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王昌年见纯学摇头不语,知道香雪小姐怒气未平,急得心头火出。对纯学道:“小姐必定如何?求年兄委曲,玉成好事。”
纯学道:“不消性急,小姐虽然执意,待小弟先行聘礼,然后再去求他。”
当日便遂唤长班买绸缎、兑首饰,整备停妥,即差本部衙役做了正使,旗锣鼓伞,花红礼物,一径到小姐私宅来,与王昌年行聘。宋纯学即是大媒,亲身到宅。小姐始初拒绝,不肯收纳。纯学再三苦求,并央添绣说请,小姐暂时收了。
次日早晨,昌年又同纯学来见小姐,香雪接见了,说道:“昨日见赐盛礼,承宋爷台命,不敢违逆,暂留在此,即当奉璧。但贱妾念切故乡,急欲归去,容俟后日,拜谢大恩。王家表兄,列职刑曹,羁身都下,凡事保重,后会无期,只此便长别了。”
昌年心上道是行过聘礼,正好择吉成亲,不想小姐说话还不是这主意,自己不好恳求,只管催纯学周旋。纯学道:“王年兄青年才貌,一心惟念小姐,今日聘礼已行,再无不允之理。小姐已前诸事,无辜受限,不要说王年兄,就是下官也俱晓得。”
即在袖里,取出柳林中所寄的一把扇子,呈上小姐。香雪看了说道:“只为这把扇子起了无数风波,如今寄扇的人我倒日日想他,不知宋爷何从认得?”
纯学道:“下官贫困时曾受他的大恩,就与王年兄一般。”
小姐笑道:“这等说起来,贱妾的藏匿也是该应的。宋爷尚且相知,何况闺中弱息?”
纯学道:“小姐禁声,这话不是当耍的,其实此人不惟思慕小姐,抑且钟爱王兄,故有此颠颠倒倒的事。”
纯学见小姐有些喜色,便道:“小姐诗词彩画无不精绝,真是女中才子。恐怕王年兄的才调,尚有未到处。”
昌年笑道:“今后不但完了淑女好逑之意,还该师弟相称,做个宫墙桃李,正是门楣两□□□者也。”
纯学道;“闲话休提,下官告退。小姐便□□王年兄择吉日。”
小姐道:“论起前事,虽则继母贪财逼嫁,贱妾适遭天幸,得以超脱网罗,自已也觉无愧,所恨者结成官讼,使纳采问名之礼,出自公庭,为可耻耳。”
纯学道:“这样事足成千古佳话,有何可耻?年兄姻期,小姐切不可执意。这原是小姐幼时先父母之命,争奈此地决不可苟合,且待归家,再做道理。若王家表兄必不忘旧好,也要从妾三件大事方可议亲。”
昌年忙问道:“小姐有什么三事?小生当奉命惟谨。”
小姐道:“第一件,家父阵没陕中招魂无处,若寻得遗骨回来,便是大功。第二件,焦氏母子凌虐不堪,须要治他一番,稍消怨气。第三件,前入赘的那人,恩深情重,可能招致得来,再见一面,方了心愿。”
昌年听小姐吩咐三事,一时吓呆了,说道:“小姐好难题目。内中只一事还易些,其余实实难做。”
纯学私下扯昌年道:“小姐不过要到家成礼,发此难端。年兄不要慌,且着人夫先送小姐回去,随后我与你各辞部事,告假几月,便到开封成其好事。料想这几日决无入赘的人再来混账了。”
昌年点头会意,对小姐道:“谨依尊命。”
从此小姐同添绣就收拾归装。纯学着人雇了骡轿,一路上小心伏侍,竟归河南不提。
却说柳林程景道,自从辞了大师,提兵出来会合李光祖,也不守定一方,统了大营东征西战,人马愈多,粮草不继。景道思想,大师以前曾打发强思文、杜二郎两个在河北一路开张大店铺,就差一个将官领一支兵马到他店铺里去,尽数取来应用。说这将官承命,星夜到河北路来,寻着杜强两人的店辅,把兵马扎住,只随数人,竟来取粮。强思文、杜二郎两人迎接了,拆出文书,验看令箭,俱是柳林内的号令。打算前后本利银,约有几万两。当下备酒款待,并送猪羊酒米几十担,犒接众兵,那将官托赖本营中的人总是一家,并不提防,只顾吃酒。吃了一夜酒,早晨打点粮草运齐好交割大营里去,催促起身,谁想强思文、杜二郎影也不见。将官寻到里头,一所空房,全无半人。各处搜寻,也没有一粒米、一根草、一毫银子。将官没奈何,只索空手而归。
原来杜强两人已前领大师的本钱,一出柳林便做了大老官,任意挥洒,日里赌钱吃酒,夜里嫖妓宿娼,他开的店铺,仅留个空名。也曾经柳林内来取钱粮,不过一千五百两之类,容易打发。及至此番,要起几万来,他两个却慌了。算计没有支应,现统兵马守候,性命势必难保,不若金蝉脱壳,走为上着。外面见了将官,欢欢喜喜,骗他吃酒里头却收拾装束,挨到半夜,一道狼烟,不知去向了。
