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晃三年,明夷子及大呆山人师徒道行剑法自然愈加精进,取宝的人却从未见他再来。内中只黄潜一人志壮心苦,眼看师长、同门日益精进,自己每日只能打坐习静,徐养气机,休说飞仙剑法不能从学,连寻常武术都不能习练,还得徐压盛气,强自敛抑,以免旧病加剧。先是真个苦痛已极,直到三五年后方将锐气挫平,归于纯静,把以前躁妄之气磨去个干干净净。
好容易盼到第七年上,这日明夷子忽然取出半葫芦丹露,与一百零八丸丹药,命分三次一日服完,黄潜本来常服仙药,自从矜平躁释以来,明知银肺草早已长成,兜率仙芝移置洞中,经乃师日用灵药培植,更比从前肥茂,也不再像从前时常过问,一心静等时机之来。这日眼药三次,夜间打坐,忽然腹痛欲泻。便后归座,猛觉脏腑空灵,气机流畅,迥异平时。当时还不知数年苦盼的灵药仙草,已经乃师炼制成了丹露,自己已在日间服用。正在奇怪,明夷子忽然走来,笑对黄潜道:“这些年,着实难为了你,今日是你难满之日。今日所服何药可知道么?”
黄潜闻言,惊喜交集,慌忙下拜请问道,“弟子自从受伤以来,多蒙恩师赐救,得保残生。嗣由终南移居大行,本已无多痛楚。不料一时疏忽,练剑犯病,幸得恩师灵丹,虽未大碍,但是平日稍为过劳,胸前便自胀痛。今早起连服三次灵丹、仙露,先是胸前胀痒,抓捞不着,适才走动了一次,立觉脏腑空灵,迥异从前。听恩师之言,那灵丹、仙露定是银肺草和兜率仙芝所炼制的了。”
明夷子道:“此二灵药已早成长,别的配药也早炼制备用,只缘你灾厄未满,迟迟至今,昨晚方将二药化为丹、露。因纯阳真人丹书也载有此药制服之法,较我所知尤为精美,此药服后,立时便要化腐生肌。你肺腑受伤震裂,全仗我的丹药培养,苟延性命,诸凡劳顿不得。学剑首重炼气之功,肺司吐纳,最关重要,更难学习。服药以后,肺叶生长,才得萌芽,又当它化腐分淤之际,怒固不宜,喜亦有害。你多年魂梦悬念,无非此药,一旦如愿,即便近来躁妄之气已平,当时也难免欣喜如狂,新肺脆弱,怎禁得起?一时如不能平心静气,喜极而肺叶大开,将所化血污吸入肺内,或是稍有伤损,不特服药费事,或者还有大碍,故此事前不使你知。
如今残肺淤血俱已下尽,新肺成形,病体复原。如自明日起便即练剑,日后成就只能与你姚、金二师弟相伯仲,报仇仅够,要想传我衣钵却不能。不如借新肺成长之机,仍照往常一样,譬如未服灵药,每日还是打坐静养,学那上乘内家功夫。你这几年来初步坐功颇有根底,再由此精进,只须年余,根基便能坚牢。那时你将!日日武艺温习,由我从旁指点,略传一些防身剑法,暂且做个人间能手。索性下山,不辞艰苦卓绝,受尽跋涉艰难,径去利物济人,使新生灵腑依次磨练,不假人力,逐渐自然坚韧。你有此秉赋,又因祸得福,去腐朽而生仙肌,无殊脱胎换骨。等两三年外功圆满归来,重新向道,作我传人,岂非绝妙?有此二途,由你自择回话。”
黄潜闻言,略一寻思,躬身答道:“弟子近年心平气敛,已知万事有定,欲速不达。既承恩师明教,弟子情愿甘受苦难,不敢急进,以负师门厚期了。”
明夷子闻言,喜道:“适才见你闻说服了仙药,病已痊愈,虽然不免喜形于色,神态却甚沉稳,今又这等说法,足见涵养功深。吾道不孤,好自力之,我不患没有传人了。”
黄潜见师奖许,益发心中谨慎自勉,以期大成。第二日,大呆山人师徒也向黄潜道贺,又各劝勉了一番,过了些日,黄潜方得温习旧业,本是会家,又得明夷子指点,自然突飞猛进。
一年后,明夷子说黄潜的武功,人间已是无敌,足可下山行道。因为迩来各异派广收门徒,与峨眉、青城诸派相抗,到处横行为恶,恐狭路相逢,不是对手,除赐给一口仙剑用作防身之具,另传了两种临危应变法术。黄潜闻命,一一谨记,临行拜别,向明夷子请问,下山之后应往何处。明夷子笑道:“滔滔天下,哪里都有不公平之事,苦痛呻吟,待救之人正多,只要留心,随时可遇,你只任意所如,自有遇合,无须指定。吾门最忌贪盗,即便遇着好恶豪强,移富济贫则可,也不能分润盗泉,沾染分毫。你当初上山时带有一些散碎银两,省俭度用,足敷你一半年的用途,过此即有遇合。留此无用,可全数携去。外功圆满,为师自会接引,中间也还有相逢之期。你姚、金二师弟不久也当奉命下山行道,不出一年,即可谋面,你一人先行吧。”
黄潜闻言,猛想起那银乃姑父所赠,暗忖:“自己从小寄养他家,多蒙恩育,爱如亲生,与表兄情好,尤为莫逆。多年未见,也不知他家光景如何?以前屡次请师占卜,俱未明言。此去下山的途径方向,师父既未指定,何不先往京城探询他家行踪,一叙渴想,也免他父子悬念;就便沿途行道:岂非一举两全?”
