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女大师听得涌莲庵三字,急忙走出。见那老人,两边行了礼,就请进里头坐定,便吩咐整备素饭。老人道:“莲岸你一向平安?老夫自从涌莲庵相别后,又是几个年头矣。”
大师道:“感谢老师,别来许久,因军务碌碌,未遑候问,有罪有罪。近日真如老师道力弘深,想法颜甚好,弟子疏失香坛,心甚不安。然想念私怀,有同昔日,今日何幸,得老师光降敝地。”
老人道:“我老夫一来拜望,二来奉真如师法谕,邀你归山。此地不可久居,万勿留恋。”
大师猛听得“归山”的话,自想:“出山以来,英雄盖世,正要建功立业,况且怀念昌年,心愿未了,岂可说这样寂寞的话。此老向住山中,餐松食柏,原不晓得世间的富贵,也怪不得他,只是我如今这般时势,与当初大不相同。”
便对老人道:“弟子一片雄心,未酬一二。每日庸庸碌碌,一刻也没得工夫,承真老师抚爱过深,容俟暮年,当弃绝人事,拜领宗教,目下恐不能如命。”
老人笑道:“莲岸你道英雄事业是做得完的么?千古以来,但见荒草堆中埋没无数豪杰,天地也有缺陷,人事岂能浑全?老夫今日也不好相强,任凭尊意。恐怕老夫去后,倘有不测,那时懊悔便觉迟了。”
大师道:“多感盛情,但诸事纷纷,有难料理,改日自当三思而行。”
老人道:“既然如此,不必多言。老夫当日曾有一卷天书传授与你,只因这卷书,半年前老夫受了大累。紫府洞霄宫忽差神将二员来,向老夫索取。老夫回复他传与世间英雄了。神将去覆,仙曹便将老夫降罚,道是所授非人,谪做酆都土地,日逐与鬼卒夜叉作伴。老夫不得已央及真如老师说情,甘愿讨还天书。仙曹准奏,还把老夫责了二十大鞭。老夫自想修行一千余年,指望深入大道,不期为了这书,前功尽弃。你须速取出来还我。”
大师道:“天书虽留在此,并未习熟,求老师暂缓一年,即当缴还。此时就要断不可得,非是弟子图赖,三军司命,皆重于此,若老师必竟取归,使合营军士,全无靠托,倘然失利,反害了几万生灵。也是老师的阴骘少了,还有一件,既是天机难泄,承受不得,老师当日就不该传与弟子了。譬如一个 闺女,嫁了丈夫,未曾生男育女,那父母家鬼旧要这女儿,做丈夫的,谁肯放去?”
老人道:“好话好话,莲岸□□□强辩是非,老夫到说不过,也罢,且不要与你计较,看是如何。昨夜途中,遇着你营里一个将官,那人到有些道气,已经听信老夫,入山去了。他有一封谢别书,叫老夫带来。”
便在袖中取出程景道的禀帖,递与女大师。大师拆开,看到“望旌旗而遥别,瞻云日以长悲”,不觉垂泪道:“景道忠心,人所共知,虽则败了一阵,那个罪他?怎么就发起这个念头?胜败兵家常事,何苦如此?可惜可惜。”
就把禀帖叫手下传与光祖看。老人说完了,便要告别,女师不敢相留,一路亲送出门。那老人临出门说到:“适才闲话,正忘了一件事,我老夫出山之时,真如法师曾把一个小包密密封紧,说千万寄与你。”
便在腰间拿出,付与大师。大师接到手中,仔细一看,却是一个小封袋。上面写着:“真老人附寄莲岸临难方拆。不可轻开。”
大师收藏了。老人珍重而别。原来女师莲岸始初因要遍游天下,自己改名“白从李”,一向相传俱是“白从李”称呼。今日被老夫索取天书,叫出“莲岸”两字,若是一个没记性的看官,险些看错了。自后,那女师感念当时出身之异,仍复原名,去了“白从李”三字,依旧称了“莲岸”,不忘本也。
