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隐自然不愿离开无垢,始而力说:“我夫妻前途满是荆棘,二人同路尚恐力弱,再如分开,势必更孤。即便法宝神妙,接到传声当时飞来,到底也有好些耽延。所论虽是,人却不可分开。”
然而无垢坚持要分开。原来无垢近因魔女久无动静,而这数十年中必须在外修积,祸变之来,除以道力定力战胜,无法避免。心想:“对头魔法甚高,一旦发难,必非寻常,此与寻常敌人不同。夫妻同路,固然彼此多一帮手,一个不巧,同时落网,连个救星都没有。难得二姊所赐法宝近已炼成,具有传声照影、聆音查形诸般妙用,无论相隔多远,不特互可呼应,宛如对面,并还可用此宝向二位姊姊求救。”
因此变计,决与郑隐分头修积,时分时合。这么一来,既免错过修积善功的良机,并还可用阳环观察丈夫行为,随时加以劝诫。看似分开势孤,实则好些益处。主意打定,坚持成见。郑隐虽然不愿,无法相强。无垢又说:“照此飞巡,有事赶往应援,当日便可会合。如果无事,至多一月左右,也必同往嵩山聚首。彼此应以前途为重,只管缠绵不舍,既分道心,又少修积,实是无益有害。”
郑隐强她不过,只得和无垢婉商:“每次飞巡各省,如无什事,便到嵩山少室会合,同往民间行道。这两三月内,必须夫妇同行。你终是个女子,又这等年轻美貌,孤身独行,易启猜疑。这些庸人有什见识,万一因你长得太美,惹出事来,岂非引人为恶?别的不便尚多,一时也说不完。最好把一年分成四次,每隔两三月,分头往各省巡行一次,平日仍在一起,彼此方便。”
无垢见他说时十分情切,不忍再为坚拒,点头笑道:“照你说来,因有一点容貌,便要引人为恶,我岂不成了祸水?你无非缠定了我,不愿离开,偏有许多话说。”
郑隐见她已有允意,笑道:“你倒说得容易。你天性喜洁,红尘之中本就俗恶气重,我们所去之处,又多疾病苦痛、孤寒无告之所,那肮脏你便难耐。那贫妇你先装她不像。请问一个天仙化人,穿着一身污秽破旧的衣服,称与不称?还有你那绝代容光,宛如宝玉明珠,自然流照,第一个掩它不住。你又极爱干净,莫非还在你那玉骨冰肌,花容月貌上面,涂上一些污泥不成?再如飞往西北荒寒贫苦之区,那地方我前生曾经到过两次,人民多住在土穴地洞之内。贫寒人家,连妇女都衣不蔽体,男子真有长年一丝不挂的。遇到他们有什灾难疾苦,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臭秽之气,看你怎禁受得了?”
无垢微嗔道:“莫非为了天性喜洁,就见死不救么?穷人衣服虽然破旧,一样可以穿得干净。既然行道修积,志在救人,便多污秽,也只暂时。我已答应同路修积,只管唠叨做什?”
当下约定,第二日便分途起身。二人分手之处,乃安徽境内的九华山。无垢因料老魔父女多半移居东西昆仑,恐郑隐由西北诸省经过,走往黄河上游,与之邻近,容易生事,特令由当地起,巡行东南诸省,先往江浙,越过五岭,再经两广,转道云贵川湘各地,但须避过大雪山和故居武当等处,到了湖口,绕往河南,到嵩山会合。自己经由齐鲁,去往燕云,再由河南、山西转道甘凉,绕往秦岭,回返嵩洛,与之相见。
郑隐走后,无垢便将宝环取出,一面寻访民间疾苦和天灾水旱、瘟疫兵荒等天人灾祸;一面暗用法宝查看郑隐背后行为。见他离开自己以后,对于修为十分勤奋,除随时想念自己,低头寻思而外,修积善功也极认真,一开头便救了好些遇难的人。彼时正值三湘间大水,洞庭彭蠢之间波浪滔天,风涛险恶,每日均有失事舟船。好些地方,田园庐舍全被洪水冲去,人民流离失所,嗷嗷待哺。有的栖身树抄和屋脊之上,为水所困,淹淹待毙。多被郑隐救起,居然不辞劳苦。心方喜慰,待要赶往相助,不料归途黄河决口,正被自己遇上,灾情更重。既要行法引水入海,每日又忙着救那成千累万的灾民,不特无法分身,连用法宝查看郑隐动静俱都无暇。这日忽接郑隐传声,请往湘湖之间相助。