将官走了两人,那一枝兵马但有来的盘缠,没有去的费用,一路打家劫舍、抢掠过来。忽然一处,见几个人骑了牲口,拥着两乘轿子,后边行李甚多,那将官见了不觉大喜,便打一个暗号,这些兵众,即圈转来,把这牲口轿子,俱围在里面。众人见遇了兵寇劫掠,各个丢了牲口行李,四处奔窜。止存那轿子被兵士一把扯开,内中却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又有一个侍女也是看得过的。兵士即将行装并这女子献与那个将官。原来柳林大师的军令,凡遇掳掠女人,必要解与主将,审问明白,可留则留,不可则打发他去。若私下污辱,查察出来,无论兵将,有功无功,一概斩首。那将官见这女子十分整齐,颇有压寨的意思,但怕军令威严,姑且带到程李二将军处发落。
看看大营相近,军门进报,程景道与李光祖,急却兵粮,唤将官过来。将官禀道:“小将奉命,到强思文、杜二郎家,但有空房一所,并无半人。小将访问,俱说他两人把店中货本都花费了,私下逃走,不知去向,特此回复。又小将于路上遇着过往女子二名,并行李牲口数个,带至本营,候主将爷发付。”
景道对光祖道:“杜强二人荡费本银,私逃在外,少不得缉访擒获斩首军前。只目下缺乏兵粮,为之奈何?且唤这带来的女子,看是何人?”
兵士即将二个女子押送到程景道面前。景道看时轻盈袅娜,好一个大家女子,正是:
十分春分描来易,一片朝云画出难。
你道这女子是谁?就是回开封府的香雪崔小姐,景道问说:“你是谁家女子,从何处来?看你不像小家女儿。”
香雪道:“妾是河南崔氏,从京中回家。丈夫王昌年,现任刑部,与同年宋纯学共留京都。妾乃故宦之女,当朝命妇,宁死不辱,惟将军鉴察。”
景道耳边提起“宋纯学”三字,已知京中来历,又从前大师与他曾道及王昌年之事,便道:“既是一位小姐,且坐了。请问那个宋纯学?”
香雪道:“就是礼部宋爷,金陵籍贯,由北监中式的,与妾的丈夫极其契厚。”
景道对光祖说:“原来就是宋大哥好友的夫人,这个本营留他不得。”
光祖道:“正是!须解到大师那边去,听他发落便了。”
景道说:“有理。”
即着一将,统领军士,小心伏侍王夫人,正刻送进柳林。并呈上禀揭一封,内中先说兵势难盛,兵粮渐少,并强思文、杜二郎两人逃避一事,后面带说“获得王昌年妻并侍女二名,不敢羁留,专骑解送,伏候大师钧裁”等语。将士领命,押香雪小姐与添绣一径解到柳村里来。
说这大师白从李,深居柳林,整兵之暇,便思想王昌年。自前日将论单知会宋纯学,差人回复后,晓得纯学在京,申就香雪小姐,巴不得昌年夫妻完聚,便好设法,送至柳林,共图快乐。连日,程景道与李光祖合兵,音信不通,未免心中惶惑。闲居无事,便将天书操演,真个挥剑成河、撒豆成兵,一切呼风唤雨之事,无不惊心骇日。又《白猿经》上有“神镜降魔”一法,从李依法炼成一面镜子,将他一照,那些天神天将来来往往,随你东西南北方方百里之内、山川险要,俱照出来。人有来照的,若是武官,便现出金盔金甲;若是文官,便现出纱帽圆领;若是军卒,便现出刀枪弓箭。却又奇怪,从李自家照面,再不见什么,立现出一朵莲花来,遇着天晴,那镜子愈觉明亮,天阴,那镜便晦昧了。从李将他盒装玉匣,与这天书一齐藏在卧室内,时刻不离。
忽一日,外边传报,程将军差官候见大师,还有解的两个女人。从李闻得景道有信,急唤进来。差官进见,呈上禀帖。从李先问他营中诸事,然后拆开禀帖,看见兵粮缺少,杜强两人逃走的事,吩咐差官着景道于各省店铺中调用,其强思文、杜二郎缉获时,当即枭斩。又看到临了,说解到昌年妻并侍女,不觉大喜,速唤接进来。
差官拜辞出去,催促小姐进见大师。香雪战战兢兢,走进内堂。从李一见,便携手说道:“今日得幸,遇小姐降临,可谓三生造化。”
小姐不知所以,正要跪下去,从李一把拖住道:“不敢劳动小姐。”
两边行了平礼。香雪抬头仔细一看,倒吓呆了。从李笑道:“小姐别来许久,想是忘了我么?”
