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严庄密与庆绪,约会到黄昏时候。庆绪与严庄各暗带短刀,托言奏事,直入便殿门来,值殿官不敢阻挡。禄山此时已安寝于帏帐之内,不妨李猪儿持刀突入账中,禄山目盲,不知何人。方欲问时,李猪儿已揭去其被,灯火之下,见禄山袒着大腹,说时迟,那时快,把刀直砍其肚腹。禄山负痛,急伸手去枕畔摸那利刃,却已不见了,乃以手撼帐竿道:“此必是家贼作乱!”
口中说话,那肚肠已流出数斗,遂大叫一声,把身子挺了两挺,呜呼哀哉了。时肃宗至德二载正月也。可恨此贼背君为乱,屠戮忠良,虐害百姓,罪恶滔天,今日却被弒而死。乱臣受弒逆之报,天道昭彰。后人有两只《挂枝儿》词说得好,道是:
安禄山,你做张守珪的走狗,犯死刑,姑饶下这驴头。
却怎敢持兵强,要学那虎争龙斗,你不是狼子野心肠,
人道是猪首龙身兽,到今日作孽的猪龙,也倒死在猪儿手!
安禄山,你负了唐明皇的宠眷,不记得拜母妃,钦赐洗儿钱,
怎便把燕代唐,要将江山占。可笑你打家贼的鞭何重,
那禁他斲大腹的刀太尖。则见你数斗的肠流,为甚赤心儿没一点!
禄山既被杀,左右侍者方惊骇间,庆给与严庄早到,手中各持短刀,喝叫不许声张。众人一则平日被禄山打毒,今日正幸其死。二来见庆绪与严庄作主,便都不敢动。严庄令人就床下掘地深数尺,以毡裹其尸而埋之,戒宫中勿漏泄。次早宣言禄山病骤危笃,命传位于庆绪。
于是庆绪僭即伪位,密使人将段氏与庆恩缢死,伪尊禄山为太上皇,重加诸将官爵,以悦其心。过了几日,方传禄山死信,命众臣不必入宫哭灵,密起其尸于床下。尸已腐烂,草草成殓,发丧埋葬。严庄见庆绪昏庸,恐人不服,不要他见人。庆绪日以酒色为事,凡禄山所宠的姬侍,都与淫乱。凡大小诸事皆取决于严庄,封他为冯诩王。严庄以庆绪之命,使伪汴州刺史尹子奇引兵十三万攻睢阳城,睢阳太守许远求救于雍丘防御使张巡。
且说张巡在雍丘,那南霁云与雷万春,已投入麾下为郎将。当车驾西幸之时,贼将令狐潮来攻雍丘,张巡率南、雷二人,及诸将佐,悉力拒贼。令狐潮与张巡原系旧同学,因遣使致书,申言夙契,且云:
天下存亡未卜,守此孤城何益,不如早降为上。
张巡部下有大将六人,亦劝张巡出降。张巡大怒,设天子画像于堂,率众朝拜涕泣,谕以大义,众皆感奋。张巡乃斩来使,并斩劝降六将。于是人心愈坚,拒守既久,城中缺少了箭,张公命作草人千余,蒙以黑衣,乘夜缒下城去。贼兵惊疑,放箭乱射,遂得箭无数。
次夜,仍复以草人缒下,贼都大笑,更不为备。张巡乃选壮士五百人,缒将下去,径到贼营;贼出其不意,一时大乱,弃营而奔,杀伤甚众。令狐潮忿怒,亲自督兵攻城。张巡使雷万春登城探视,时万春因传闻得其兄雷海青殉难的消息,十分哀愤,才哭得过,便咬牙切齿的上城来,方举目而望,不防贼兵连发弩箭。雷万春面上连中六矢,仍是挺然立着不动。令狐潮遥望见,疑为木偶人;及见其用手拔箭,流血被面,方询知是雷万春,大为骇异。正是:
草人错认是真,真人反疑为木。
笑尔草木皆兵,羡他智勇具足。
少顷,张巡亲印临城,令狐潮望着楼上叫道:“张兄,我见雷将军,知足下军令矣!然如天道何?”