便和明夷子说了。明夷子只说:“由你由你。”
并无他言。黄潜知道师父要使自己多受艰难,饱经磨练,如间颜家此时究竟在籍在京,踪迹近况,必不肯说。只得拜别师长,与姚、金二人依依判袂,独自离了太行,往京城进发。
黄潜才一出山到了城镇,便见四民疾首蹙额,憔悴呻吟,仿佛灾厄甚重。间他们却又不肯明言,吞吞吐吐。先还以为天时不顺,偶值饥懂。后见茹苦含愁之状各地皆然,一查年岁并不荒旱,而官贪吏酷,民不聊生,饿殍载道,盗贼群起,人心惶惶,恍如大难将至。细一打听,才知好逆阉竖权势日重一日,官吏希颜承旨,竞建生祠;贿赂公行,几于市中交易,计官论值;加以横征暴敛,刑赋繁苛。闹得人民敢怒而不敢言,所以造成一路上的阴霾凄苦景象。
黄潜暗忖:“姑父为人正直忠义,昔日权阉初用,尚未过分横行,尚且疾首痛心,不欲与之井立,如今阉焰高涨,积恶已极,岂能容忍?即使不批逆鳞,为国除好,也必归隐故乡,以远危难。看神气,此时绝不会还在京城留恋,去了也是白跑。”
又一想:“一路行来,离京只二三百里,凭自己脚程,如不途中留连,半日即至。就算姑父、表兄归隐,京寓总还留有家人,也可以打探出一个踪迹。等打探出他父子或是还乡,或是外任,再行赶去,也可早见些日,省得又扑个空。自己既以利物济人为念,阉狗如此好恶,纵因形格势禁,不能立时下手将他除去,也当一探虚实,为异日下手之地。”
想了想,还是走一趟为是,便把脚步加紧,仍往京赶去。
这时魏忠贤正是权倾朝野,势力滔天。义子干儿,朋比为好,自不必说;连门下家奴厮养,也都倚势横行,无恶不作。路上自然免不了打些个不平,做些个侠行义举。仗着一身本领,办得甚是顺手,倒也无甚可记。
这日,黄潜走到京城颜家旧宅。一打听,宅已易主数年。一间颜家踪迹,人都掩耳疾走,不敢闻对,情知凶多吉少。后来,遇见一个卖零食的老年小贩,黄潜幼时随姑父游宦京城,常和颜觍背了家人买他的食物,往往给钱甚多,谈起来居然认得。不等黄潜再问,便大惊失色,拉向僻静之处,说了颜家遭祸之事,并说:“当时只颜公子两小夫妻逃去,至今未获。不特家产查抄,还要访拿余党。听说颜公子夫妻二人逃往四川一禽,至今不曾弋获,公子怎还到此寻他?如被他们知道,那还有命?趁无人知,快逃出京城为妙。”
黄潜闻言,不由悲愤填膺,如非这多年涵养功深,几乎当时便要寻阉狗一拼死活。暗想:“姑父虽死,表兄尚避祸蜀中。他为人孝义,数年不报父仇,必有难处。再者,市贩传言,语焉不详。此事关系不小,自己还须慎重。莫如找到旧日姑父几家同僚至好家中,问了详情,再定行止。如表兄真在四川,便立时寻去。等寻到以后,问明详情,再助他同报父仇不晚。”
主意打定,便谢别了那小贩,径寻旧日颜家的几处同僚至友打听。
黄潜连寻了十数家,有的吃好党陷害,已不在原处居住,无从寻访;有几家却做了大官,等寻到一问,俱支吾其词,休说探问颜氏父子踪迹,连面都见不到。连去数次以后,家人渐出恶声,说黄潜是地痞流棍,要唤坊里捉去治罪。黄潜知他们俱已投在权阉门下,好说相见不成,当时隐忍退走。候至晚问,索性施展轻身功夫,夜人内宅,先礼后兵,强探颜家被祸之事。
对方当时惧怕他的声威,只得把前事略说大概。除颜觍夫妻逃往四川云贵一带,官府至今尚在严缉未获比较稍详外,余皆吞吞吐吐,和小贩所说差不了多少。黄潜本想给他一个警诫,恐张扬出去打草惊蛇,于事有碍,只略为指斥了几句,便飞身走去。因所闻不如意,还待第二晚再向别家询明再走。谁知这班好党声气相通,头一家等黄潜一走,便连夜命人往各地面官送信,又亲去权阉家中告密说:日前出了飞贼,乃颜氏戚党,来去无踪,恐将来难免乘隙行刺。权阉原养有武师打手多人,内中还有两个旁门妖道。一闻警报,立时召集党羽,传下密令,穷搜全城,广设陷阱,引敌人网。
黄潜次晚去探的一家姓胡,以前曾受颜氏大恩,又是同官至好,颜氏被祸以前做了权阉走狗。颜觍夫妻当年望门投止,不但不肯容留,反去向权阉告密,说出行止。颜觍夫妻如非会点武艺,生性机警,几乎遭了他的毒手。此人本知黄潜出家养病底细,小时又见过多次,一得信息,不等人到,早设下埋伏相候。黄潜如在往昔,也许上了他的大当,如今却活该恶人遭报。这天黄潜刚飞身落下,那姓胡的已在庭中相待,口讲:“贤侄,日里两次不见,实为避人耳目。算计早晚驾临,已然候了两晚。令亲家事,我所尽知,且请书房接风,宴后一一详告。如不弃嫌,便请下榻我家,暂住些日,再设法去寻颜贤侄的下落如何?”