香雪道:“莫非就是入赘寒家的?”
从李道:“然也。”
添绣在旁道:“看大师相貌,怎么正像已前的李姑爷。”
从李道:“添绣妹子还认得我,小姐到不记得。”
香雪道:“贱妾向日感承大恩,得全贞节。不想是个大贵人,多多得罪。”
从李道:“小姐说那里话?自从尊府分别,日夜挂怀,问候起居,知小姐受祸,皆因不才所致。心上一发不安,随即寄信宋纯学,着他照顾,不知以后诸事如何。今日怎么原故,得到这里?”
香雪道:“贱妾冤陷解京,幸遇圣恩释放,皆宋爷之力。不意归至途中逢了贵营军士。解到此间。”
从李喜道:“天遣他送来,可喜可喜。如今昌年好吗?曾结亲否?”
香雪道:“这还不曾,容俟后日。”
从李道:“还有一桩喜事,报知小姐,你可晓的令尊也在这里?”
香雪大喜道:“果有这事,可得一见?”
从李即传谕崔世勋进来。世勋承命进见,先拜了从李,然后与小姐相见,两个抱头大哭。小姐道:“自从爹爹总戎陕右,家内传闻凶信,意谓今生不能见面,岂料反在此处。重复相聚?爹爹可知去后家中之事比前大变,做女儿的百般困辱死里逃生?”
世勋道:“我因战败被擒,感大师恩德,得保余生。女儿,你在家受累,我也略略晓得,总因焦氏那贱人凌逼你。我若归返故乡须索处置他。幸喜王家外甥,高登科第,这便是我儿终身之托了。”
小姐又把解京亲见昌年并宋纯学行聘等事述了一边。世勋悲喜交集。父女两个话了半日。
从李即唤备酒,与小姐接风。世勋拜谢而出。从李同香雪俱进内房,对坐饮酒。香雪道:“贱妾初会大师,只道闺房美秀,不想是个盖世英雄。今日重见尊颜,始知天下真有女中丈夫,当今世界,可谓二十四城全无男子者矣。”
从李道:“小姐过誉,何以克当。但世上这些男人,终日庸庸碌碌,不成大事,只为识见短少,未免贪财恋家耳。倘若挥金不顾,他事不可为?我不才当日孤身无靠,初至槐堂,骤得几十万银钱,那时坚守家园,遂成富室,与凡夫何异?为人在世有限光阴,不能烈烈轰轰做一番事业,使千古留名,空守着夫妻儿女,正如井底潜蛙,言之可耻。纵使成败得失,各有天数,自已立心,也不要太低了。”
香雪道:“大师所见,回异庸流,贱妾闻言不胜心服。”
从李道:“小姐还记得月下联诗作《秋闺吟》十首?别后常时想念,讽咏佳句,如遇仙才。今夕无事,偶思得几个好题目,以续秋闺胜事,求小姐援笔赋之。”
香雪道:“幽闺俚语,有污清听。既承盛意,敢不效颦。且请教是何题目?”