这不是做小说的故意颠颠倒倒。当初左传上列国士大夫,一人几个名号,各样称呼,古书上原有这条例的。
话休烦絮。说这莲岸女大师,走进里头,满心不快。自想:“景道逃亡,宝镜遗失,种种不利,无可奈何。又被那山中老人,刮絮了半日,他想要我的天书。此书一去,我便立脚不住了。”
遂要差人,促那王昌年过来,并召宋纯学。又想道:“无名小将出去,不济事,必传光祖亲去才好。总之柳林营里,有崔世勋老将可以支持。”
立定主意,即刻唤光祖结束行装,吩咐道:“我也不写谕单了。你一路小心,见了纯学、昌年,叫他速来,并与他说明崔小姐等待之事。在外不可羁迟。”
光祖领命,星夜出柳林而去,望前进发。莲岸进房与香雪闲话。
忽闻得外营一片声响,只见崔世勋进来报道:“天上落一火球,大如巴斗,各处乱滚。”
莲岸恐怕惊坏小姐,携住了手,大家走到外面看时,果见一个火球,一径滚来,直入他房里。莲岸便把小姐交付崔世勋相伴,自己绰了双刀追至房前。只见那火球忽然分开,内中涌现出两条金龙,张牙奋爪把住房门。又跳出一个白猿,竟进房中取了藏天书的玉匣,飞腾而去。那火球一霎时也灭了。
莲岸呆了半晌,丢下双刀,到来寻崔小姐。仍旧进房,就唤手下备一席盛酒来。当下收拾酒筵,陈列内房,莲岸道:“小姐请坐,畅饮一杯。”
香雪道:“大师何意?”
莲岸长叹一声说道:“我自出山以来,千军万马,凭着这卷天书,横行四方。不意今夜火光中连匣飞去,此天亡之兆。从此以后,一心只想昌年到来,为固守之计,不复再图外事矣。”
香雪道:“大师安心,古今成大业者,岂必尽有天书,不妨打起精神算计下去,再作理会。”
莲岸闷闷不乐,按下不提。
我想焦顺那厮被老潘出丑之后,奋发进京,为何杳无影响?不是我做小说的遣前失后,只后笔墨不闲,有难另叙。
原来那厮,一向也有个着落。说这焦顺一进了京,本意带些银子,要袭那世勋的武职,不期察访王昌年中了进士,现居刑部。他两个平日间极不相投的。焦顺想道:“昌年既做了官,岂无多少同年在各部里,我若要袭职,他心上怎肯?况且我原不是崔家嫡子,只消昌年一句话,便永世也袭不成。不如寓一个僻静所在,待他一年半载,等昌年转了外任,我好出头,无人拦阻了。”
打算停妥,就在京城外边寻一寺里作寓。这寺叫做“普净寺”,不多几间屋,甚是幽静。寺里一个住持,平日晓得只管在热闹里钻求,不知静里思量起来,方得其趣,故此取号“四静”。这四静和尚,生平有一件所好,惯喜结交那些京光棍。他道如今世界,大施主是没有的了,京里官府辇毂之下,那个敢出钱做好事?偶然有几个女菩萨,到是我小僧要布施些与他。不若交结些光棍居士,或是扎火囤,或是帮闲,银子到来的快。所以京中光棍大半在普净寺里做了巢穴。
一日,焦顺寻寓,走进寺中来。四静招接了说道:“居士从何处来?”
焦顺道:“我小弟姓崔,是汴京人,先父陕西总兵。小弟到京袭职的,因有事羁迟,要寻一间寓所,多住几月。”
四静道:“原来是一位袭职的爷,贫僧失敬了。爷若要寓所,小房颇是洁净,何不就下此处,再不敢与爷计论房金的,只要爷做官后,时常清目清目。”
焦顺道:“岂敢,房金随老师吩咐,决不短少。”
四静大喜。便打扫一间侧屋,将行李放好,连忙去整夜饭,管待焦顺。四静陪了吃酒,大鱼大肉,搬上一堂。焦顺道:“何须多费,老师也用酒么?”