黄潜见他说得诚恳,知与颜家情非泛常,先也未疑。及至人席,见他劝饮劝吃,甚是殷勤,正经话却不提起。一问,却说:“此话太长,还有机密,贤侄远来,酒后奉告不晚。”
黄潜渐觉有诈,故意停杯不饮。
姓胡的虽然老奸巨猾,毕竟作贼心虚,强笑问道:“老贤侄不肯进酒,莫非还疑心老夫么?”
偏偏埋伏窗外的几名厂卫是些蠢货,等得不耐,前往窗下窥探,尽管脚步很轻,怎能瞒过高明人的耳目。黄潜侧耳一听步声有异,当时还未深信,立即站起往窗前走去,欲待探头一观动作。姓胡的久闻他武艺颇好,请了厂卫埋伏,犹恐不济,黄潜到时又命人飞马驰报。同时稳住黄潜,等上菜家人一个暗号,报知援兵到来,便即设词退走,由伏甲上前捉人。伴虎同饮,本来就是强作镇定,一见黄潜神色微变,突然起立走向窗前,当是看破机密,慌忙站起,往里间便跑。
这时,黄潜业已看见窗外刀光隐现,人影幢幢,又听步履匆忙之声,回望主人,离座而起,不由大悟。骂道:“无知阉党,敢害我么?”
略一垫步,早飞身上前,提小鸡一般将人抓住举起。拔出腰间佩剑,加在姓胡的颈上。怒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老狗!我姑父从前对你何等厚待,今日不过探询他家的行踪下落,被祸原由,说不说在你,竟敢瞎了狗眼,下此毒手。快快说了实话,还可饶你狗命;稍一迟延,休怪我心辣手狠!”
那姓胡的自从媚事权阉,昔年恩友早已置诸九霄云外。事前一心害人,全未准备对答之词。此时吓得魂亡胆落之际,哪里还应答得上。急喘吁吁,刚喊得一声:“黄贤侄。”
黄潜已劈脸啐了一口道:“你这等丧尽天良的阉奴走狗,谁是你的黄贤侄?”
言还未了,窗外人声喧哗,几名厂卫连同后来的官兵已蜂拥而至,将那问书房围住,墙外面更是人喊马嘶,搅成一片。来人待要闯进,见姓胡的被敌人举起,白刃加颈,因是权阉宠任之人。未免存了投鼠忌器之心。方在观望,姓胡的见救兵大至,以为黄潜如杀了自己,他也难逃活命,一寻思,又生恶计。低声悄语道:“此时四外俱有重兵,你与我同在危境。我对令表兄踪迹,除知他逃往四川外,实无所知。你有此好身手,一人还可逃走。莫如将我放下,由我在前领路,他们见我在前,怕我受伤,必不敢上来拿人。你出其不意,仍可照来时办法越墙而走。否则,他们布置一定,你就杀了我也逃不脱了。”
黄潜哈哈大笑道:“你当我把阉狗手下这群奴下之奴,放在眼里么?看你这老狗今日行为,当初陷害我姑父全家必也有份。我不杀你,情理难容;杀你,罪状尚未证实。我先给你留一点记号,等我寻到表兄,问明前情,那时再寻阉狗一于狗党算账。留你残命,且在旁看我怎样走法。”
姓胡的听话不对,一时情急,刚喊了声:“救命!”
便见黄潜手举处,光华耀眼,闪了两闪,同时耳际微凉,身子便被放开。
房外众人见黄潜放手,一声呐喊,首先各举镖箭向房中发来,满以为准可将人射倒。忽听黄潜喊一声:“来得好!”
手中宝剑一舞,立时连人带剑化成一团光华,从门内飞射出来。屋外伏兵立时一阵大乱,纷纷各举刀矛,一拥而上,哪里还有人迹,张皇骇顾问,又听黄潜在屋上怒骂道:“我不杀你们这群无知蠢奴,归报阉狗,叫他早晚留神首级!”
众伏兵举箭欲射,剑光闪处,人已不见,连忙追出。一问墙外埋伏的马队,只听墙内喧噪拿贼,连刺客影子也未见。众厂卫人等无法,只得垂头丧气回去复命。
姓胡的惊魂乍定,微觉耳边作痛。用手一摸,两耳已被削去,方觉奇疼难忍,晕倒在地。人走之后,家人齐集,将他救起,一寻残耳,早被刺客取走。身上还中了一枝流箭,幸不甚重。侥幸得保首级,自去养伤,咒骂仇人,向权阉哭诉。不提。
黄潜离了胡家,越想越觉权阉好党可恶,竟不及等候寻见颜觍,径于次日晚间往权阉家中行刺。去时自恃仙传本领,以为取阉狗首级无殊探囊取物。谁知对方有了准备,并且权阉因知多行不义,怨满天下,平日不借重金厚礼,早就豢养着有好几个异派中会剑术妖法的人近身保护,日夕不离。加以昨晚厂卫归报,黄潜又从容逃走,正悔一时疏忽,轻视敌人,没派能人前往。除密令九城一体严拿外,断定黄潜既是颜家戚党,早晚必来行刺,防备异常周密。
黄潜一到,便有两妖人上前应战,几乎为邪术所中,自投罗网。幸仗明夷子所传脱身避难之法,才得遁走。黄潜方知事非易与,表兄缓报亲仇,必也因此。知难当退,再留无益,只得买了些冥锄祭礼,寻了一个冷僻寺观,招魂设祭,痛哭了一场。祭毕,又往权阉家中试了一次,仍是防卫紧严,无法下手。只得连夜离京,赶往四川,一路无话。
黄潜先由旱路取道成都,到后,连访数月,并无朕兆。又去川东、重庆一带寻访,仍问不出一毫端倪。夜入各地官署暗查案卷,翻出当年卷宗,也只是阉狗以前风闻表兄嫂逃往川中匿迹,命地方官严缉解京治罪的话,大半捕风捉影,查不出所以然来。不得已,返回成都一带,日里遍搜岩壑乡野之间,夜晚又去衙署探查。
这一夜,黄潜前去,正遇官和幕友拿着权阉第三次严缉刺客的催令,上有“黄某既闻颜氏孽子在川潜伏,定往寻访。屡经开具年貌,严令缉拿,何以久缉不获?殊属玩忽”
等严加申斥,仍着务缉归案之言。黄潜暗中好笑。心想:“自己行踪飘忽,一身绝艺,即遇官府捕役,也拿我无可奈何。况且自在阉狗家中受挫,益发谨慎。入川以来,大半昼伏夜动。寄居之地,不是受过恩惠之家,便是岩栖野处。任你严限查缉,有甚用处?不过阉党爪牙密布,搜查如此严厉,表兄嫂是外乡人,倘在此潜居,日久不会不露一丝行藏。这里近接滇黔,想已逃入蛮荒。反正找到方休,何不前往一试?”
