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宝儿道:“翰林院平昔自然有应制篇章,著述文集,上呈御览,陛下在内检一个博学宏才的,召他进来,面试一篇,不好再作区处,何必有费圣心。”
炀帝想了一想道:“有了。”
袁宝儿问道:“是谁?”
炀帝道:“就是翰林学士虞世基的兄弟,叫作虞世南,现任秘书郎之职。此人大有才学,只因他为人不肯随和,故此数年来,并不曾升迁美任。今日这道诏书,须叫他来面试,必有可观。”
随叫了黄门去宣虞世南,立等观文殿见驾。
不多时,黄门已将虞世南宣至。朝贺毕,炀帝道:“近日辽东高丽,恃远不朝,朕今亲往征讨,先要草一道诏书,播告四方。恐翰林院草来不称朕意,思卿才学兼优,必有妙论,故召卿来,为朕草一诏。”
虞世南道:“微臣菲才,止可写风云月露,何堪宣至尊德意。”
炀帝道:“不必过谦。”
遂叫黄门,另将一个案儿,抬到左侧首帘栊前放下,上面铺设了纸墨笔砚。又赐一锦墩,与世南坐了。世南谢过恩,展开御纸,也不思索,提笔便写就如龙蛇一般,在纸上风行云动,毫不停辏那消半个时辰,早已草成,献将上来。炀帝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大隋皇帝,为辽东高丽不臣,将往征之,先诏告四方,使知天朝恩威并着之化。诏曰:
朕闻宇宙无两天地,古今惟一君臣。华夷虽限,而来王之化,不分内外;风气虽殊,而朝宗之归,自同遐迩。顺则绥之以德,先施雨露之恩;逆则讨之以威,聊代风雷之用。万方纳贡,尧舜取之鸣熙;一人横行,武王用以为耻。是以高宗有鬼方之克,不惮三年;黄帝有涿鹿之征,何辞百战。薄伐玁狁,周元老之肤功;高勒燕然,汉嫖姚之大捷。从古圣帝明王,未有不并包夷狄,而共一胞与者也;况辽东高丽,压在甸服之内,安可任其不庭,以伤王者之量,随其梗化,有损中国之威哉!故今爱整干戈,正天朝之名分;大彰杀伐,警小丑之跳梁。以虎责之众,而下临蚁穴,不异摧枯拉朽;以弹丸之地,而上抗天威,何难空幕犁庭。早知机而革面投诚,犹不失有苗之格;倘恃顽而负固不服,终难逃楼兰之诛。同一斯民,容谁在覆我之外;莫非赤子,岂不置怀保之中。六师动地,断不如王用三驱;五色亲裁,聊以当好生一面。款塞及时,一身可赎;天兵到日,百口何辞。慎用早思,毋贻后悔。故诏。
大业八年九月二十日敕
炀帝看了一遍,满心欢喜,笑说道:“笔不停辍,文不加点,卿真奇才也!古人云:‘文章华国。’今日这一道诏书,真足华国矣!此去平定辽东,卿之功非小。就烦卿一写。”
遂叫近侍将一道黄麻诏纸,铺在案上。虞世南不敢抗旨,随提笔起来,端端楷楷而写。炀帝因诏书作得畅意,甚受其才,要称赞他几句,又因他低头写诏,不好说话。此时袁宝儿侍立在旁,遂侧转头来,要对宝儿说话,瞥见宝儿一双眼珠也不转,痴痴的看着虞世南写字。炀帝看见,遂不做声,任他去看。原来袁宝儿见炀帝自做诏书,费许多吟哦搜索,并不能成,虞世南这一挥便就,心下因想道:“无才的便那般吃力,有才的便如此敏捷。”
又见世南生得清清楚楚,弱不胜衣,故憨憨的只管贪看。看了一会,忽回转头来,见炀帝清清的看着自己。若是宝儿心下有私,未免要惊慌,或是面红,或是局促,因他出于无心,故声色不动,看看炀帝,也只是憨憨的嬉笑。炀帝知他素常是这憨态,却不甚猜疑。
不多时,虞世南写完了诏书呈上来。炀帝见他写得端庄有体,十分欢喜,随叫左右赐酒三杯,以为润笔。虞世南再拜而饮,炀帝说道:“文章一出才人之口,便觉隽永可爱;但不知所指事实,亦可信否?”
虞世南道:“庄子的寓言,离骚的托讽,固是词人幻化之笔,君子感慨之谈,或未可尽信。若是见于经传,事虽奇怪,恐亦不妄。”
炀帝道:“朕观赵飞燕传,称他能舞于掌上,轻盈蹁跹,风欲吹去,常疑是词人粉饰之句,世上妇人,那有这般柔软。今观宝儿的憨态,方信古人模写,彷佛不虚。”
虞世南道:“袁美人有何憨态?”
炀帝道:“袁宝儿素多憨态,且不必论;只今见卿挥毫潇酒,便在朕前注目视卿,半晌不移,大有怜才之意,非憨态而何?卿才人匆辜其意,可题诗一首嘲之,使他憨度与飞燕轻盈并传。”
虞世南闯旨,也不推辞,也不思索,走近案前,飞笔题诗四句献上。炀帝看时,见上写道:
学画鸦黄半未成,垂肩亸袖太憨生。
缘憨却得君王宠,常把花枝傍辇行。
炀帝看了大喜,因对宝儿说道:“得此佳句,不负你注目一段憨态矣!”
又叫赐酒三杯。虞世南饮了,便谢恩辞出。炀帝道:“劳卿染翰,另当升赏。”
世南谢恩辞出不提,正是:
掷金词何所用,漫筹征伐枉夸能。
炀帝见虞世南已出,遂将词书付与内相,传谕兵部,叫他播告四方,声言御驾亲征。内相领旨去了。炀帝又把世南做宝儿的这首绝句,对宝儿说道:“他竟一会儿就做出来,又敏捷,又有意思。”
袁宝儿笑道:“诗中之义,妾总不解,但看他字法,甚觉韵致秀媚。”
炀帝带笑的悄悄说道:“朕明日将你赐与他为一小星何如?”
袁宝儿见说,登时花容惨淡,默然无语,炀帝尚要取笑他,只听得墙薇架外,扑簌簌的小遗声响。炀帝便撇了宝儿,轻轻起身,走出来看了片时,转来不见袁宝儿。
正要去寻,只听得西边爱莲亭上,有人喊道:“是那个跳下池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