四静道:“贫僧酒便吃些,荤倒不戒。今夜逗留,多慢多慢。明日还要特设相叙。”
焦顺原是个酒肉之徒,甚是相契,说声:“多谢”。两个猜拳掷色,吃得大醉。自此以后相处得极好,不是你请我,便是我请你,焦顺忘怀了,每日间还要卖富,说有多少家财,带多少银子,袭了职,便可做总兵做提督,指望和尚们加意奉承。谁知这个四静,是极爱财的,听得这话,心里想道:“好个呆子,广有钱财,也是我的造化。”
过了几日,有两个光棍来看他,一个叫做“袖里剪”,一个叫做“眼前花”。四静看见,便扯进房,说道:“正要寄信两位来,有一个好主顾在此,我与你弄他几两兄用用。”
袖里剪道:“可是个插石?”
四静道:“不是。”
又道:“可是个花头?”
四静道:“不是。”
原来这两句他们的暗号,怎么叫插石?是做客商的别名,说他要占钱,石缝里也插得手下去的意思;怎么叫花头?是做浪子的别名,说他把银子容易花废的意思。袖里剪道:“两件都不是,果然是什么人?”
四静道:“一个袭武职的相公。”
眼前花道:“若然如此,不是轻易弄他,既是要袭职的,必定京里有几个官儿相熟,须用软绳绊他,硬待不得的。”
四静道:“有理。”
三个又私下算计如此如此,方可弄得。四静大喜,两个光棍竟自别去。
却说焦顺那日无事,在外间耍,傍晚回来,寻四静闲话,只见四静在那里做佛疏,焦顺道:“老师做什么?”
四静道:“爷,明日有一家施主,要做一日功德。说起来也好笑。”
焦顺道:“做功德有甚好笑处?”
四静道:“有个原故。近边有一个大财主,家里甚富。因无子息,半年前讨一个小奶奶,不想他大奶奶极其妒悍,终日吵闹,这老爷便气死了。明日他家小奶奶私下道小庵,做些好事,今早又再寻不出几个道友,只有三位,连贫僧四众,日里念经拜忏,夜里还要铺灯。不瞒爷说,我贫僧自已当家,一身兼作仆也,极怕闹热的。止因他家原是旧施主,小奶奶又肯多出几个钱,故些承任了。明日到要带累爷吃一日素。”
焦顺道:“这个何妨。”
四静道:“还有一句,那小奶奶是私下做的功德,爷不要与人说。”
焦顺道:“自然。且问这小奶奶自己可来?”
四静道:“便是贫僧也回他,小庵狭窄,不必来罢,他却要来看看,恐怕众道友不至诚。爷,这是极厌的事,想是他趁着大奶奶不在家,也喜出来走走,正是少年心性。”
焦顺笑了一笑:“到帮他做些佛号。”
果然,次日四个和尚敲钟击鼓,念起经忏来。挨到傍晚,只见一间轿子,随了一个梅香,又随一个家人,竟进庵里来。下了轿,却是一位绝美艳的女子,年纪有二十多岁,淡装素服,先拜了佛,又谢了众和尚。四静忙请到佛堂后备设素饭。焦顺一一看在眼里。那女子叫家人私下不知说什么话,随即打发回去。焦顺见堂后只有二个女客,只做无心走过来。梅香问道:“这位相公是那里?”
焦顺正要开口,看见四静,便走开一边。四静道:“呀!我倒忘了。”
就对那女人道:“奶奶这是河南崔爷,寓在小庵,极好的人。”
女人便立起身来说道:“在河南那一府?”
焦顺见问,缩转身来,作两个揖说道:“敝居开封府。”
女人道:“造化,今日遇着个同乡的人。”
焦顺道:“奶奶住这里,怎说是同乡?”