自从郑隐在洞庭湖一带发现水灾,已两次传声,说是灾情大广,独力难支,请往会合,一同下手,救助灾民脱难。无垢见当地水已将退,湘湖间人民富庶,乃鱼米之乡,已有官府绅耆出头办赈,被困水内的灾民多半出险。灾区既不甚广,湖上风浪虽极猛恶,经郑隐随时行法,往来援救,真正死亡的人并不甚多。而河南、山西一带,几处决口,都是黄水滔滔,庐舍荡然,灾情要重得多。得信以后,连用传声回复,告以现状紧急,暂时不能分身,已经遇上,谁都不能舍此就彼,最好分头下手,各行其事。好在这类天灾洪水,并无妖邪主持,只要随时留意,细心查看,暗用法力将洪水退去,终可平息,并不须人相助。两次传声,均经回绝。
这日又接郑隐传声,说湖中隐有水怪,新近发现,如不除去,湖中风浪不会平息等语。先当郑隐思念自己,又因水灾未退,不能分身,设词催行。黄河救灾,事又紧急,仍旧回绝,不能往助。到了晚来,想起前事,试将法宝取出,留意查看。当夜正当月半,遥望洞庭湖上,月明如昼,清辉四射,波平浪静,天水相涵,幅员广阔,水区广大,滨湖一带多半浸在水内,好些房舍树木为水所淹。只岳阳楼和那一圈城郭孤峙水中,与君山遥遥相对。君山宛如一片翠螺,远浮波心。再看郑隐,在君山洞庭君神祠庙外广场之上,临水结了一处小法坛,外用仙法掩蔽,和一道人师徒四人,正在坛上对坐饮酒。别无动静。方想:“这么好的月色,清光普照,微波不兴,夜色如此幽静,怎会有什精怪作祟?分明隐弟想我前去,张大其词。”
同时发现左近芦草中泊有四条大船,人物多是幻景。郑隐不时手持宝剑,用本门隐身法去往湖边,远近凝望,每到山脚一带,更是全神贯注,仿佛有什切要之事神气。暗忖:“湖上除却水大而外,灾民多已救起,这么大一片水面,不见一只舟船停泊,看去并无丝毫警兆。隐弟如何看得这么重,连本门最具威力的太清禁制俱都施展出来?并在一旁,现出四条大船和人物的幻影。道人师徒均带邪气,神情鬼祟,决不是什好人。隐弟和他们却甚投机,是何原故?如说真有猛恶水怪,不应面带喜容。”
越想越怪。
正想传声询问何故如此,忽见郑隐和道士交头接耳,手指湖中,低声谈论。心想:“已有太清仙法禁制,难道还怕外人听去?”
心念才动,猛又瞥见斜刺里天空中飞来一道青光,看出乃正教中的飞剑,方料有事。郑隐忽然把手一扬,紫郢仙剑脱手飞起,电也似急,朝那青光迎去,面上立现急怒之容。青光本在湖水上空飞行,略一盘旋,紫光电驰飞至。立有一个道装少年飞出光外,一面手指青光应敌,一面大喝:“何方道友,无故为难?何不出来答活?”
郑隐藏身法坛之上,也不理睬,一味催动剑光上前迎敌,朝那青光进逼不已。少年似知紫光威力大强,不是敌手,连唤数声,未听答应,怒喝:“同是救灾除害,何故量小欺人?后会有期,行再相见。”
说罢,将手一招,青光回飞,身剑合一,破空飞去。郑隐好似气极,人去以后,又指仙剑穷追老远,如非来人功力尚高,几为所伤。
无垢本不放心郑隐为人,料知有事,便不再发话,静心观察下去,一面连用仙法侧耳细听。只听郑隐气愤愤说道:“我们准备得好好的,差一点为这厮所误。就这样,也恐打草惊蛇呢。今夜许未必成功,你看如何?”
道人诡笑答道:“道友不必多虑。今夜月华虽好,不到子时,那东西不会出来,何况我还另有准备,包你成功得手。但你答应我的事情,也须践言呢。”
郑隐笑答:“我生平言出必践,你这妖道为何如此讨嫌?”
