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监陈公讳矩,字万化,号麟冈,北直安肃县人。生于嘉靖己亥六月二十九日,至丁未冬选入,派秉笔高太监忠名下任司礼监,万历十一年籍没冯太监保时已任典簿,后升监官,至十九年春代藩奉国将军延堂有罪革爵禁锢凤阳高墙。先监奉敕押发,既竣事,道经安肃,过家上冢,有《皇华纪实》诗一卷,沿途廉静宽恬,驿递感悦,皆以佛称之。词臣中讲官惟与郭明龙正域、李九我廷机先生善,然一揖之外亦绝不通往来。后于市书中得《黄离草》,每披读玩赏曰:真宰相才也。先监学术醇正,每向人曰:我只守八个字,曰:祖宗法度,圣贤道理。其存心兢慎如此。
一日姜士昌有疏,偶动神庙怒,要行杖处,先监忧恤之甚形于颜色。盖自杖王德完时,即曾与田太监义力谏未允,今岂可当我掌印而又行此事乎?正趺坐深念,忽被召至暖阁,语颇久秘,不得闻及。出喜动眉宇,左手持姜疏,右手招官人,索黄纸套盛疏发下其旨,则神庙御笔所书行草。按旧制,凡有御札即片纸只字必用黄纸齐口,半套装盛,识尊敬也,其仰全君德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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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民变,戕杀内官杨荣,神庙震怒,欲详核激变状,逮处地方官。是时四明沈相公偶注籍,惟归德沈相公入阁,即具柬达先监,先监即本其意密奏曰:奉使内臣固仰遵万岁爷法度,不敢妄肆,或跟随下人有不晓事而玩法者。若但归罪有司,缇骑逮问,诚恐往返路远,耳目惊慌,传闻不便,宜从宽行勘,结局遐荒,幸甚神庙嘉纳焉。
福建内官高き,进到所获吕宋器械、方物。传先监拟票,署内库查收。先监奏曰:此岛夷小丑、区区微物着内库收,恐看得圣朝希罕异物也。今此旨宜曰:着赃罚库查收。其慎重国体天言如此。
镇抚司刑部所监诖误诸臣,内外重犯,先监每以上帝好生无知入井为念,多方曲存培养圣德,遇事即谏草多不存。是以潜移默化,外廷不尽知也。荣昌公主者,神庙之嫡长女,光庙之姊也。曾与驸马杨春元反目,春元拂衣归里。神庙怒甚,特召先监至御前欲重处内官、外官,先监奏曰:此闺壶小事不宜上动圣心,传闻不便,遂拟谕阁臣以为览。
东厂事件,某不知缘故,出某门往固安县去讫,遂俯允施行。及召春元回,罚于国子监演礼以惩之,此先监调剂之力,又不止调护士大夫已也。
万历中年,凡正月灯市节,司礼监掌印等各购摆设器物、书画、手卷、册页之类进御前。一日先监偶购宋人所画《鬼子母揭钵图》手卷,内有楷书金字《宝积经》鬼子母失子缘由,一百六名人题路甚多。元赵孟頫跋云:佛以自然胜而用智力者,以勉强求西方竺圣设此,见静圣作为自然胜,勉强以之觉世,抑以见佛道之深,不独有功于名教也,而后世人心好善皆赖之云云。其画也,黯淡朽素之中,神彩焕发,世尊之慈容可掬。鬼子母之悲烦可悯,钵内之儿以手据地,两目外注,欲出不得,出之光景宛然群魔,怪之凶狠狞恶,眉目如生,重重伎俩繁而不紊,必非宋以后人所能赝为者。先监曰:此卷甚好,然且未可进,恐万岁爷疑我谏阻打宫人也。遂将《大学衍义补》一部同此手卷着人托王伴读安转送东宫,说陈矩顶上千岁爷乞睿览此书,暇时并览此卷,盖于进奉之中,已密寓献替之意云。
先监极爱左国史汉字学诸书,周程张朱诸集,菲衣食,淡滋味,貌虽不甚魁梧,音虽哑而不扬,然白耳黑齿双眸如电。昔童时至京,大金吾陆炳一见,咤异曰:此子功名异日不在我下,而令名过之。万历二十六年以秉笔掌东厂。三十三年以掌东厂兼司礼监印,预卜葬地于香山慈感庵侧,建一石塔于冢上曰“太极镇山塔”,竖一石坊于墓道前曰“敕葬中使神道”六字,有石门,颜其上曰“远一仙洞”。
至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三日辰时,在内直房端坐以逝。神庙极为悼惜,准从仁德门、宝宁门,由廊下家出玄武门,至东河边,将暮仍从北上东门、西门、乾明门、西安门出,至簿子胡同宅,特传造立棺如僧家葬法,以无湮中正乐善令终之。美云:赐谕祭九坛祠,额曰“清忠”,更给护敕,备载房地数目,皆殊典也。文武临吊送葬者,素白塞路,壅不能行。山阴朱相公赓、晋江李相公廷机、福清叶相公向高,亲诣立棺前祭奠。其文有云:三辰无光,长夜不旦。其敬慕推崇如此。
神庙推恩,特将掌家常云升乾清宫管事,后掌针工局印,管文书官马鉴、师明、苗全,俱升暖殿近侍。光庙登极,复升常云随堂。予告先帝升鉴乾清宫管事。先监自秉笔,外廷皆不识为何如人?至癸卯冬妖书一狱,保全善类,诚足回天,仁能覆物,知不知皆感服也。语具《忧危竑议后纪》中。
及丙午秋七月大审,至曹学程一案,先监多方婉救,极力平反。神庙圣孝,览而哀之,特俞允焉。具《大审平反》语中。自此士绅益敬爱之。先监每暇,即玩味《大学衍义补》,或令左右诵听。乙巳之冬,奏进二部,请发司礼监重刊。先监卒后数年始完,惜督刻抄写者寡昧无识,其中颇多舛错,至今沿习未正,良可痛也。先监最爱《周礼》,恒向左右曰:文中子有言,如有用我者,执此以往。又曰:我曾见一书内载宋章圣讲《周礼》,至“典瑞有舍玉”,问云何义?讲官对曰:人臣卒给含玉,欲令骨不朽耳!章圣曰:人臣俱要名不朽,何用骨为?