女人一笑也不回答。焦顺停了一刻,就回到自已房里。随即那梅香送一盒好点心、一壶好茶说:“奶奶送崔爷的。”
焦顺道:“多谢多谢。”
梅香放下,即便走去,焦顺心里欢喜,看看夜了,黄昏时候,四静铺灯施食,忙做一团。焦顺走进去,看那女子,眉来眼去,甚有意思。只见晚间打发回去家人急忙走进来,满头是汗,对女人道:“大奶奶回家了,问起二娘,我回他舅爷那边去,明早便归的。二娘且不要回去,暂借这庵里住一夜,明日早晨私下叫轿子来候罢。我恐怕大奶奶盘问,先要归家了。”
女人道:“晓得了,你去罢。”
焦顺听得喜出望外。少停一会,功德已完,化了佛马,三个和尚先吃夜饭,点了灯各自分散。四静亲自上灶,收拾夜饭,未曾备得停当,外面有人敲门。焦顺走出来,恰好四静提了灯火开门,但见两个着青衣的,一把扯住四静说道:“快去快去,老公公等着你。”
扯了便走。四静道:“慢些,小僧还不曾吃夜饭。”
那人道:“那个等你,怕没有夜饭吃?”
原来是什么太监家要总成他做功德,故此要紧。四静见他催慌了,对焦顺道:“崔爷,庵里没人求你照顾。贫僧恐怕老公公家留住,今夜不回来了。”
说了这一句,急急出门。
焦顺把门关好,走到里边想道:“好机会,四静出去,庵里无人,恰好这女子独住在此,不免与他说此寒温。”
便走进来,见那女人道:“方才佛事闹热,不及请问奶奶何家宅眷,又怎么是小生同乡?”
女人叫梅香吩咐:“师父不在家,你到灶上去收拾夜饭,那位崔爷既寓这里,就一同吃夜饭罢。”
梅香领命而去。女人对焦顺道:“崔爷请坐,妾幼时本是汴京人氏,后因家道衰微,流落到这里,失身为妾,今又遭此家难。”
焦顺道:“奶奶青年美貌,小生有幸,今夜相遇。又是故乡之人,请问尊庚有几?”
女人道:“贱庚二十有一。久别家乡,也想回去,只没有个便人。崔爷既是同乡,不知可肯带挈,使妾终身有托,死不忘恩了。不瞒爷说,我家的主翁存日,颇有所遗,二三百金妾是拿得出的。”
焦顺看见又有奁赀,十分欢喜。两个吃了夜饭,你一句,我一句,大家话得高兴,也不顾什么和尚寺里、神佛面前,两个便做起好事来,紧紧搂住。女人对焦顺道:“妾于此事,疏失已久,可速到床上去,方得尽兴。”
焦顺听了,抱他到自己房里,两人扯下衣服,钻在被里,你贪我爱,快活不了,弄了一夜,说不尽许多肉麻的话。
到了天明,外边一乘小轿,随了一个家人,候那女子回去。女子掩泪而别。焦顺见那女子去了,想道:“天下有这样天缘。一凑便着,他说要随我归河南,又说贴我多少银子,我就不袭武职也罢了。且待四静回来算计。”
挨到上午,四静方到,见了焦顺说道:“昨夜被老公公家留住,失陪崔爷。只不知这小奶奶如何去了?”
焦顺道:“他住不多时就有轿子候去。”
四静道:“这等方好。”
焦顺道:“我正有一句话问你,那个小奶奶是河南人?看他少年美貌,决然守不定的,老师何不与我做一大媒?”
四静道:“崔爷没正经,功名大事不去料理,想这闲花野草。我贫僧是出家人,说不得这话。”
焦顺大笑,也不开口,只是一心想着那女子。
到了晚间,只见那梅香又来,提一盒果子,送与四静。又有一个小包,私下送与焦顺说:“我家二娘,约崔爷今夜过去,黄昏时候,到前面大树底下等我。”
说了这一句,急急走进佛堂,致谢四静,就回去了。焦顺进房,解开小包,那是白银两锭,汗衫一领,焦顺大喜。果然到更深,只说有事,私到大树底下,梅香等在那里。即便携了手,走过半里多路,见一大宅子,转到后门去,弯弯曲曲,竟进一间小房里,女子艳装丽服,金镯金钗,妆得极好,接住焦顺。梅香暖起酒来,酒器俱是金银的,两个吃了酒。收拾上床,尽兴绸缪,十分得意。女子叮嘱焦顺:“我必要嫁你,你但出些财礼,我后日赔补,一毫不费你的,你日里切不要这里来,恐怕有人疑心。倘有消息,我自叫丫环约你。”
焦顺──承顺。将次五更,两个起身分别,又加些小意思,梅香仍旧领出后门。焦顺清早到庵中打点要娶他,适值四静又出去,没人商议。一日无事。
到第二日午后,四静归家,皱了眉头,对焦顺道:“怎么处?贫僧昨日老公公家总成我一坛功德,不曾做起,明日前村的施主家,又要念一日经,身子那里分得开?论起来是个旧施主,不好回他,贫僧只索把老公公家迟了一日,他又不快意。”
焦顺道:“可是前日拜忏的道家?”
