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死生有命不相饶,禽鸟也难逃。还仗慈悲佛力,顿教脱去皮毛。
笑他养子飞扬拔扈,恶胜鸥鹊。向道赤心满腹,而今渐觉蹊跷。
——调寄《朝中措》
圣人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此不但人之死生有命,即一物之微,其死生亦有命存焉。人当死期将至,往往先有个预兆。以此推之,一切众生,凡有情有识之物,当其将死,亦必先有预兆。人虽不知之,彼必自惊觉,但口不能言耳。大抵死生有定限,凡事既不能与命争,则生寄死归,听其自然。惟须稍种福因,以作后果可也。至于富贵为人所同欲,却又不是人力所可强求。若说大富大贵,固主之在于天,就是一命之荣,一钱之获,亦无非天意主之,天者理而已矣。可笑那无理之人,作非理之想,为非理之事,以图非理之富贵;却不自思现在所享之富贵,已属非分,如何还要逆天而行,欺君背德,肆志作威,此真获罪于天,后祸不小。
且说玄宗御勤政楼,赐民大酺,通宵宴乐,自以为天下太平,天下休祥无事。杨国忠总理朝政,一味逢君欺君,招权纳贿。这些贪位慕禄趋炎附势之徒,奔走其门如市。只有个陕郡进士张彖,在京候选,见此光景,慨然叹息道:“此辈倚杨有相如泰山,以我视之,乃冰山耳。皎日一出,附之者即失所恃矣!吾寨裳避之,犹恐波及其身,何可与同事耶!”
遂绝意仕进,即日出京,隐居嵩山去了。那时有识者,都知天下将乱。玄宗却自恃承平,安然无虑,惟日夕在宫中取乐。杨妃亦愈加乔纵,内庭掌管贵妃位下,织锦刺绣,及雕镂器物者数百人,以供其贺生辰庆时节之用。玄宗又常遣中使,往各处采办新奇可喜之物进奉。各处地方官,有以奇巧珍玩衣服等物贡献贵妃者,俱得不次升迁。玄宗游幸各处,多与杨妃同车并辇而行。
杨妃平常不喜坐舆,欲试乘马,因命御马监选择好马,调养得极其纯良,以备妃子坐骑。每当上马时,众宫娥侍女,扶策而上,高力士执辔授鞭,内宫女伏侍者数十人,前后拥护。杨妃倩妆紧束,窄袖轻衫,垂鞭缓走,媚态动人。玄宗亦自乘马,或前或后,扬鞭驰骋,以为快乐。杨妃见了笑道:“妾舍车从骑,初次学乘,怎及陛下常事游猎,鞍马娴熟,驰逐之际,固当让着先鞭。”
玄宗戏道:“只看骑马,我胜于你,可知风流阵上,你终须让我一筹。”
杨妃也戏说道:“此所谓老当益壮。”
说罢,二人相顾,皆大笑不止。后人有诗云:
虢国朝天走马来,蛾眉淡扫见骄才。今看肥婢乔乘马,预兆他年到马嵬。
自此宫中饮宴,即创为风流阵之戏。你道如何作戏?玄宗与杨妃酒酣之后,使杨妃统率宫女百余人,玄宗自己统率小内侍百余人,于掖庭之中排下两个阵势,以绣帏锦被张为旗幡,鸣小锣,击小鼓,两下各持短画竹竿,嬉笑吶喊,互相戏斗。
若宫女胜了,罚小内侍各饮酒一大觥,要玄宗先饮;若内侍们胜了,罚宫女们齐声唱歌,要杨妃自弹琵琶和曲。此戏即名之曰风流阵。时人以为宫中之游戏,忽一变为战争之状,乃不祥之兆。有诗云:
宫人学作战场人,阵号风流乐事新。他日渔阳鼙鼓动,堪嗟嬉戏竟成真。
一日风流阵上,宫女战胜了,杨妃命照例罚内侍们二斗酒,将金斗奉于玄宗先饮;玄宗亦将金杯赐与杨妃说道:“妃子也须陪饮一杯。”
杨妃道:“妾本不该饮,既蒙恩赐,请以此杯与陛下掷骰子赌色;若陛下色胜于妾,妾方可饮。”
玄宗笑而许之,高力士便把色盆骰子进上。玄宗与杨妃各掷了两掷,未有胜负,至第三掷,杨妃已占胜色,玄宗将次输了,惟得重四,可以转败为胜。于是再赌赛一掷,一头掷,一头吆喝道:“要重四。”
只见那骰儿辗转良久,恰好滚成重四双双。玄宗大喜笑向杨妃道:“朕呼卢之技如何?你可该饮酒么?”