正欲起行,第二天青羊宫集会,黄潜也不畏官府耳目,意欲一观盛会,再作长征,看看是否与传说相符,有无神仙异人出现。
次日,天色微明黄潜便赶了前去,随时随地留心物色。一直游到下午未申之交,除了肩摩背接人多拥挤而外,毫无所遇。仅殿旁有两个江湖道士,在那里弄花巧捣鬼,也引不起自己兴趣。暗忖:“世俗所说的会神仙原来如此。这等喧闹尘嚣所在,神仙原也不会到来,我本多此一举,还是走吧。”
信步出宫,且喜无人识破。正欲起行,忽听有人笑语道:“这个人也是呆子,既知亲戚隐在南疆,却只管奔驰全川,到处瞎撞乱跑。前边放着明路却又不去打听,任他踏破铁鞋,有甚用处?”
黄潜闻言心动,忙回头一看,乃是一个身背大红葫芦的中年道士,吃得酒醉醺醺,正和一个同行的道童且说且行。忙跟过去,欲待寻他攀谈。偏值散会之际,宫中游人如潮涌一般退出,急切问挤不上前,只得遥遥认定那个红葫芦尾随。
黄潜行离宫门才十余步,又听道旁有人问答。内中一个说道:“可惜这一对行医的夫妻,已有好久不到我们墟里来了。这就是当时用剩的药,各墟集上都没处配,又无法认得,才几千里路赶到这里来,往各大药铺寻访。不料这么大地方,竟也配不出,也是没人认得,找更找它不到。我那亲妈必是活不成了。”
黄潜闻言,刚一回首,猛听耳旁有极细的声音说道:“问他好了,不必寻我。”
心中奇怪。再一寻那道人师徒,就在这晃眼工夫,竟在万人丛中失踪,不知去向。那道旁问答的乃是几个山民。不禁触动灵机,暗忖:“姑父乃世传外科名手,表兄也从小医理极有悟性。闻他夫妻逃时匆忙,带钱不多,如隐南疆,必以行医自活。我在自寻访经年,怎未想到这上头来?料那道人师徒定非寻常,两次所说,似乎有心指点,未次所说尤为暗合我心事。既然隐去,必不肯见,寻也无益。且从山人口中一探,莫要顾此失彼。如问非所答,再寻访道人踪迹未晚。”
想到这里,便闪出人丛,往山人身前凑去。越听山人所言,越觉有望。故意闲立到人散将尽,山人也语尽分手,便认准问药的一个,尾随到了田野无人之处,上前唤住,问道:“客家先说有甚药儿,可能给我一看么?”
山人惊问道:“官人能识这药?那太好了。”
黄潜接过那药一看,乃是一粒银衣朱九,看出与颜家制法相同。便问来处。
山人答道:“我家原住云贵交界的菜花墟,只因我爹是个多年痰喘,数年前遇一走方汉客,夫妻二人医道都好。先时无人信他,我用五分碎银买了他一包治喘的丸药,我爹还不肯吃。他夫妻见生意不多,无人上门,不久也便走去。过了些时,我爹喘得要死,一听族人说他药颇有奇效,我才瞒了我爹,假说别一个走墟名医的药,早晚照他法子共吃两回,便止了喘。等药用完,即断了根。这时,他夫妻已渐渐有人信服。按说我们那里是大墟大集,人多富足,他夫妻能做常年的好生意。不知怎的竟没了影,一直也未再到墟里来。去年我妈忽然也害了喘病,什么方法都用尽,只是不能好,今年越发厉害。只恨当初没将他药都买下,这一粒还是当初我留的样子,原想等他来时比着买来,准备我爹犯病用的。不料我妈也害这病,到处打探,只打探不到。我急得无法,心想他夫妻说家原住在四川,虽然口音不大像,丸药不比草药,总是从四川贩去的。谁知连问多少医生、药铺,俱不能识。官人如能识得,代配一料,将我妈病医好,我家金沙甚多,情愿送你两升如何?”