道人诡笑不已。无垢越看越似好邪之徒。暗忖:“丈夫夙孽既重,并还具有恶性。双方不知怎会结合一路?决不是什好路道。听口气,颇似有什精怪潜藏水内,要到半夜才行出现。现已亥初,何不静候下去,到了子夜,看明再说。”
于是细心查听下去。只见郑隐和道人说罢前言,未再开口,神情却渐紧张起来。正觉水中精怪无非蛟蜃之类,能有多大气候,就凭一口紫郢剑,当时便可了事,何值小题大做?君山左近满布埋伏,连方圆百余里的水面也在仙法禁制之下。
无垢正在寻思,忽见那四条法力幻化的大客船满载人货酒肉,在君山前面芦苇中开出。船头上并还设有香案,另有老少四道人装成法师,披发仗剑,分立其上,相貌与坛上道人师徒一般无二。看情势,仿佛装作行法除妖,诱那怪物出水之状。不多一会,船便开出老远。湖面上仍是平波千里,水天一色,上下一片空明,不见一丝动静。船也停住,一时法器频敲,鼓乐之声大作。跟着,船上抬出好些洗剥净的猪羊。再细一看,原来船上人物虽是幻象,那些猪羊却有一半真的。由四条两丈来长的木排载着,仿佛怪物颇有眼力,真假互用,以防警觉,再看郑隐,已仗剑立在台口,手掐灵诀,注定湖中,毫不旁瞬。
无垢见皓月当空,清波无际,宛如一片其大无垠的碧玻璃,当中浸着一团银光,月华皎洁,分外鲜明。方想:“这么好的明月清波,如非黄河救灾不能分身,前往一游,倒也快事。”
猛瞥见停船之处,相隔里许水面上,现出一条黑影。初出现时,宛如一段长大的黑色巨木,粗约两抱,浮沉水中,时隐时现。刚看出那东西周身乌鳞,似是蛟龙之类,紧跟着,最前面又现出了一段。前后约有三数十丈长短,尚未现出头尾,怪物已将出水。郑隐仍如未见,却把目光注定在君山左方,离山十余丈的水内。而怪物现处和停船所在,又都在禁圈之外,正不知是何用意。怪物出现以后,也不兴风作浪,只在船前里许左近浮沉涌现,不进不退,似这样盘旋了一阵。船上所幻法师均似着忙,将剑乱舞,口诵经咒,手掐法诀,向外连扬。为首一个更用宝剑砍下一个猪头,插在剑尖之上,朝前乱舞。鼓乐法器之声,也更紧急。怪物头尾均沉水内,也未兴风作浪,只是逗留下去。
又隔有半盏茶时,忽听呼隆一声,一个似龙非龙头具三角的怪物突自水中冒起,当时湖中波浪随同怪物起处,涌起一根三四丈高的水柱。怪物前半身立现水面,单这前段便有二三十丈长短,后半仍沉水内。刚一出现,便朝那四条大船冲去,其行如飞,晃眼邻近。怪头高昂,一张满布獠牙的铲形血盆大口已然大开,微一张闭之间,口里所喷出来的水气与瀑布相似,长达二三十丈,月光之下,其亮如银。船前一带波涛汹涌,骇浪山立,声势十分惊人,猛恶已极。
为首道人竟和真的一样,装得手忙脚乱,手中灵诀扬处,剑上猪头便已飞起。吃怪物张口接住,停了前进,昂着前半身,咬着猪头,大嚼起来。后尾也在远方现出,与头作乙字形,浮立水面。单这一头一尾,便似两根一两抱粗,七八丈长的黑柱,挺立水中。那条怪尾作蒲扇形,看去更大得惊人。这一头一尾,东西相对,连那中间长身,约达七八十丈以上,看去委实
怪物已然出水发威,船上幻化的法师全着了忙,各把真猪真牛,用宝剑切成大块,朝怪物口中掷去。怪物每次吃完,必要喷水发威,等船中猪牛抛起,方始暂停。吃完之后,又复作势前冲。眼看猪牛快要吃完。船前一带,随同怪物头尾摆动之势,洪水暴涨,惊涛山立,形势越来越猛恶。滨湖一带,没有淹完的人家房舍,本来半现水上,吃那惊波急浪连番猛击,纷纷崩塌。总算内中人已逃散,未伤生命。这等形势之下,郑隐仍和没事人一般,只把目光注定山脚湖水之内,对于怪物直如未见。近山数十里的水面,因有禁制隔断,禁圈以外只管狂涛汹涌,风浪猛恶,圈内依旧清波平匀,宛如明镜。