四静道:“正是,明日是他大奶奶做好事。”
四静说不了,就去买素菜,请佛纸,直忙到夜。
次日早起,仍是四个和尚念经,吃过昼斋,当真大奶奶来了,好一个胖妈妈。焦顺张了一张,不见些人,便坐住房里,听得外边有几个人讲话,甚是闹热。少停一刻,四静走来,焦顺问他:“佛堂里什么人,这般热闹?”
四静道:“不要说起,贫僧是图清净的,今日偏撞这样俗事,就是前日念经的二娘,大奶奶要卖他,又恐怕家里有人议论,竟叫那个卖主到小庵来做停当。那一家又是极讨便宜的,银色太低,天平又轻,大奶奶不肯,故此两边争闹。贫僧这里清净道场,不耐烦这样事的,崔爷,可是讨气么?”
焦顺骤闻这话,心内突然一惊,问道:“老师可晓得他多少财礼?”
四静道:“听见说三百金,还要折些。爷你可知道,这位二娘手里。倒是有东西的。”
焦顺道:“既如此,何不卖与我罢。”
四静道:“这样事贫僧不去管他。”
焦顺心火勃发,竟踱出来。只见三个人,同了大奶奶正在此争长论短。焦顺看内中一个像是媒人,就一把手扯他过来,问些详细。那人道:“自小做媒,不知经了许多人家,再不见这位极其悭吝。拼得不要媒金,大家撒开倒干净。”
焦顺道:“大哥,小弟是极忠厚的,随你说多少银子,待我成了罢。”
那人道:“若然如此,极好的了。只要现银,今日就成。”
焦顺道:“便是这样。”
那人即去,与大奶奶说知,奶奶道:“何妨,他家三百金,我也不要增一厘,只还我好银色,准天平,便罢。”
焦顺诸事从命。这一家要买的还来争夺,被奶奶乱嚷一顿,含羞而去。做媒的便向焦顺说合,焦顺倾箱倒笼兑出银来,大奶奶如数收了,又添上媒金利市一二十两。奶奶道:“看这位崔爷,是个好人,明日可到舍下来与二娘成了亲,且待袭了官职,一同来去。”
焦顺暗喜。看看日晚,四静完了佛事,众人都散。
焦顺熬了一夜,清早起来,四静道:“焦爷恭喜,今日有新奶奶了,贫僧为老公公家拜忏,不及奉陪,行李不妨留在小庵,停一日来取。”
焦顺谢了四静。装扮整齐,正待出门,那梅香来请,焦顺便同梅香依旧到那大宅子后门,转进几处,原是一个大花园,在一间花厅上坐下,梅香走进里面。焦顺呆坐几时,并无人出来,早饭还没有吃,腹中饿了。各处张望,只见花柳参差,湖石层迭,若说人影,全无一个。焦顺又转过几间书屋,东封西锁,焦顺大叫几声,杳无回答。焦顺着忙,急急走到后门,也锁住了。挨到日晚,外边几个青衣大汉开门进来,一见焦顺便骂道:“什么蛮囚娘的,私到里边!”
焦顺问道:“你家大奶奶受我的聘礼,把二娘卖我。”
说不了一句,被那人劈面打来,骂道:“青天白日,你这贼徒,向人乱话,什么大奶奶小奶奶!这是吏部张老爷的花园,谁敢住在此处!扯他到衙门里去!”