从李道:“四个佳题。第一是《织女催妆》,第二是《落梧惊寝》,第三是《梦游广寒》,第四是《拟长门怨》。”
香雪道:“果然好题,但恐才调浅薄,一时无好意思。”
从李道:“岂敢,小姐天才,必多雅句。”
即唤侍女取笔砚来。小姐不解思索,一挥而就,续成《秋闺吟》四道:
《织女催妆》
经年离别梦犹猜,将近佳期望不来。
星转玉绳方系佩,月虚鸾镜未安台。
双飞钗燕归时集,小朵簪花剪处开。
又是促人更漏下,千金一刻莫徘徊。
《落梧惊寝》
万籁萧然露未干,报秋声入梦初阑。
幽情欲作巫云化,衰飒偏从宫井寒。
孤枕断魂徒恋蝶,向阳疏影不栖鸾。
静中叶叶凄凉韵,合谱商弦仔细弹。
《梦游广寒》
凭将残梦诉嫦娥,谁似惊心秋后多。
一曲唐宫催玉漏,五更楚馆渡银河。
回鸾恰待归妆镜,跨凤争疑别绮罗。
依约断魂应不远,错抛情绪听云和。
《拟长门怨》
一入昭阳久闭春,舞腰消尽掌中身。
凤楼星转谁当夕,鸳瓦霜明独向晨。
强作笑啼都是假,梦为云雨却疑真。
自来不识君王面,总有蛾眉也让人。
小姐了完,呈与大师。从李念了数遍喜道:“幽情丽句,真个一字千金,令人爱煞,小姐可称仕女班头矣。真夕夜深了,改日再当请教。”
香雪逊谢一回。就同在内房歇了。
次日起身,从李吩咐香雪,坐在内房看些书史,自已出堂,查点各营兵马,又份拨探哨马出去,督率程景道等进兵。不提柳林内事。
且说程景道同李光祖合兵之后,东征西讨,降纳许多叛寇,俱奉柳林节制。朝廷闻警,各省招募将才,纠合士兵,要来抵敌,争奈景道等习练兵机,一鼓而破,军势日盛。柳林内时常报捷。
忽一日,光祖与景道商量,又欲移营到别处安置,景道即号令军中衔枚疾走。只见经过一处,有一带荒山,山中深广异常,远远望见山顶上有个古庙,约莫相离一二十里路,景道兵士走过半日,就在山沟里打围,埋锅造饭,饭犹未熟,前队打探的进报:“那山沟里有一支军马,各营将爷,俱宜准备。”
景道还信是官兵说:“不打紧,吃饱了饭杀完他便了。”
光祖对景道说:“程爷你守定中营,待小弟先统数百人去。”
说这光祖披挂上马,领一队兵杀进山中。前面果然有一支兵马。旌旗耀日,屯扎在此。光祖望见,催促军士奋勇当前,直冲过去。只见那边队里,忽然分了五处,把光祖的兵裹在中间。光祖横冲直撞,再杀不出。光祖想道:“这分明是五行阵,须从东南方杀出,不可走向西北角,金水休囚之地。”
竟向东南尽力厮杀。可煞作怪,那队兵将,被光祖刀砍枪搠,杀倒了,又活起来。看看日晚,四边昏黑,光祖单骑杀出东南,加鞭而走,回头看时一个兵也没有。光祖心慌,只顾望东而行。走了数里多路,但见明月穿林,乱石碍路,前面影影的露出数间茅屋,两要高柳。光祖不知路径,便望柳树下走,走到树下,果然像一个小村,那茅屋里透出火来。光祖下马。自己牵了,慢慢的来到茅屋之下,先将那马拴好,然后轻轻叩门。内中走出一个老人,开门问道:“客官何来?”
光祖道:“偶然迷路,欲借尊府暂宿一宵。”
老人道:“我看客官像个败将,莫不是从五行阵中逃出来的?”
光祖见说,吃了一惊,便道:“老丈何由而知?”
老人道:“且请里头坐了。来路既远,必定肚饥,不知这乡村粗饭可用得些?”
光祖道:“极好,但造扰不当。”
老人到就里面收拾起来,光祖想道:“那老人既晓得五行阵,却有些作怪,我今夜不要落他圈套,且把刀拔出了,在前后看一看,但见里边并无一人,只有那老人,同一个少年女子,当真收拾夜饭。老人听得光祖探头探脑说道:“那将军不必疑心,请安坐了,我老夫是良善之家,少客当奉陪闲话。”
光祖仍旧回到客堂坐了。停了一会,老人搬出鱼肉之类,暖起酒来,陪了光祖同吃。光祖问道:“此地何处?还要请教尊姓大名?”