无垢以为君山脚下定还藏有一个比这个还要厉害的怪物,丈夫为防同恶相济,不易诛戳。但是君山孤立水中,四外并无人家田舍,那诱绊怪物的停船左近,离岸不远,时候一久,洪水高涌,岂不多少也要伤害一些生灵?心方不解,猛瞥见君山左近水面上有一团银光,在水面上移动,当是怪物出现。定睛一看,那银光初出现时,约有茶杯大小,贴着水面,不住游行往来,其速如飞。这时禁圈之内一片晶明,银光一现,宛如一个其大无比的玻璃翠盘,当中放着一粒夜光明珠,在内滚转,银辉四射,光彩晶莹,顿成奇观。郑隐目光便随着那团银光来回乱转,全神贯注其上。
隔不一会,银光忽然离水而起,直朝天空皓月射去,当时暴长,精芒流照,与皓月争辉。那东西始终不曾兴风作浪,银光以外,并未现出别的怪物,光华也强而不烈。大片湖面立时闪动起亿万银鳞,万顷清波,竟被映成一片银海。刚看出那银光是一粒宝珠,心疑是怪物所喷内丹,乘着月明之夜吸取月华。正待运用法宝,朝水中观看,那团银光,已冲霄直上,飞入高空。紧跟着,水面上又现出了一粒,色作纯青,冷滟滟的。
在湖面上电也似急转了几个大圈,倏地离水而起,流星赶月,直朝先那一团银光激射上去,晃眼高出云空。在皓月明辉之下,兢吐奇光,精芒四射,清丽无伦。同时目光到处,发现水底还隐着一个,形似巨蚌,但只两个半身,四片蚌壳,连在一起,大约径丈,仿佛连理并生,植立水中,张嘴向上,只把蚌口微露水外,朝上嘘气。才知这两团宝光,乃是巨蚌所孕内丹宝珠,出水吸取月华。
无垢心想:“这类东西并不害人,莫非丈夫起什贪心,放着那么猛恶的水怪不去除害,却费许多心思夺取宝珠不成?照此行径,即便连日救人,积了一点善功,有此恶念,也全抵消。”
心正有气,忽听湖这面水声如雷。再往停船之处一看,船上真的猪牛已快被怪物吃完。怪物本就激怒,再发现那两粒宝珠,流星赶月一般,在皓月明辉之下,上下飞舞,也似馋吻大动,一声怒吼,长尾立时带着数十丈高的狂涛,横扫过来。那四条半真半假的法船,连同残余猪牛,全被打得无影无踪。船上埋伏立被引发,一串连珠霹雳声中,大片雷火似暴雨一般,朝怪物打到。怪物骤出不意,长尾立被打断。怪物负痛急怒,似知上当,张口一喷,立有大股黑气将身护住,朝着君山箭也似急追去。刚达禁圈边上,郑隐早已准备,把手中灵诀一扬,大片禁网立时反卷过来,似一口大钟,将怪物罩在里面。
同时那两粒蚌珠闻得雷声,也似飞星下泻,前后相继,飞射下来。郑隐没料蚌珠收得如此神速,不顾先除怪物,慌不迭扬手先发出一个太乙神雷,照准水中巨蚌打去,蚌口丹气立被神雷震散。郑隐和道人师徒立同飞起。那蚌似知中计,待要转身逃遁,其行绝快,已然逃出老远,快要沉入水内。见那两粒蚌珠流光四射,因丹气已断,浮沉空中,仇敌突自君山现身,朝上飞起,心又不舍。突然现出水上,巨口一张,呼的一声巨响,立有大股黑气喷出,想要收珠逃走。