三四个人,拖拖拽拽,一顿乱打,推出园门。焦顺没奈何,走到普净庵来。原来庵里的行李铺盖,卷得罄空,各处找寻四静,全无踪迹。焦顺又气又饿,知道遇了歹人。辛喜身边还存下几两银子,做了盘缠,无处安身,只得向河南回去。原来四静与一班光棍做成骗局,这二娘大奶奶俱是娼妓假装的,焦顺痴呆,堕其计中一路抄化回家。
将到彰德府,身边盘缠用尽,夜间无处投宿,暂在一个古庙借住,只见走进庙中,先有两人在里头吃酒。看了焦顺问道:“兄从那里来的?”
焦顺道:“小弟从京中来,要到开封去,只因少了盘缠,不能上饭店,今夜要借住一宵,明早再算计,不知这里住持肯容纳否?”
那人道:“我们也是借住的,此间没有和尚,只是个空庙。兄既远来,有现成酒儿,吃一杯如何?”
焦顺道:“怎好就扰?”
那人道:“客路相逢,何妨。”
焦顺正苦无聊,便坐在一边,大伙儿吃酒。吃了半夜,就同睡在一处。不想五更时候,庙前走进数人,把焦顺与那两个不问情由俱索住了。焦顺还与他分辩,那两个并不则声,这些众人道:“我们一路缉访,恰好在这里。”
索了便走。
你道为甚缘故?不知这两个是强盗,其余众人是捕快。
却说这强盗也不是别人,就是柳林里私逃的强思文、杜二郎,因前花费资本,被程景道差官要钱粮,他两个私下逃走,后来无计可施,终日在荒野处短路。河北捕快,细细缉访,挨查至庙中,故此索住的。三人索做一处,立刻解到府中。
知府升堂,捕快带进,知府喝叫夹起来。两人不待动刑便招道:“小的叫强思文,这一个叫杜二郎,做是柳林内女大师莲岸手下的人。礼部宋纯学也是好友。”
知府喝道:“那一个是谁?”
强思文道:“这是昨夜同寓庙中的,其实不知他姓名。”
知府也叫夹起来,焦顺慌了禀道:“小的开封府人。父亲是个百户,陕西阵没。小的进京袭职,不期遇着奸人,把行李盘费都拐去,所以孤身回家。昨夜无处止宿,借住在庙中,并不晓得这两个是强盗。”
知府道:“可有承袭文书?”
焦顺道:“文书在行李中一齐拐去的。”
知府细细盘问,焦顺说明来历,凿凿可据,又因强思文不知姓名的话,当堂释放了。焦顺放后,叫化到家。焦氏妈妈与杨氏埋怨一番,焦顺含羞忍耻,同了杨氏并爱儿寻一间僻静所在,耕种为活。自已因屡次出丑,竟改了名姓,叫做顺翁。他本来原不姓焦,因当时随了母亲焦氏,转嫁崔家,怕说出本姓来,故此冒了母家的姓,一向叫他焦顺。如今自称顺翁,隐避终身,一个人也不知,到觉藏拙。这是后话。
说这强思文、杜二郎二个,既已成招,知府发监,即日申文达部。部里具题说盗招内有宋纯学一款,并波及宋纯学同年好友王昌年。你道昌年怎么也拖在内?只因前日在京有一家显宦,要招他年为婿,昌年决意不肯,故此怀恨。有这一句:
奉旨:强思文、杜二郎系属叛党,该抚臣实时处决。其宋纯学王昌年即行提究。
部臣接出旨章,星夜差发提骑,一径到河南来不提。
却说宋纯学,自从入赘潘家,与王昌年两个日逐寻花问柳,作赋吟诗。潘一百极其趋奉,一刻不离。昌年思念小姐,无从询问,只管羁身下去;纯学不愿进京,但要私到柳林。两个日迟一日,坐食潘家。昌年又因听信花神之言,恐怕出门惹出祸事,索性与纯学躲在潘家几月。
不期一日,昌年与纯学焚香对坐,谈论古今,门外忽传:“本府太爷并县官俱来。要见宋王二位老爷。”
昌年不知其故,便同纯学出来迎接。正是:
乌鸦喜鹊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要知详细,再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