,将李思诚诰命给还;在检讨项煜本下,起用了袁崇焕、文震孟;在都御史吕图南本上,起用了祭酒林钎、翰林姜曰广、庄际昌、胡尚宾,朱继祚;在御史曹谷本上,起用了王永光;又尚书黄克缵、佥都御史冯三元、侍郎郭巩及徐绍吉、沈演俱准会推;给事中玄默、李恒茂,御史高弘图、刘重庆、王业浩、周大成,俱原官起用;给事中陈熙昌候京常推用,杨道衡遇知府缺推用。又因御史龚萃肃,给事中陈维新,上林苑典簿攀维城,礼部郎中刘梦潮各各疏荐,吏部覆,起用了吏侍郎汪辉,礼部尚书钱象,礼部左侍郎李康先、右侍郎唐大章、正事徐光启、司业刘钟英,又将累上荐剡相应起用的,如周嘉谟、崔景荣、李思诚、余懋衡、周希圣、区大伦、李腾芳、魏说、孙慎行、张鼐、张凤翷、孙居相、王国祯、岳元声、解经邦、沈廷槐、南居益、朱光祚、董应举、曹于汴、喻安性、姜志礼、涂一榛、彭惟成、侯恂、钱谦益、顾锡畴、陈子壮、方逢年、姚希孟、满朝荐、杨汝成、张捷、徐扬先、谈自省、刘宗周、刘可法、王孟震、韩国藩、易应昌、杨一鹏、萧毅中、曾楚卿、彭鲲化、程正己、姜习孔、叶灿、庄钦邻、曾汝召、麻僖、赵时用、刘惟忠、欧阳调律、徐如珂、钱春、范凤翼、陈以闻、彭遵古、颜之彦、吴殿邦、郑鄤等共九十余员,一一起用。崇祯皇帝又恐网罗未尽,着自天启元年起,七年止,凡一应削夺闲住官员,俱行具揭住呈。有诗为证:
玄武门前半挂冠,簪缨应满不胜弹。
君恩朱许林泉老,又向鹓班刷羽翰。
这些官便起用了。还有极要紧的,莫如真正边才。这真正边才一有得几个?只有孙承宗、熊廷弼、申用懋、范景文这四个官,文能安邦,武堪定国。只怕朝廷不用;就用了,只怕不久;若是久用这四个官,那怕边廷不宁靖?那孙阁老却被魏忠贤设计,既使他不得面君,又使他飘然去位,朝里谁肯替他保奏。一个熊经略,只因有些刚愎,被王化贞贪功挂悮,魏忠借他为题,倾陷善类,生生的斩于西市,传道九边,坏了中国万里长城,谁不叹息。因些己已年间,朝里官员见日君登极,比前不同,你一本,我一本,荐那范景文、申用懋才堪大用。崇祯先在荐景文本上;起他做提督四方馆太常寺少卿。
时景文父亦以南计营司郎中,才乞假在家,劝他遭逢圣明,须早早出山,替朝廷出力。范景文束装就道,正待赴京,忽有报房人来,已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河地方。范景文道:“圣恩至此已极,敢不舍身图报!”
便不用套辞上本,别了父亲,径从大名府一带路上河南任去了。正是:
赤心只欲酬明主,疮疮驰驱岂惮劳。
范巡抚到了任,司道府县参见已毕。其时兵巡道是湖广杨嗣昌,少年高科,有有名望,范巡抚独留他一位在后堂待茶。问起毛兵曾常常操演么?杨嗣昌竟不知那卫所兵丁唤做毛兵,混应一声道:“操演有常期,但也是寻常格套。”
范巡抚笑道:“河南毛兵,天下闻名,这是极骁勇肯上前厮杀的了,如何贵道还不晓得?此后本院要时常操演,练成一队精兵,可替国当得一面,也不枉了在此兵事一番。贵道还要尽心帮我,乃见忠心为国。”
杨嗣昌满面羞惭。唯唯而退,不在话下。
且说山海关外一带边墙各口子,时时有时边兵往来窥探。边将报到兵部。那尚书王洽是个蒙懂的人,又且执拗使性,把边报不放在心上。崇祯是个明主,不知怎么却有些知道了,细访先朝旧臣,惟有顺天巡抚申用懋久历职方,熟知边事,竟传特旨,把申用懋起用做兵部左侍郎,限即日到京赴任。
时有给事中陈良训,原在天启朝继杨涟上疏攻击魏珰的正人,却平昔和用懋不协,上本说他谋起用有据。崇祯道不理他。反以阻挠,夺俸三月。不久以登基恩诏,三品初考加右都御史衔,仍管兵部左侍郎事。用懋到京见朝已毕,其到任仪注照先臣刑公玠、沈公思孝旧例。尚书王洽妄自尊大,不许照旧例行。用懋即称病注门籍。看官,你道如何唤做注门籍?乃是在京官偶然有病,不出见客拜客的意思。崇祯一日召对众阁部,在平台忽然说起已故阁老申文定公时行,有功社稷,“今其子用懋久历枢曹,边功屡建,一切言官,毋许妄诋,朕将大用他。”
又付众阁老:“边事孔棘,快叫申用懋即出视事。”
申用懋只得奉旨在部理事。过了半月,条奏蓟昌安攘大计,如发额饷,并新营,禁增赏,酌召买等事,又绘画《九边图》呈进,每一图各为一说,竟如身历九边,亲知灼见的;又称引隆庆朝高文襄公拱所奏储边才备急需的本,大有裨于边事。崇祯急取高本进览,似欲渐次举行。那王洽道他越发侵己的权,形己的短,如水火不相入了。
到了六月,辽镇塘报说,东骑二三万度三岔上流,踪迹闪烁,不可测识。过了几日,督抚牒至。说东国和东部议姻,今已东归。申用懋向尚书王洽道:“难道为议媾,却冒暑裹粮而来?且东部如点头摇尾,反复不可尽信,须早早议防。”
王洽道:“边督封疆责重,难道他不着急,倒要我们着急?”