就这同时发生,一两句话的工夫,随同怪物和蚌口张处,湖面上立时天昏地暗,星月天光,洪水高涌数十丈,宛如地震海啸,万马奔腾,声势十分猛恶。只剩一青一白两团宝光,在黑影中分外鲜明。紧跟着又是惊天动地一声大震,数十百丈金光雷火当空爆炸,青白两团宝光立隐。另有一道紫红直射水中,大片黑烟浓雾全被震散,似狂风之卷残云,四下飞扬。转眼清光大来,天地重返光明。只水面上狂涛汹涌,无数大小浪头水山也似,尚在澎湃奔腾,起伏不已。紫光已被郑隐收回。浪花飞舞中,瞥见山前湖水红了一大片,内有三四片残破的大蚌壳,正往下沉,尚未到底。细一查看,那连理巨蚌已被紫郢仙剑斩成四片。
另一面,怪物虽被仙法圈禁湖中,无如郑隐全神贯注那两粒宝珠,又要杀那巨蚌,急切间顾不过来,一任怪物在禁圈以内狂冲乱窜,激得那一带湖水波浪滔天,水雾蒸腾。君山这面,天色虽转清明,怪物被困之处,大片水面却是笼罩着一层暗雾,上与天接。湖水和开了锅的蒸笼一样,上面腥雾如山,下面沸腾之声密如万雷怒呜,声势越来越猛。滨湖一带,残余房舍吃浪头一打,雪崩一般,纷纷坍塌,又被冲刷去了一大片。
郑隐收回紫郢仙剑以后,手里拿着两粒新得的宝珠,好似得意忘形,不住把玩,别的全未放在心上。无垢见状,才知丈夫费了许多心计人力,竟为得此两粒宝珠,不特贪鄙残忍,连此行何事均非所计。连日虽然救了一些人命,一念之贪,无形中又造下好些罪孽。明知湖中有一凶恶无比的水怪,事前不知何故,不先除去。虽然连日大水,临水居民多半逃散,此时也许还有残余在内。即便一人未伤,这等存心,哪怕无心之失,也是罪不可道。想起师长前言,说丈夫恶根未尽,稍犯本性,便多罪孽。刚行道不多日,已是如此,前途何堪设想?不禁悲愤,如非天明前还要帮助当地官绅救灾合龙,直恨不能当时飞去,向其质问:何故如此丧心病狂?才离自己不多几天,便忘本来?
忽见道人因郑隐拿着宝珠不住玩弄,暗朝身后徒弟连使眼色,满脸鄙视之容。待了一会,诡笑说道:“郑道友,你宝珠到手,大功告成,可喜可贺。但那恶蛟尚还未除。即便贫道应得之物不在道友心上,但那恶蛟现被法力禁住。先前因想借它阻挡老蚌逃路,又为取它内丹,未下杀手,道友只用仙法将其圈住,不能脱身。此蛟神通颇大,猛恶异常,急怒欲逃之下,不住发威,狂喷丹气,湖中洪水平空暴涨了好多丈,如非前面一带地势较高,整座岳州早被冲去。你看右侧面只剩那座岳阳楼尚在水面之上,附近几座楼亭也只剩了上面半截未被水淹。就算少时将怪物杀死,这二次发动的洪水,少说也要四五日才能退尽。而且灾区比前数日还要广泛,今年收成已谈不到,更不知要丧失多少身家性命。道友曾说专力行道修积而来,照此情势,岂不与道友来时本心违背么?”
郑隐闻言,好似听出对方语带讥嘲,两道剑眉往上斜飞,两目一瞪,正要发作。目光到处,瞥见水势高涨,随着恶蛟凶威暴发,所激起来的腥雾已炔布满大片湖面。立处法台本来离水还有一大段,这时湖水已顺台前山坡逐渐涌上,洞庭君祠前面一带已然见水,全山陆地越发往里缩小。四望天连水,水连天,只剩一座残城,遥峙暗雾洪流之中。好似想起本身使命,面上立现惊容,口喝:“妖道休不知好歹,我已答应在先,难道说了不算?我言必践,再如唠叨,你师徒四人休想活命。”
道人见他发怒,似颇害怕,连忙强赔笑脸,接口答道:“道友不可误会。贫道实因洪水太大,恶蛟凶猛,颇具神通,惟恐道友无心之失,万一湖心水眼全被冲破,湘湖之间化为泽国,道友便是法力无边,恐也难于补救。故此提醒一声,快将恶蛟除去,免肇巨灾浩劫,功德不小。”