张巡说:“足下未识人伦,安知天道?你平日也谈忠说义,今日忠义何在?勿更多言,可即决一胜负。”
遂率兵与战,兵皆奋勇争先,生获贼将十四人,斩首八百余级。令狐潮败入陈留,余众屯于沙涡。张巡乘夜袭击,又大破之,奏凯而回。忽探马来报说:“贼将杨朝宗,欲引兵袭取宁陵,断我归路。”
张巡乃分兵守雍丘,自引兵将星夜至宁陵,恰直许远亦引兵到来,遂合与贼战,昼夜数十回合,大破杨朝宗之众,斩首数千级。
捷音至行在,肃宗诏以张巡为河南节度副使,许远亦加官进秩仍守睢阳。至是尹子奇来攻睢阳,许远国兵少,遣使至张巡处求救。张巡以睢阳要地,不可不坚守,乃自宁陵引兵三千至睢阳,合许远所部兵不过七千人。张巡与南霁云、雷万春等数将,并力出战,屡次得胜。张巡欲放箭射尹子奇,奈不识其面,乃以篙为矢射去,贼兵疑城中箭已尽,遂将篙矢呈于子奇。于是张巡识其状貌,命南霁云射之,中其左目。正是:
禄山两日俱盲,子奇一目不保。
相彼君臣之面,眼睛无乃太少。
自此许运将战守事宜,悉听张巡指挥。张巡真是文武全才,不但善战,又极善谋,行兵不拘古法,随机应变,出奇制胜。其生性忠烈,每临战杀贼,咬牙怒恨,牙齿多碎。却又能于军务倥偬之际,不废吟咏。因登城楼,遥闻笛声,遂作军中《闻笛》诗云:
茹荛试一临,敌骑附城阴。
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
门开边月近,战苦阵云深。
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音。
闲言少说。且说许远向于睢阳城中,积军粮百余万石,后被宗藩虢王臣调其半分给他郡,不由许远不肯。因此睢阳城中粮少。到那时渐已告匾,每人日只给米一二合,杂以茶纸树皮为食。贼兵攻城愈急,造为云梯,其状如虹,使勇卒三百立于上,推梯临城,欲便腾入。
张巡预知,使人于城墙潜凿三穴,俟梯将近,每穴出一大木,以一木拄定其梯,使不得进,一木上有铁钩挽住其梯,使不得退。一木上置铁笼盛火药,发火焚之,梯即中断,梯上军士都被火烧,跌落地而死。贼兵又作木驴攻城,张巡命镕金汁灌之,登时消铄。凡此拒守之事,俱应机立办,贼服其智,不敢来攻。但于城外列营围困。张巡、许远分城而守,与众同食茶纸,亦不复下城。
那时大帅许叔冀在滚郡,贺兰进明在临淮,俱拥兵不救,而临淮与睢阳龙近,张巡乃命南霁云赴临淮借粮,乞师援救。
霁云领命,引三十骑出城突围而走,贼众数万挡之,霁云直冲其众,左射右射,矢无虚发,贼皆披靡,遂出重围至临淮,见贺兰进明涕泣求救。谁知进明素与许叔冀不睦,恐分兵他出,或为所袭。二来又心怀妒忌,不欲许远、张巡成功,竟不肯发兵,亦无粮米相借,说道:“此时睢阳当已失陷,我即发兵借粮,亦无及矣!”
霁云道:“睢阳死守待救,大兵速去,必不至于陷。若果已失,我南八男儿,请以死谢大夫。”
进明只不允。霁云奋然道:“睢阳与临淮如皮毛之相依,睢阳若陷,即及临淮,岂可不救?”
说罢仰天号恸。进明爱其忠勇,意欲留之,乃用温言抚慰,且命设宴款待,奏乐侑洒。霁云大哭道:“仆来时睢阳城中,已不食月余矣,今即欲独食,安能下咽!大夫坐拥强兵,并无分灾救患之意,岂忠臣义士之所为乎?”
因发狠自咬下一指,以示进明道:“仆已不能达主将之意,请留此指以示信,归报主将与同死耳!”
一时指血泪血,有如泉涌,座客俱为之挥涕。进明决意不救,又度霁云不可留,竟谢遣之。此真千古可恨之事,所以至今张睢阳庙中,铜铸一贺兰进明之像,裸体绑缚,跪于阶下,任人敲打,来泄此恨。后人也有两只《挂枝儿》说得好,正是:
进明呵,你也食唐家禄否?人望你拯灾危,冒险的求救;
谁知你拥强兵,竟不能相救。不曾见你兴师去,
倒要将他勇士留。可怜那南八男儿也,十指儿只剩九。
进明呵,你不顾千年的唾骂,任南八苦求救,
只不听他,眼睁睁看他将指头儿咬下。他当时临去空咬指,
我今日说来亦咬牙,好把你睢阳庙里钢人,也尽力的狠敲打!
南霁云自临淮奔至宁陵,与偏将廉坦,引步骑数百,冒围至睢阳城下,与贼力战,砍坏贼营,方得入城门。城中人闻救兵不至,无不号哭,或议弃城而走。张巡、许远婉言晓谕众人道:“睢阳乃江淮保障,若弃之而去,贼必长驱东下,是无江淮也。况我众饥疲,即走亦不能远,徒遭残杀耳!临淮虽不来相救,诸镇岂无一仗义者,不如坚守以待之。但是城中绝粮,何忍留尔众同受饥寒,今任尔众自便,我二人为朝廷守士,义当以身守之,不敢言去也!”
众人闻言感激,愿同心竭力,以守此城。茶纸食尽,杀马而食。马食尽,罗雀掘鼠而食;雀鼠亦尽,张巡杀其爱妾,许远烹其家僮,以享士卒。人心愈加衔感,明知必死,终无叛志。
又挨过了数日,军将都赢瘦患病,不能拒守,贼遂登城。张巡西向再拜道:“臣力竭矣!不克全城以报朝廷,死当为厉鬼以杀贼!”
今盛京慈仁寺,所塑青魈菩萨,赤发蓝面,口衔巨蛇,如夜叉之状,云即张睢阳自矢所为厉鬼像也。城既破,张、许二公及诸将俱被执。尹子奇将许远解赴雒阳,张巡与南霁云等共三十六人皆遇害。张巡至死,神色如常。万春、霁云俱骂不绝口而死。其余十余人,亦无一肯屈节者。后人有诗赞曰:
张巡先殒团尽忠,许运后亡亦矢节。
从死不独有南雷,三十六人同义烈。
睢阳失陷三日之后,河南节度使张镐救兵到来。原来张镐,闻睢阳危急,倍道来援,犹恐不及,先遣飞骑驰檄谯郡太守阎丘晓,使速引本部兵先往。阎丘晓素傲狠,不奉节制,竟不起兵。及张镐至,城已破三日矣。张镐大怒,令武士擒阎丘晓,至军前杖杀之。正是:
恨不移此闾丘杖,并杖临淮狠贺兰。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