黄潜见那山民孝心至诚,便笑答道:“谢到无须,少时我送你点药,包将你妈病治好就是。”
山人闻言,慌忙跪倒拜谢,连问那药可是身带。黄潜道:“我不但给你好药,还可同你前往包医。只是那行医夫妻,颇似我的亲人,你可知他姓名么?”
山人道:“官人原来和他有亲么?这大好了。他夫妻初来时没有人理会他,事后我曾向人打听,说他姓严,不知是不?”
黄潜知“严”、“颜”音近,或是传闻之误。暗想:“表兄既然亡命奔逃,怎连姓都未改?就改也无须用这与本姓相近之音,难怪阉狗得知踪迹。听山人之言,他此时虽已离去,必仍在远近南疆中以医自隐。”
略一寻思,决计不再寻那道人,取出明夷子所赐在外济人的灵丹与山人看了,相约同往医治。只路上要山人教他土语;假如中途有事离开,必须前途相会,不许盘问,并向人说起,山人一一应诺。黄潜见天已黄昏,于是同返那山人寄居的地方共宿一宵。
第二早,天色微明,便即起身。山人惯于跋涉,走不两天,便弃了官驿大道,改抄荒野捷径,所遇都是土蛮之类。那山人与菜花墟孟寨主同族,沿途山民多来延款。加以步履轻捷,一天往往能走二三百里的山路。由成都上道南行,沿岷江驿路越过大凉山,走人屏山、野家山这一条赴滇捷径,虽是土蛮杂居之所,风景却极佳妙,山清水秀,涧谷幽奇,野乌蛮花,山光如沐。原生野林遍地都是,常在林中走一两天不见天日。到处俱值勾留,不舍遽去,所以路上一些不觉迟缓。因山野辽阔,常断人烟,除偶为山人用灵丹治病外,更无别事耽搁,始终也未离伴他去。那山人见黄潜用的只有一种丹丸,却是药到回春,越发敬服感戴。
二人行约半月,相隔菜花墟只有一二日途程,忽然又遇到一个山民,与盂寨山人一见面,便笑道:“我报你一个喜信,那一对神医现在青狼寨当长年医生呢。”
黄潜路上本不断留神打听,闻言大喜,忙问究竟。那山人说:“我与孟寨主交情最好,因闻孟母病,寻访神医不到,也帮着打听。前日无心中在金牛寨山口上遇着一个青狼寨的旧人,说他寨主多疑性暴,女寨主也凶得很。他因犯了点忌,恐怕送命,连夜逃出避祸,意欲投奔他一个先逃走出来的同族。无形中谈起前几年黑王神给他们引去一对会医病的夫妇,一盘问,竟是以前来此的那两个神医。我没等他说完,便忙跑向孟家,孟家的人已赶往四川去了。因为青狼寨主夫妇为了金牛寨,与孟寨主有仇,不敢冒失抬了孟母去求医。此事只有等孟寨主回来,求寨主设法向他硬借。如今我有事须往前山,不想途中与你们相遇。”
黄潜问知青狼寨相隔仅百里山路,越发心喜。当下别了那山人,第三日赶到孟寨主家内,黄潜给孟母服了灵丹。因当地俱是山民,不时来往城镇买卖,恐宣扬出去,泄了自己和颜氏夫妻行藏,再三叮嘱不可泄漏于人。丹药也暂时停施。等病治好,问明了去青狼寨的道路,便要别去。孟寨主自然千恩万谢,送了许多土物、金沙。黄潜一概不收,只取了三天的粮食,做一口袋装好。孟寨主说:“青狼寨主夫妇凶狠诡诈,又与本墟有仇。此去要穿行螺盘湾,便是我们认路的人,也常常走迷,只一疏神,将湾中谷套数错,就一月半月困在湾里不得出来。恩人没走过,只凭我口说,哪里行得?”
执意要伴送同行。黄潜一则恐泄机密,二则知道两方不合,万一同行遇见青狼寨人寻仇,动起手来,表兄现正寄居对方,相助同敌,恐伤人不便,反多累赘。自己=身本领,只要认得方向,岂惧山岭阻险?执意不许同往。孟寨主无法,只得说道:“我家恰在本墟最远最偏僻的所在,往青狼寨须走螺盘湾,恩人路生,实不好走。既不要我陪去,请恩人退回来路,改走前路。虽然中隔两座高山,仍要穿过螺盘湾,但只是湾的尽头,决不至于迷路,多走百十里,却放心得多。”
黄潜应了,问好改走前墟的路,便即起行。盂寨主送了一程,方行别去。再走一二里,到了两路分歧之处,黄潜暗忖:“前墟人多热闹,路既要远得多,山路更是峻险,何必费这些事?”