郑隐已然看出水势暴涨,巨灾将成,心中发慌,一面发话,一面已在行法施为。闻言忍不住怒道:“这还不是我一时疏忽,受你之愚?事成之后,我再和你算账。”
说时,仙法已经发动,人也飞起。
无垢见那道人相貌凶恶,一身邪气。郑隐走后,只是冷笑,守在台上,并不退走。由腰间取出一个长约数寸的葫芦,手掐法诀,全神贯注前面,似在准备应付。
郑隐似因闯了大祸,这次形势却不冒失。为防恶蛟铤而走险,上来先以全力施展太清仙法,暗将四边的水禁住,不令往外泛滥。再将法宝取出,暗放湖内,以作镇压。未了隐形飞起,到了恶蛟头上,突然现身,将上面禁网撤去,引使出水。
恶蛟在禁网笼罩之下,左冲右突,本是急怒交加。未了凶威暴发,狂喷丹气,欲以全力引发洪水,以为泄愤之计。如非左近人民不该遭此惨劫,恶蛟被困之处恰将湖眼避开,早已引发空前浩劫。恶蛟也曾想到,上下四外均被禁法隔断,敌人除想杀它而外,还有别的深意,逃路只有湖眼一处,既可由此穿通地底逃走,又可借此泄愤。无奈郑隐虽然利令智昏,不曾想到那湖眼要地,却被无意之中隔断,可望而不可及,于是便以全力朝侧猛冲。
此时湖水已然高涨,又被郑隐二次施展太清仙法一逼,环着恶蛟成了一个极大的禁圈。当中洪水被仙法禁制不能向外狂涌,便朝上面高涌。恶蛟先未留意,后见被困之处湖水继续增高,始终不见仇敌影子,料定敌人必有胜算,制它死命。正在惶急,欲逃无路,忽见上空有了空隙。如换寻常妖邪,定必冒失冲逃。恶蛟却是凶狡异常,看出敌人这半天不曾下手,只将它禁在当中,不令脱身,这时忽又网开一面,知道不怀好意。先是故作不知,一味向旁狂冲,不往上空逃遁。等到郑隐现身,忽用声东击西之策,故意装作害怕,猛力朝下狂窜。冷不防掉头向上,箭一般由禁网空处朝上窜去,轰的一声,那高约数十百丈的一根水柱,首被带起,势甚神速。
郑隐见恶蛟朝下狂窜,先已铸错,为防恶蛟情急,自毁丹元,或是震破天灵,变化元神逃走,虽用禁网将其困住,不特未施全力,反因恶蛟身子长大,禁圈广达三数十里,以便恶蛟能有回旋之地,兔其绝望自杀。不料因此发动洪水,自知造孽,心已隍急。又见恶蛟神通甚大,凶猛非常,如再冲破下层禁网,攻人地底,逃往湖眼之内,越发投鼠忌器。再要激发祸变,更难收拾。见此情势,更不敢冒失下手。只是手指恶蛟,喝骂引逗。不料恶蛟竟是以退为进,骤出不意,来势又太猛恶,更须防到弄巧成拙,真个被其乘隙逃走。稍一手忙脚乱,恶蛟早把全力运足,张口便是一股黑气,中杂数十团拳大碧光,冷不防朝着郑隐,瀑布也似迎面喷来。
郑隐原知恶蛟所喷丹气奇毒无比,腹中内丹共有二十四粒之多,尤为厉害。先因恶蛟未起时,那被禁圈逼成的洪波已和水山一样。恶蛟逃时,又暗藏毒计,打着拼命主意:一面把腹中内丹连那奇毒无比的丹气全数喷将出来,一面却把湖水带起,准备能逃便好;如真不能脱身,便将内丹震破,加增千百倍的水力,多害生灵,以消恶气。经此一来,随同恶蛟涌起的洪水直似一根其大无比的冲天水柱突然暴涌,来势万分猛恶。郑隐见状,越发惊心,想将紫郢仙剑放出,又恐闯祸更大,微一迟疑。就这应变瞬息之间,恶狡的内丹毒气已迎面喷到。郑隐虽有法宝防身,没想到如此厉害,稍微疏忽,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情知不妙,心中一急,不由怒从心起,大喝:“妖物敢尔!”