杨妃举杯说道:“陛下洪福齐天,妾虽不胜杯斝,何敢不饮。”
玄宗道:“朕得色,卿得酒,福与共之。”
杨妃拜谢立饮,口称万岁。玄宗回顾高力士说道:“此重四殊合人意,可赐以绯。”
当时高力士领旨,便将骰子第四色,都用些胭脂点染,如今骰上红四自此始。正是:
骰子亦蒙赐绯,可谓泽及枯骨。如以赤心相托,君恩至今不没。
当日玄宗因掷骰得胜,心中甚为欣喜,同杨妃连饮了几杯,不觉酣醉,乘着醉兴,再把骰子来掷。收放之间,滚落一个于地,高力士忙跽而拾之。玄宗见高力士爬在地下拾骰子,便戏将骰子盆儿,摆在他背上,扯着杨妃席地而坐,就在他背上掷骰。两个一递一掷,你呼六,我喝四,掷个不止。高力士双膝跽地,双手撑地,一动也不敢转动,正正好气力。只听得屋梁上边,咿咿哑哑,说话之声道:“皇爷与娘娘只顾要掷四掷六,也让高力士起来直直腰。”
谁知他说的,不是直直腰,却是说的掷掷么,这掷掷么三字,正隐着说直直腰。玄宗与杨妃听了,俱大笑而起,命内侍收过了骰盆,拉了高力士起来。力士叩头而退。玄宗与杨妃亦便同入寝宫去了。
看官,你道那梁间说话的是谁?原来是那能言的白鹦鹉。这鹦鹉还是安禄山初次入宫,谒见杨妃之时所献,畜养宫中已久,极其驯良,不加羁绊,听其飞止,他总不离杨妃左右,最能言语,善解人意,聪慧异常,杨妃爱之如宝,呼为雪衣女。
一日飞至杨妃妆台前说道:“雪衣女昨夜梦兆不祥,梦己身为鸷鸟所逼,恐命数有限,不能常侍娘娘左右了。”
说罢惨然不乐。杨妃道:“梦兆不能凭信,不必疑虑;你若心怀不安,可将般若心经,时常念诵,自然福至灾消。”
鹦鹉道:“如此甚妙,愿娘娘指教则个。”
杨妃便命女侍炉内添香,亲自捧出平日那手书的心经来,合掌庄诵了两遍,鹦鹉在旁谛听,便都记得明白,琅琅的念将出来,一字不差。杨妃大喜。自此之后,那鹦鹉随处随时念心经,或朗声念诵,或闭目无声默诵,如此两三个月。
一日,玄宗与杨妃游于后苑,玄宗戏将弹弓弹鹊,杨妃闲坐于望远楼上观看,鹦鹉也飞上来,立于楼窗横槛之上。忽有个供奉游猎的内侍,擎着一只青鹞,从楼下走过;那鹞儿瞥见鹦鹉,即腾地飞起,望着楼槛上便扑。鹦鹉大惊,叫道:“不好了!”
急飞入楼中。亏得有一个执拂的宫女,将拂子尽力的拂,恰正拂着了鹞儿的眼,方才回身展翅,飞落楼下,杨妃急看鹦鹉时,已闷绝于地下,半晌方醒转来。
杨妃忙抚慰之道:“雪衣女,你受惊了。”
鹦鹉回说道:“恶梦已应,惊得心胆俱碎,谅必不能复生,幸免为他所啖,想是诵经之力不小。”
于是紧闭双目,不食不语,只闻喉颡间,喃喃吶吶的念诵心经。杨贵妃时时省视。三日之后,鹦鹉忽张目向杨妃娘娘说道:“雪衣女全仗诵经之力,幸得脱去皮毛,往生净土矣。娘娘幸自爱。”
言讫长鸣数声,耸身向着西方,瞑目戢翼,端立而死。正是:
人物原皆有佛性,人偏昧昧物了了。
鹦鹉能言更能悟,何可人而不如鸟。
鹦鹉既死,杨妃十分嗟悼,命内侍监殓以银器,葬于后苑,名为鹦鹉冢。又亲自持诵心经一百卷,资其冥福。玄宗闻之,亦叹息不已,因命将宫中所蓄的能言鹦鹉,共有几十笼,尽数多取出来问道:“你等众鸟,颇自思乡否?吾今日开笼,放你们回去何如?”
众鹦鹉齐声都呼万岁。玄宗即遣内侍持笼,送至广南山中,一齐放之,不在话下。
且说杨妃思念雪衣女,时时堕泪。他这一副泪容,愈觉嫣然可爱。因此宫中嫔妃侍女辈,俱欲效之,梳妆已毕,轻施素粉于两颊,号为泪妆,以此互相炫美。识者已早知其以为不祥之兆矣。有诗云:
无泪佯为泪两行,总然妩媚亦非祥。
马嵬他日悲凄态,可是描来作泪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