想了想,仍往后路走去。
黄潜步履迅速,行至中午,已到螺盘湾。只见两崖高峙,中通峡谷,觉得并无甚出奇。谁知入谷走不三二里,路径便难走起来。两边俱是危崖峭壁,其高排天,光滑如镜,猿猱也难攀援。再加谷径弯曲错综,歧路百出,互相重复颠倒。黄潜心中有事盘算,一个不小心,忽然数错了两个弯套,将谷径记迷,误走入不该进去的谷套之中。等到尽头被危崖阻住,看出有误,连忙回身时,来路方向、途径全未留神记住,又惜入别的死谷之中。黄潜虽知走迷,仗着一身轻功,先还不甚发慌,以为所见湾中崖壁虽然都是危岩低覆,日光全隐,看不出方向,拼着踏遍全湾,总不至于找不到可攀援之处,一达高处,即可辨明。
再者,先前来路也还有两处记得,只要找到,便可推测。谁知越走越不对,走到黄昏,始终未将路寻到。好容易寻到两个略可攀登的崖壁,攀援上去一看,下面山连山,山套山,两山相间,成了一条条的峡谷,千头万绪,好似千百条龙蛇盘纠其下,哪里分辨得出来踪去迹。黄潜试返下来,略为定了定神,取出于粮,饱餐一顿。猛想迷径,姑且往下再走,天已昏黑。斜月挂崖,星光闪树,下面却是暗沉沉的。仗着练就目力,虽然不畏谷中昏黑,无奈湾中谷径阻塞的多,偶有几条可以通连,过后细一辨认,在自绕了许多弯转,多半仍然回到原处。
黄潜连走了一日夜不停脚,未免有些劳乏。一赌气,寻了一个地方,坐眠到了天明。满拟少时日出,总可辨明方向,偏又是危崖交覆,谷径阴森,日光不能透下。想再攀上崖顶去看时,昨日那两处较可攀援之所,已不可复得。耐着性子,一面试探前行。静候到了日中,方向虽已辨明,可是照方向走,路均不通,仍须弯曲绕越,照旧是进退两难。尤其有一桩最难受的事:照孟寨主说,谷中泉水原有两三处,这一走迷,更找不到滴水,口渴已极。幸是黄潜学过多年坐功,能调气生津;如换常人,渴都熬不过去。
黄潜似这样往来乱钻乱窜,在谷中走了两天两夜,心中未免烦乱。第三日早起,忽经一谷,有一面崖壁虽高,却满生藤树,可以攀升。连忙施展轻功夫,援升到顶。细看那一面也是一条峡谷,离地百丈,上半截溜斜可行,下半仿佛陡峭,隐隐闻得流水之声,心中甚喜,好在下跃比上纵要容易得多,便走向半崖,往下纵去。身刚纵起,落未丈许,腰间干粮口袋忽被一块锋利突出的石角挂住。人正下落,事出仓猝,难以挽救,粮袋立被扯碎,挂在石上,内中所贮干粮、肉块纷纷坠落,噗噗之声直响。
黄潜行时虽只带三日之浪,孟寨主感恩心切,暗中多塞了好些在内,黄潜首次检视,足供七八天之用,虽然失路,食粮暂时尚可无忧。先还以为落在地上,东西仍在。及至到地一看,靠崖脚的一面竟是一个小溪涧,相隔落处不过尺许。适才下望,因有藤草遮住,又有突崖掩护,没有看出,那些惜粑、干肉沿壁直坠,不比自己是择地飞纵,业已全数坠落涧中,不禁着起慌来。见涧水汤汤,沿崖而流,却又不长,尽头处水忽成淤,如有无底深洞在下,巨吻吞波,汨汨不已,意欲取水,先解了渴再说。贴身伏地,刚刚悬脚涧岸,哪知腥腐之气,中人欲呕。知南疆山中常有毒泉恶水,又想起适落干粮沉底无一浮起,连行三日不见一鸟一兽,可见地之险恶,不敢造次,只得作罢。
黄潜知道危难将临,一半日还好挨撑,再若日久不出,恐难逃死。想了想,无计可施,只得仍旧乱窜,只盼或者误打误撞,冲了出去,此外别无善策。黄潜是早本未进食,挨到夜间,仍然没有出路。接连已是三天,脚底又是不停地飞跑,路仍迷无头绪,腹中饥渴已极,越往后越难忍受。身上虽还剩有百余粒丹药,那是师父救人之物,不到生望已绝,行将待毙,又不愿拿它充饥。正在饥疲交加,走投无路,忽然行经一座断崖之下,仿佛走过。攀升上去一看,正是那丢失粮袋的所在。此时因袋裂未落,估量袋中必有余粮,无心得此,宛如绝处逢生。提气沿壁下到崖腰危石之间,将破袋取到手中,居然在里面寻到大小四块糌粑,一条熟腊肉。如节省充饥,尚敷一二日之用。便仍沿崖纵下。不知何日脱困,哪敢饱餐,只取了太平块糌粑略为点饥,吃完将余粮包好又走。
黄潜因屡次绕越,终仍不高原处,反正难走出去,姑且见谷就钻,见弯就拐,不问道路相反与否,乱走一回试试。行到黄昏,虽未寻到出路,所经已与往日不同,重复之处甚少。暗忖:“这里不但鸟兽绝迹,溪流毒秽,连黄精、野菜之类都发掘不着。自己年来惯走蛮荒山野之区,几曾见过这等穷山恶水行次?”
一眼瞥见崖缺新月斜照之处有一岩洞,猛想起:“来时孟寨主曾说,此湾沿途有三个岩洞,内有泉瀑可饮。莫非误打误撞,寻到出入正路不成?”