一面行法护身,强忍奇寒,往旁暂避来势;一面伸手一指,紫郢剑立化一道紫虹,电掣飞出,迎着恶蛟拦腰一绞,当时斩为两段。
那被恶蛟带起来的水柱已然高如山岳,孤峰刺天,随同向上急涌。恶蛟吃仙剑一绕,中分为二,前半蛟身依旧带着一股奇大无比的水柱朝上飞蹿,后半蛟身立随下半高山一般的水柱朝下飞堕。湖上本就波涛汹涌,再吃这么大一座水山突然崩塌,往下一压,惊波怒涌,势更险恶。如非当地四外有那一圈禁网隔断,全湖的水不知又要高起多少。
郑隐原想恶蛟长于飞腾变化,想诱它离水之后,冷不防发动仙剑,将头斩断,取那内丹,送人践约。不料误中内丹寒毒,忙着逃避,又急于除害,闹得两头不能兼顾。匆忙之中稍缓瞬息,恶蛟逃势大快,竟将致命之处躲过,身虽斩断,神通犹在。负痛急怒之下,看出敌人厉害,已不再作复仇之想,因先前伤敌心切,内丹喷得大猛,随同郑隐逃处追出老远,等到百忙中想起此仇难报,再不见机,吃那紫光一绞,连保得元神逃遁均所不能。于是一面负痛朝前急蹿,一面掉头向左,就着前飞之势,收那内丹。
谁知君山上面还藏有几个敌人,法宝威力比眼前敌人还要厉害,又深知它的底细,早已有了准备,正在全神贯注,相机发难,因在仙法掩蔽之下,除却本门中人,休想看出丝毫形迹,恶蛟如何得知。恶蛟见郑隐飞遁一旁,看神气虽中内丹毒气,人并未倒,恐其又用飞剑追来,更无幸理。百忙中正以全力回收时,也是恶贯满盈,该当数尽,就此收丹逃走,在强敌明暗夹攻之下,已难脱身;当此性命呼吸,生死关头,仍未忘了害人之念。于是一面打着逃走之意,一面仍在妄想随同所到之处,乱发洪水,伤害生灵泄愤。以致前半身所带起来的水柱尚有数十百丈一段,始终不舍抛弃。经此一来,成了一心数用,逃起来自然又差了一些。
这原是转眼间事,三方动作俱都神速异常。当恶蛟负伤变计,忙着收丹逃遁之际,那二十四粒带着大蓬黑色丹气的内丹碧光刚由左侧舍了郑隐,改往正面回收,忽似有什吸力将其裹住,往君山那面飞去。恶蛟因是去向相同,逃得又急,开头还未在意,前进之势又是绝快,跟着那二十四团碧光,与恶蛟逃路成了直线。恶蛟只顾流星赶月一般,朝着前面急飞,不似往日收发由心,一呼即回。突然警觉,忙运真气,二次以全力回收。觉出那二十囚粒内丹,连那经天长虹一般的丹气,暗中竟有一股极大吸力将其裹住。同时闻得身后颤声怒喝:“无知妖物,速将丹元献上。”
回顾敌人,已指着先前那道紫光电驰追来,这才知道不妙,心中一惊。忽又听前面有人呼喝,只见君山上面,道人师徒四人同时现身,大喝:“郑道友,你已中了恶蛟寒毒之气,无须动手,由我师徒代你除害便了。”
说时迟,那时快,话未说完,人已飞近。那二十四团碧光和大量丹气,立被道人葫芦中所喷出来的一股灰白色光气裹住,相隔恶蛟不过数十丈远近。恶蛟见状,自是情急,正待向前拼命,数十百丈金光雷火和一道紫色长虹已由当空飞堕,霹雳横飞之中,恶蛟随身水柱首被击散。紫虹跟踪飞到,环身一绞,当时绞成粉碎。恶蛟负痛,再一挣扎,身又长大,残尸碎体纷纷下坠,洒了满空血雨。大片浓雾被雷震散,月光重又下照,数百亩方圆一片湖水全都成了红色。那碧光丹气,早被道人用葫芦收去。郑隐好似中毒不轻,面色青暗,周身乱抖,勉强驾着遁光由后追来。听道人那等说法,怒喝:“妖道,你想全数独吞,莫怪我狠。”
先前道人对于郑隐本极恭顺,未动手前,无论郑隐辞色好坏,老赔着一张笑脸。这时不知怎的,变恭为踞。闻言诡笑道:“你不必如此强横。先前原曾说好,如由你一人下手,自然平分。此时你身中寒毒,自顾尚且不暇,妖物内丹寒毒更重,如何能收得去?你为一念贪心,已造不少罪孽,再被恶蛟逃走,伤害生灵更多。我怕你法力不济,将妖物放逃,或用你那口宝剑将妖物内丹斩碎,引发寒瘟,罪上加罪,日后回山,受你师长怪罪,身遭残杀。好心好意代你全数收下,如何不知好歹?已得了两粒蚌珠,还不知足,妄想逞强欺人?本来不能放你过去,看在你为此事忙了好几天,总算不无微劳,我老人家不愿与你一般见识。加以妖物内丹十分难得,急于回山祭炼,姑且宽容。