老人道:“此地叫做小柴岗,老夫姓胡别号嘉翁,取《易经》嘉遁之意,家中只有一小女,乳名空翠。这村中向来桃红柳绿,耕山钓水,人家俱是极安稳的。近日忽到一个道人,住在岗上古庙之中,广通法术,于数里之外,结成一个五行阵,人有犯他的,除了木方生气,再走不出,不知困死了多少英雄。这道人每日要村中供给,若不如意,立刻呼风唤雨,把草屋都拆毁了,所以人都怕他。前日到村里来,奸占了一家的女儿,老夫住在村尽头,又是寒家,幸喜得不曾侵扰。将军贵人有福,出得他五行阵,也算造化了。”
光祖闻言,不胜疑惑。老人又道:“将军到此,也是天缘。昨夜老夫梦见天上落下一条金龙蟠在门前柳树上,像个有人斩他的一般,老夫领他藏避房里,后来忽变了一只白鹤。老夫不知何故,因此买些鱼肉留一盏灯火,不意正遇将军。且宽住在寒家几日,再作理会。”
光祖道:“在下营务在身,岂能久留,明日绝早就要告别的。”
老人道:“将军虽有贵营,也不能即去,那道人四处结阵,见将军这样英雄,怎肯疏放?不如权住在此。”
光祖疑心未决,吃完夜饭,且睡了一夜,看是如何。不提光祖借住村中。
且说程景道是日,见光祖奋身独往,半日不归,天色已晚,景道着急,统领兵士,望前而来。看见光祖营内的兵纷纷逃避,见了景道俱说:“前面不知甚么官兵,结成阵势,小的们冲杀进去,被他围困,连忙向东南杀出,只不见了李将军。小的们四处追寻并没影儿。”
景道慌忙了,又不敢轻易进兵。在明月之下,果然望见前边阵营甚是整齐。又因失了光祖,打点半夜里要去劫营,分拨军士,衔枚进发。渐渐走进那边,火光影里,照出无数奇形怪兽。景道营中兵马吓做一团。景道即便收兵,自想:“遇着怪事。”
即差先锋将官一员,星夜赶至柳林,禀知大师,景道按兵不动。
说这将官领了程将军之命,三日三夜赶进柳林。见了大师,备述前事。白从李细问来历,大惊道:“这是压魔假术,小五行阵,犯他不伤,只被他围困,便饿死了。阴符有言,‘以术破术,犯术者伤。以法解法,忘法者败’。光祖犯了邪术,速去救他。”
遂立刻差拨探哨马,二疋执送我的宝镜,与程景道服定他营,须用火攻胜之。”
从李即到房内,开了玉匣,取出宝镜,交付将官,藏匿胸前。火急上了探哨马。
不消一日夜,赶到程景道中营,景道接着心中大喜,即吩咐各营,准备火器。次日早晨,披挂上马,率领五百铁骑,鼓噪而进。原来这五行阵,是扎住一块的,景道匹马当前,高捧宝镜。果真奇异,那镜里先现出许多天神天将,随后放出一道光来,直透那五行阵中。景道仔细一看,那些人马却是纸做的一样,红红绿绿,旗号分明。景道识破邪术,即令将火球火箭放进去。不止数刻,烧得那五行阵片甲无存。景道长驱直捣,全无阻隔。
却说那山上的道人独坐庙中,望见有人破他法术,便在山顶上,竖起一面号旗,就要另施邪计,擒捉景道。景道一径赶来,忽见山上古庙前号旗摇动,知道作术的人住在庙内,先着重兵,围住那山,自已令了数十勇士,竟趋上山。蓦然间草丛里跳出两个斑斓猛虎,景道的马看见恶兽便跳起来,把景道颠翻草里。景道爬起身,即取宝镜一照,这个猛兽却也是纸做的,被景道一把扯来踏碎了。也不收藏镜子,双手持定,赶进庙中。只见那道人正待施行术法,被镜光射定,措手不及,急忙抡起双刀抵敌景道。景道藏了宝镜绰枪在手,恰像一条飞龙,景道的 枪法,天下无双,不要说一个道人,就是一百个道人也抵当不住,被景道一枪刺倒,众将拥来,砍得粉碎。景道还恐怕有同伴的人,挺着神枪,前前后后抄了一遍,并无半个,只有纸人纸马无数在庙内,景道尽行烧化。原来这道人只靠假术恐吓世人,若无宝镜,他的变化本自利害,如今遇着景道,就如小鬼见了钟馗,无从躲避了。
景道除了妖道,各处找寻李光祖,影也不见,只索收兵聚众。思量:“光祖英雄,不知死在那里,叫我一身统领众兵?自出柳林以来,未曾立功建业,久羁于外,又恐大师见责,我今不若暂归柳林再与大师商议,另图他处。”
景道有这个主意,整点各营,望着山东一路而来。
行了几日,渐近柳林,先差前锋将官叩禀大师,或是归林,或是另行驻扎。从李闻知此信,吩咐程景道:“暂归柳林,另议区处。”
景道得令,整兵结阵,竟自归营,进见大师,呈还宝镜,拜倒在地,自陈无功反失光祖之罪。从李道:“李光祖偶犯邪术,遂至失身。你曾将宝镜四处照他或死或生却在那里?”