申用懋道:“未雨绸缪,才为胜算。就是不的,何不遣一干事武弁,如参将金日观,飞骑一往,庶一实信,吾辈亦可高枕而卧。”
王洽笑道:“老寅翁也忒多事。”
申用懋遂不能专主,归家浩叹。朝房里又再三和阁老们说,也只是唯唯称善,没人担当。至十一月间,东兵从马阑破墙而入,督抚袁崇焕束手无策,方佑为东兵导引困是东部,京师官员人等,都服申侍郎先见。过了三日,忽报遵化县已破,阖城受伤。
崇祯大集廷臣,问他东兵如何得入,目今如何应敌。连那尚书王洽就如哑子一般,一句也回不上来。崇祯大怒,立命拿付刑部,连那袁崇焕也传旨拿问,兵部事都是申用懋权管。几日间边报沓至,消息甚急。过了四日,崇祯传旨升申用懋兵部尚书,着速料理御敌事。用懋拜命感泣,急传檄四方巡抚征勤王兵入援,然他心里属意要他早来的,第一是河巡抚范景文,第二是甘肃巡抚梅之焕。檄文虽圣旨一时齐发,独有这两处,在官封里另有亲笔激切书各一封,星夜跑马去了。有诗为证:
甫申凤昔号知兵,光岳贞符河雒形。
三吴秀气钟元老,太白光芒护将星。
起陆龙蛇争浑沌,握奇鱼鸟叫神灵。
檄文因布征兵至,拥卫神京伫勒铭。
且说范景文正在河南省城修城浚濠,练兵选将,以防不虞,忽北京提塘的官锦衣卫彭千户,飞马有塘报至,报称东兵已从马阑入口,先破了遵化,次屠了固安,再焚了良乡,十万大兵越蓟薄京,将统众而南,以遏援兵。范景文大惊,道:“京师危急,臣子岂容坐视!”
忙传守道、巡道及各营将官,到察院衙门议事。不一时都已到了。范景文道:“守道有守士之责,巡道有巡历之责。”
又向巡道杨嗣昌道:“烦贵道明日五鼓,先带领各将官下教场去,点起那久练的八千毛兵。本院贵巡道统领兵将,早早前去救护京师,才是臣子的职分。”
杨嗣昌道:“京师末见檄文征勤王兵,老大人还须慎重。万一本地乘变而起,有不逞之徒生出事来,皆老大人之责。”
范景文道:“君父有难,臣子当奋不顾身,怎容悠悠忽忽,直待檄至方行。既如此,明早本院亲下教场选将点兵,只烦贵道同往,想必无辞了。”
杨嗣昌唯唯告退。范景文连夜唤本院中军官蔡忠进衙门,与他计较道:“未奉檄文,不知京师主见若何。塘报上知兵部大堂王洽已下狱了,升了左申用懋为尚书。这人晓畅军机,久抚边塞,不比王本兵一味呆蠢,不听良言。本院平昔与他有交,意欲遣你我一封手书,到京师问一问,由本院一面在此选将点兵,斟酌上路。不知你可去得么?”
蔡忠道“老爷差遣,况是朝廷大事,卑职怎辞艰苦。但一路难行,须扮做叫化子,穿了一件破祅,戴一顶破帽,脚下破鞋破袜,把四五十两银子,凿做二三百块,缝在破祅的棉花里,连老爷的书也缝在内,待卑职一路上假意儿讨饭前去,方可随机应变,混入城里。”
范景文满心欢喜,道:“你若用心前去,得成此功劳,后日当题你做副总兵,决不食言。”
登时写下了三寸一封书,给写五十两雪花银。又给了一张批文,以备紧急时节有人查问。好个蔡忠,回到衙寓,连夜寻了破祅、破帽、破鞋袜,把都堂的手书与批文、银子都缝在破棉祅里。他是南京桃红村人,号懁贞,是考将材出身,历任参将,做河南都察院中军,原不曾带妻子,只两三个家人随任,分付他小心看家,“我往城上打听,只消半月往回。”
洋洋离省城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范景文下了教场,点起兵来,又把大义勤王激劝那些手下人。将官和毛兵一齐欢叫道:“老爷为皇帝,我们吃了俸禄钱粮,怎敢不为皇帝!去,去,去!直杀他个片甲不回!”
范景文分付都犒赏了。正在热闹,忽报兵部檄文已到。范景文折开一看,又看了申尚书的手书,对天大叫道:“我范景文誓不与之俱生!”
就分付杨嗣昌明日派安家,后日准要起兵。杨嗣昌大哭起来,道:“实不瞒老大人说,老亲在堂,此身未可许人。”
范景文大笑道:“难道本院没老亲的人!臣筮仕便以身许君了。贵道既怕死,本院也不好相强;强你去,也于军不利。本院自领兵去便了。只烦你明日派一派安家。”
杨嗣昌连声称谢,大家回门不题。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