“你自命玄门正宗,行道济世,自应权衡轻重,如何自私自利,一意孤行?日前你也积有不少善功,因这一念贪心,已发现湖中藏有恶蛟,不去除害,又无多高法力,事前不能预防,为想得此两粒蚌珠,无意之中造此大孽。如非我老人家念你年幼无知,事前早有准备,好些多是幻景,方才那么猛恶的洪水,必将江汉之间方圆三千里内化为一片洪波,这是多大罪孽?方才灾情虽多幻景,因我法力无边,连那相隔数千里外的人,虽仗法宝查看,也是真伪互见,看不出内有幻象,你这蠢才,更不必说。目前灾难未成,但这恶蛟所发洪水仍甚猛恶。所幸此次只是无心之恶,一半又为我所诱,不是本心。不过想你知道一点警诫,以戒下次,在我法力预防之下,并未真个丧失生灵,至多将你目前所积善功抵销,尚无大害。以后在外行道,却须时刻想着今夜教训,免蹈覆辙。
“须知人生万劫难,况你夙孽甚重,全仗努力修为,丝毫不懈,还未必能够有望,何况这等贪鄙残忍。老蚌固该数尽,尤其近数月来,未成气候,便将那两粒雌雄珠出来炫弄,招灾惹祸,死固当然。但于你何仇何恨?本身又非害人之物。它数百年辛苦,好容易炼成此珠,被你夺去,也就罢了,为何还下毒手,将其残杀?正经修道之士,可有一人这等凶残?你前途满布荆棘,来日大难,因你强做好胜。你那心上人虽然志行高洁,决看不惯这等行为。好在今夜不曾在场,当不使你难堪。你便看她份上,也须自勉。良言已尽于此,信否在你。
“这大量洪水,经我暗用法力,三百里内均在禁圈之内,近湖舟船也经移往远处,未伤一人一物。此时你再细看,当知水势何等浩大。这等洪水,你虽练会《九天玄经》,本身功力当还不够,量你也退它不了。索性由我带走,连黄河的水一起引送人海,使你夫妻早日完功相见,虽然因人成事,到底也算不少功德。我不愿显露真形,特意幻化出一个满身邪气,面容刁狡的恶人,使你一望而知是个左道妖邪。你仍利令智昏,可见贪之为害。好自为之,老夫去了。”
话未说完,无垢由宝环中遥望,环着君山一带的三数百里方圆,已换了一片景象。原来湖滨人家房舍仍和初见时一样,不特未被洪流冲倒,水势反倒退了好些。离开湖岸,靠近君山那面,水却涌起数十丈高下,宛如湖面上浮涌着一座平顶大冰山。夜月已经西斜,月光照将上去,通体晶明,银辉四射,顿成奇观。当道人初发话时,郑隐始而满脸怒容,目射凶光,怒喝妖道,扬手飞出仙剑。道人也未迎敌,只见紫虹环身飞舞,道人除身形或前或后,不时微微移动而外,依然说个不休。只那三个徒弟剑光一起,红光微闪,忽全失踪。道人并未丝毫受伤。郑隐见状,越发暴怒,又用太乙神雷和随身法宝向前猛攻,已然无用。
无垢看到后来,只见郑隐伎俩已穷,人也醒悟过来,自将飞剑、法宝收回,不知怎的,竟和道人同落君山之上。看神气,似已听出对方语有深意,法力更高,面带惶愧之容。只仍负气,不肯输口。道人也不理他,从容把话说完。遥望着无垢这面,将头微点。叹息了一声,把手一招,一片红霞闪过,当中禁圈高如山岳的湖水忽似银河倒泻,向上逆流,化为一片白光,银虹也似,朝高空中飞去。
只见银光闪闪,映月流辉,带着轰轰发发之声,破空直上,横空穿云而渡。那么大一片湖水,不消半盏茶时,竟然去尽。当中水山一消,四面湖水重又平匀。这一来,连原有的水也被带走了不少,湖边已现浅滩,临水人家的墙基也有不少出现。红霞一闪即隐,道人也已不见。那三个徒弟终未再现。仰望空中,只剩一道银光,宛如龙蛇摆尾,摇曳空中,晃眼穿入东南方密云层内,便无踪影。郑隐连愧带急,已面无人色,呆在当地,仰望高空,做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