想到这里,心中一喜,便拔出宝剑,借剑光华映照人洞。人洞一看,洞内沙石洁净,大可栖身。洞角沙地湿软,壁间似有水痕,水却无有,料水源业已干涸。原拟余粮分成数日之用,一天只吃一顿,未再取食。随便择了块大石,枕着粮包卧倒。意欲睡至天明,看岩洞形势与孟寨主所说是否相合,再行端详出路。
黄潜连日眠食均乖,精神不济,着枕便即酣睡。睡了好一会,忽听洞顶山石爆裂之声,惊醒转来,借剑光往上一照,顶石已成冰裂,摇摇欲落,地皮也在摇晃,似要坍塌。知道不好,连忙飞跑,往外纵去。身刚离洞纵向空旷之处,耳听轰隆两声大震,黑烟冲起,沙石惊飞,全洞竟然崩裂,稍迟一步,怕不压为齑粉。黄潜惊魂乍定,想起粮包当了枕头,逃时匆迫,没有携出。还算好,山行已惯,随身衣包和剑匣不曾摘下,没有失落。白日费了好些手脚寻到余粮,只少进了一些点饥,连半饱都舍不得吃,万不料二次又会失去。
一会,地震停止,黄潜心烦了一阵,无法,挨到天明,见昨晚岩洞连山根整个塌陷下去,成了一个巨穴,穴中直冒黑水,知道余粮绝望。决计再挨走两日,若不能脱险,人也委顿难支,即以丹药提神。既然见了岩洞,且照孟寨主所说,往洞左反走,用三进一退之法再试试看。走至午后,居然见了第二岩洞。越往下走,越与孟寨主所说途径相似,由此也未再走重路。才知昨晚所经乃第一洞,距离人口并不甚远。以前数日所行,始终在左近数十里湾中胡乱转圈,不离原处,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连日疲困,行得较缓,到第三日早晨才行脱险。
黄潜出了螺盘湾,自忖:“食粮虽绝,前去随地都有黄精、山果、兽肉之类充饥,当不妨事。”
沿途发掘探索,食物尚未找到,又误入乱山之中。直到越过盘龙岭,方又见不是正路,忽听水声潺潺,溪流垢耳。黄潜本来断了好几天的水,况且有水之处每多果树、野菜可食,立即振作精神,循声跑去。跑没几步,忽见阔涧前横,阻住去路。饥疲交加,强用平生之力,刚一飞身纵过,喘息未定,便听耳后风生。回头一看,一只花斑大豹从身后崖上直扑过来,势绝猛恶,又在仓猝之间,不及拔剑,连忙提气飞身纵过。脚才点地,顺手将剑拔出,那豹也跟踪扑过来。
如在平时,再有几只,黄潜也不放在心上。此时正当连日饥疲,力竭气弱之际,知道不耐久战,忙使一个应急的解数,不但不再退避,反倒迎将上去。眼看那豹飞身扑向当头,双方快要撞在一起,危机瞬息,倏地双手握剑,往上一举,由朝天一柱香化成鱼游顺水之势,由豹腹下平穿出去。那豹虽猛,怎经得住仙家宝剑,这一剑,正刺进豹的颈腹之间。一个借劲使劲,一个负痛往前急窜,恰似利剪裂帛,由颈到后阴,不偏不歪,豁然迎刃而解。当时狂吼一声,腹破肠流,死于就地。
黄潜气不过,跑去连砍了好几剑。正待割些豹肉,取火烤来充饥,不料那豹原是两只,俱伏崖上猎食,相隔不远。头一只扑来时,第二只已发现有人,轻悄悄由斜刺里赶来,意欲与前豹争食。黄潜用宝剑杀了前豹,这只业已追近,又恰在黄潜身后,不声不响,起爪飞身便扑。这只豹本由隐处潜出,大出意外,扑时相隔也更近,如换旁人,不死必负重伤。总算黄潜练过多年静功,虽当危难,耳目仍是聪灵。
刚刺破豹皮割肉,微闻身后有了声息,一转脸,那豹来势迅速,又见同类惨死,更加猛烈,黄潜只觉眼前一花,豹已临头。这时如往前纵,脚底又被死豹阻住。情知不妙,心里一着慌,急不暇择,不禁大喝一声,奋起神威,一纵身,举手中剑,直朝那豹横截上去。情急用力太过,这一剑虽然砍中,人却被豹身撞了一下,吃不住劲,撞出两三丈远。当时耳鸣心跳,头晕目眩,身子晃了两晃,方才站定。一看,那豹比前豹还大,业已身首异处,死时连声都未吼出。
黄潜自觉力已用尽,见身侧有一大树,便倚树坐下,暂时喘息。歇不一会,遇着那个采花的山女,给他吃了几块糌粑,又给寻了些山泉。黄潜饥渴一解,精神立时大振。也没多吐实话,一问路径,知又走了岔路。当下先从衣包内取了一条花汗中,送给山女,当做谢意。山女见他人好,请他在崖前少待,回去多取些糌粑与他做行粮,原说至多个把时辰即行回转。后来黄潜久候山女不至,心想:“据山女说,当地赶往青狼寨不过二三日的途程,说的定是寻常人的足力,如照自己走法,岂不当日可到?前后连断数日饮食,早夜奔驰,尚且能支,何况适才业已饱餐足饮,还怕什么,螺盘湾中已然冤枉耽延了多日,好容易才访出表兄下落,现成的豹肉可用,还不及早赶去?在此久候下去,势必又要多延一日见面,实在不值。”
想到这里,便割下一块豹肉,用树叶包好,系在衣包之上,余剩的留赠山女。自己按照所说途径,往青狼寨山口里赶去。行时已是中午。