景道禀说:“小将未蒙大师指教,不晓用那宝镜,故此未知光祖何处。”
从李道:“可惜了,若将那镜映在水中,方方百里内外,俱可看见,我前日因要紧,不曾传授于你。你今且同崔世勋查点兵士,以待后用。”
景道拜辞出来,与崔世勋相叙不提。
却说李光祖自到胡嘉翁之家,被他劝住,不能动身,一住三、四日,心中焦躁。幸喜那空翠女儿十美艳,每日收拾肴馔,甚是精洁,来来往往,也不回避。光祖少年心性,颇亦留情。可见世上男女随你盖世英雄,这条路是再打不破的。那老胡忠厚诚实,原是一个隐士。与光祖甚觉相投,问光祖道:“老夫连日不敢斗胆,请问将军姓名?是何官职?”
光祖道:“在下姓李名光祖,原是京营里出身,至于近日官职,看老丈是个诚信君子,料无恶意,不妨直说罢。在下因少时流落,感承山东柳林内的女大师极其知遇,不忍违背,现今统兵,俱是他的节制。”
老胡道:“原来如此。老夫失敬了。但老夫有句忠心的话,未审将军可听否?老夫看将军青年英俊,自是贵字公子,老夫迥然不同,只是具此雄才,还该与朝廷出力,何苦抛妻弃子,奉事柳林?”
光祖叹口气道:“不瞒老丈说,大丈夫感恩之下便是千古知己,何肯相负?譬如当时漂零不遇,死填沟壑,那个肯怜念我,若教我摇尾乞怜,于求当世,然后图个近身,还要受当道贵人多少奚落?这条念头今生不能了。至于家室,在下还没有。若再混几年不足成事,也愿老丈长隐荒村,埋名没姓,自是长策。”
老胡道:“将军少年有此见识,可敬可敬。老夫不揣,还有衷曲告诉将军,老夫少时性子原不平顺,只因世无知识,所以隐居此地,到藏拙些。如今老了,自拙荆去世,止存幼女空翠,尚未许字。前夜梦龙变鹤,得遇将军,应是吉兆。若将军不弃,寒家愿将空翠奉事君子。将军以为何如?”
光祖道:“多谢盛情。感恩不浅,但在下托身女师,从无报效,未免听他调拨,恐累令爱苦守青灯,并负老丈一片盛德,为之奈何?”
老胡道:“将军既出此言,足见忠厚之意。老夫与小女今日相订姻期,当等待三年。若将军三年不来,便是弃绝了。”
光祖道:“若得如此,光祖一生之幸,倘三年不返,光祖便死于刀剑之下,老丈竟择配可也。”
光祖感激嘉翁,发个大誓,老胡大喜,只瞒了四邻,有来问的托言是舍亲,另设酒肴款待,光祖当夜,即唤空翠出来,先行个小礼,俟后另择吉日方好成亲。光祖无以为聘,身边只带得金镶玉嵌的一把佩刀,即解下来赠与空翠。又对老胡道:“勿谓光祖是个武夫,不知文墨,可借笔砚留一小诗。”
嘉翁取出纸笔,光祖在灯下题诗一首:
匹马长嘶塞草烟,岂知随月晤良缘。
半生虎帐期三载,一夕鸾书订百年。
玉洞有云留阮肇,银河无路隔长骞。
桃花门扇题诗后,莫被春愁似杜鹃。
老胡看了笑道:“不惟是一个雄略将军,亦且是一个多情才子,可喜可贺,老夫珍藏佳句,胜获金玉矣。”
光祖道:“粗鄙之词,聊为他年作一证鉴。”
自此两个竟成甥舅之好。
单要打听那道人消息,光祖还想得便,我那道人使一方安静。不知这道人已被程景道杀了。
忽一日,村中过往的人纷纷传说:“小柴岗上住的恶道人不知何人杀了,他结的五行阵俱已烧尽,说这个阵中的兵马原来是纸变的。”
众人俱说:“这样妖术,杀得好,杀得好。”
老胡听得,述与光祖知道。光祖大喜,便要辞别起身。老胡又宽留一日。第二日早晨,光祖拜谢老胡并别空翠。光祖与空翠两个,你看我,我看你,不觉情深。
光祖上了马索性加几个鞭子,走出村来。未知出后如何,下回另有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