先监每欲将陈凤梧所刻《周礼》合集说考注训,隽照向句解次序勒成一书,亦欲奏请重刻,而志竟未遂也。先监又笃好《易》,万历年间偶见坊间售有《义经十冀》,乃慈溪傅文兆所著,曰《太初易》、《古周易》、《玩辞篇》、《观变篇》、《观象篇》、《玩占篇》,大与举业不同,而推明古《易》次序上下二篇、十翼十篇,将三圣易学阐明,可爱汉儒费直乱易,剖辨无余蕴,且主文王作《爻辞》之说,与周公无涉。先监尝曰:扬雄《解难》、魏伯阳《参同契》,刘勰《文心雕龙》俱直云伏羲、文王,曷尝有一字及周公哉?两汉及梁去古未远,尔辈识之。及先监卒,后累臣被常太监云诖误墩锁。又先年曾闻开雍顾老师说,国子监新刻经史不可不买一部。
累臣既抱罪无所事,遂购得十三经、二十一史,日披玩之,则周公系《爻辞》之说,诚始于唐之孔颖达无疑矣。《史记注》则十翼井然,《前汉志》则三古三圣人。又《三国志》高贵乡公视太学及别史列传,自唐以前都无周公作《爻辞》之说,其孔颖达杜撰,费直乱叙,不辨已明。宋程子以今《易》作传,朱子以《易》作本义,奈今绳于举业,拘于大全,谁敢如傅文兆起而议之者耶?《易》也,《十翼》也,《周礼》也。
天如假先监数年,则表章次第奏刊,岂止一《大学衍义补》而已哉?今上圣主右文极矣!惜臣下落落无先监之俦也。惜哉!先监遗像在德胜门里钦赐会馆祠内,至今见者多泪落,其德望孚人未艾可知。先监九岁选入,万历丁未年卒,享寿六十有九。其同母弟万策中壬辰科进士,受先监之训为多,荫大金吾。陈居恭傅万策第四子也,诰赠是以及先监之二亲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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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臣若愚曰:
先监虽内臣乎,然其才识品望今古希有。自万历辛丑累臣选入,得侍左右,未尝见疾言遽色。体虽清癯,若不胜衣,其处大事决大疑,羽翼忠良,仰全君德,即贲育之勇,雷霆之威不少易者。性不好饮酒,凡饮稍暇,即鼓琴歌诗,或跏趺静坐。自《皇华纪实》之外,有《香山记游》、《闽中纪述》,惜未刻也。至于声名货利,了无所好,聚蓄书画玩好之类。嘉靖庚戌之变,虏薄都城,高太监忠披坚执锐,扞御著劳。先监是时二十岁矣。目击心慕,是以有志经济。每留心于国家岁计出入,应改折者,应蠲赈者,时密奏节缩以苏民困。更留心于边塞冲险,士马登耗。
会审妖书曾与大司寇萧公大亨相谈,萧久历塞上,极为敬服。万历乙巳冬,辽东抚镇议招徕流民为功,遂将鸭绿江以西,宽奠以东,张其哈喇佃子地方数百里弃之于奴酋,先监闻之心颇不平,惟仰屋窃叹已耳!见《辽左弃地》语中。
至卢大司礼受掌印时,其掌家王朝弼即今之王朝应者,潜差张书绅等往抚顺做买卖七宗,恼恨之书,人言啧啧。章满公车盖原委根因,卢原不知由应朝私遣也。天下事尚可言哉!
累臣曾见嘉靖年间词臣袭君,用卿所著书曰:《云冈选稿》,内载奉使朝鲜回条奏边事明悉,议开海运复旧辽阳,则粮可直达开原城西老未湾,开原与广宁相近,声息可通,守边最易。
累臣十余岁便随先将军宦辽阳,寓三年,其地理边务民情风俗至今尚存胸臆间。思其土地濒海,难修边墙,则侦哨独不可加意乎?萑苇蔓衍,而屯田、车阵、强弩、骑射、火器,独不能以正兵为奇兵而守御乎?五年灭虏,虽袁督师一言自误,然而无米之炊,恐又烦局中者费筹策也。全辽已矣,痛尚未复,又何有乎弃地?何有乎旧辽阳哉?西而蓟门,戚帅继光之余制尽弛,春秋雨班修筑,恐不无卤莽塞责也。再西而宣而云而陕,以类推之,恐山西更甚。总之,呰窳罢匮,处处待哺,或不甚悬绝也。
回想我太祖开国时,有河套、有东胜、有开平、有大宁、有旧辽阳,是何等幅员?何等强盛?唐李翱有言,神尧以一旅取天下。今不能以天下取河北岂不痛哉?累臣幽系圜扉,席藁待毙,回想先监,触目伤心,只空抱杞人之忧,向谁洒英雄之泪?如九庙之灵怜鉴若愚血诚,愿于伏法之后,游魂为变,誓作厉鬼,俾敌之。金鼓无声而我之敌忾增壮,斯生虽无益于时,而志或可酬于冥路,即所以上报国恩,下雪父耻也。累臣非敢于谈兵喜事之人,又非敢轻泄省中之语,惟念以羊易牛,非胡龁何以彰主心之仁?而楚王太子之贤,须钟仪始达于晋,是以胪列于首,不惮亹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