黄潜脚程虽快,无奈沿途山径崎岖,一过山口内大草坪,便即难走。山女照本山人的脚程说话,并不算慢。黄潜到底路生,虽然不致再走迷路,当日怎到到达?行至黄昏,见暮霭苍茫,山风凛冽,宿鸟归巢,兽嗥之声四起。凭高下望,还看不见青狼寨的影子,知道相隔尚远。只得趁天未黑,择了一处山洞安身,就山泉将豹肉洗净,拾些枯柴,准备在洞口外烤食。火刚点燃,忽听洞侧树抄微响。侧脸一看,一条白影,仿佛是只猿猴,疾逾鹰隼,穿越林丛,一闪即逝。黄潜沿途所遇山中猿猴不知多少,如这般周身雪白,举动神速轻快的,却也少见。因天将黑,也没跟踪追视。略烤吃了些豹肉。与途中采得的山果,寻来石块,堵好洞门,静坐了一会,便已卧倒睡去。
半夜,黄潜为兽啸之声惊醒,洞外黑沉沉的。山风呼呼,夹着湿气,穿隙入内。由石缝外视,长空星月光华全部隐去。侧耳一听,兽声愈厉,中间似有猿啸,仿佛两兽恶斗方甜,呼啸不绝。听出相隔犹远,天阴欲雨,不愿出视。意欲再睡片时,已难成梦,又不知时辰早晚,在黑洞中坐等。好容易挨到天明,兽声始住。出洞一看,天色澄清,石凹积水,草木肥润,山光如沐,方知昨晚醒时正当小雨初晴之际。略进饮食,便趁着朝墩就道。
黄潜行不数里,一眼瞥见路侧大树梢上金辉映日,毛茸茸挂着一团东西。近前取下一看,乃是一丛金黄色的兽毛,像是新被扯落,上面还带有血迹。用手一扯,不用十分力竟扯不断。心想:“这样柔中带韧,又长又亮的金毛,生平从未见过。昨晚兽斗,必是此物无疑,只不知是何野兽,这样猛恶?此处既有遗毛,兽迹当不在远。”
顺眼往林中一看,林梢树底又发现了两处,不禁动了好奇之想,信步往林中走去。
那片树林只有数亩方圆地面,越往前,扯落的毛片越多,丝丝缕缕,牵挂林木之上,金色湛然,随风飘动。等将树林走完,乃是一座山峰,并不十分高大,形势却异常陡峭,撑空矗立,宛若石笋,上面洞穴甚多,寸草不生。峰脚长着数十百株大果木树,就中半是红桃,实大如碗,鲜肥悦目。峰左高山炭峨,中隔绝涧,峰右长岭遥横,上连云汉,恰好做了峰的两面屏障。峰前却是一大片盆地,细草蒙茸,隐现血迹,到处都有践踏之痕,知离猛兽窟穴已近。昨日几乎为恶豹所袭,不敢大意,便将宝剑拔出,一提气,径往峰上面走去。
黄潜快要走到峰头大石洞前,忽听吱哇一声兽啸,从洞中飞纵出来一条白影。定睛一看,正是昨日傍晚所见到的那只白猿,手里拿着一株异草,颇与自己在太行所服兜率仙芝相似。心刚一动,正要劫取,那白猿动作绝快,身刚飞纵出洞,脚略一沾尘,便凌空数十丈,往峰下飞去,穿树登枝,只两三个起落,便越涧往对山而去,晃眼不见踪迹。黄潜知是灵猿,就追也未必追上。只不知那扯落金毛是甚怪兽,仍欲走往洞内一穷其异。见洞径光滑整洁,四壁钟乳已折去,仅剩遗迹,不时闻见腥腐之气。猿猴不吃肉食,估量藏有别的猛兽,不由加了几分戒备。
黄潜深入约有十丈,由一石甬路转出,忽见天光透入,照见洞壁边堆着好几具虎豹等猛兽的尸骨,虽然头破脑裂,大半俱是整具尸身,皮肉俱存,并未残损。细一查看透光之所,那山峰宛如五丁开山,从中裂成一个巨缝,洞当峰腹,恰巧分成两截。洞里面望去颇深,洞口净无纤尘,比前洞还要干净得多。黄潜刚行进后洞口外,迈步欲入,才一举步,隐闻兽喘声息,知道有警。就在这按剑却顾之际,忽见两点蓝光射向脸上。
刚往后一退身,下摆衣襟已被那东西抓住,登时觉得后腿上被钢爪挂了一下。仓猝中也没看清面目,举剑往下便砍。不想剑又被那东西捞住,觉得力量绝大。同时剑光指处,也看出怪物的形状。忙一稳气,移步换形,改退为进,就着那东西抢剑前夺之势,运用全力将手中剑一拧,对准怪物分心刺去。只听一声惨啸过处,怪物两爪松剑,不再动弹。
黄潜因为初退时力猛,下衣被怪物抓裂,脚上皮肉略带着了些,也被抓伤见血,隐隐作痛。暗讶:“是何怪物,具有这等神力?自己内外武功俱臻绝顶,身上皮肉如铁一般坚硬,竟会被它抓伤。这口宝剑出诸仙传,无论钢铁、玉石,挨着便碎,竟敢用爪来强夺。既然这般厉害,怎又一剑便即刺死?”
随想,随用剑试了试,不见动静。用剑尖挑到明处一看,那怪物似猴非猴,比先见白猿略大一些。生着一身金色长毛,脑后披着几缕金发。一双长臂,掌大如箕。因为夺剑,前爪已被剑尖拉断了好几根,连皮搭下。身上皮毛有好些地方俱已扯落。那未扯落的却是亮晶晶,油光水滑,又密又繁,与先见残毛相类。
黄潜这才明白昨晚啸声便是此物,与白猿斗了一夜,身受多伤,力尽精疲,仙草必原生洞内,也被白猿夺去。躺在洞侧喘息,看见生人进来,已不能纵身起斗,仗着利爪来抓。不料是口仙剑,等往回一夺,爪断负痛,爪刚一松,吃自己顺势一剑,刺中要害,立时了账。否则,看它种种厉害神气,如在平时相遇,死得决无如此容易。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