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见二人不答,重又很恭敬地致词道:“老朽生平最敬的便是游侠之流,但惜荆聂不作,朱郭云亡,山深林密,徒深他人之思。今天萍水相逢,得遇二位,岂可错过机会?
且蒙舍身相救,更觉感谢不忘,务请二位不弃!”玉琴听他说得这般诚恳,便忍不住答又道:“我姓方名玉琴,家居荒江之滨。这位是我的师兄岳剑秋。今日我等入山打猎,赏玩雪景,听得厮杀之声,遂跑来相助。不知老丈何事蹈险危地,致为鼠辈所困?”老者听说,又是深深一拱又道:“原来姑娘就是名震荒江的女侠,老朽闻名久矣!只恨无缘见面,今日相逢,三生有幸!既然姑娘实说了,我也以实相告罢。
老朽姓鲍,名干城,忝任宾州提督。”又指着少年说又道:“这是犬子文远。”琴剑二人齐声说道:“老丈便是鲍军门么?
失敬失敬!听说军门统率大军来此剿匪,却何以同着令郎单身走入虎穴?”鲍干城道:“二位有所不知,盗匪猖獗非常,为害民间,我于前数天率领一千部下,至此痛剿,那盗匪死力顽抗,两下见过三次仗,略有胜负,他们果然厉害!适才被姑娘击走的大汉便是盗魁罗普安。我因山势峻险而窈深,不明地理,恐吃他们的亏,所以只把他们围住,没有进兵。
连日下得好大雪,两边都不能交锋,今天我遂和小儿文远改扮做樵夫模样,亲自冒险,窥探虚实。不料被他们的巡逻队看见,报告罗普安知道,率众前来围住。若没有二位相助,我等寡不敌众,性命休矣!”鲍干城只顾说话,他儿子文远却立在背后,一声不响,只把眼睛频频向玉琴偷瞧,自顶至踵被他看了一个饱。剑秋说道:“军门武艺精明,蕞尔小丑,弄兵潢池,终难敌大军的痛击,不久自当扑灭!军门还请勿轻身犯险,回去可以速派得力队伍进剿,即能荡平的!”便把他们方才在青龙岗后山发见秘穴和盗党请援的事奉告。
鲍干城道:“所谓混世魔王樊大哥便是樊大侉子。即在离此百余里的东华山上占据。我也探听得他那里有五六百盗匪,纵横无忌。我本想剿灭了这里,再到那边去收拾他们,无奈老朽自己本领不甚高强,老迈无能,小儿又不济事,部下也乏得力的膀背,所以不能一鼓而下,渐愧得很。二位既然发见了这个秘穴,这是天诱其衷,狗盗末日至矣!尚望二位不要见弃,助我一臂之力,官军幸甚!小民幸甚!”二人听了鲍干城的说话,不愿意即时答应,也不好拒却他的诚意。
剑秋便说道:“军门请回营去罢,防他们再来掩袭。军门只要整顿劲旅,分两路攻山,青龙岗不足破也!我等懒散已惯,不受羁勒,如能效劳之处,总当尽力。”鲍干城道:“很好,容愚父子改日再行造谒,奉请出山,共破盗匪。”琴剑二人笑了一笑,当即和鲍提督父子告别。剑秋从地上背起獐兔,和玉琴仍向原路走回。鲍干城父子也就回去。
琴剑二人踏着雪回到家中,已近天晚了,陈四已将火炉端整,二人遂坐下烘火,因为天气实在很冷,活动时候还有勇气忍受,坐定后反觉寒冷了。陈四把二人猎来獐兔交给邹阿福,一同剥皮开肚,把米煮熟,晚上做一顿精美的肴馔。
琴剑二人对坐饮酒,玉琴素来不喜喝的,今晚也喝了三四杯,两颊红得如玫瑰一般,笑着对剑秋说道:“我看鲍干城武艺很好,为人彬彬有礼,不象武夫。”剑秋道:“是的,他做到提督之职,本来也不容易咧!”玉琴道:“只是他的儿子鲍文远却是个脓包,不中用的,那里可以称得将门之后呢!”
剑秋叹道:“所以古人有生子当如孙促谋,若刘景升儿子豚犬耳!这种感语了。”玉琴道:“今天救了鲍家父子,他们表示感谢之忱,大有请我们前往协助之意,若然那鲍干城要来请求时,我们答应他呢?还是拒绝的好?”
剑秋喝了二杯酒说道:“谁耐烦到军营中去受他们的约束,他们剿匪的目的是要升官发财,岂真关心民瘼?鲍提督的为人估量还好,若他前来固请,不妨姑且允许走一遭,剿灭了青龙岗的盗匪,我们便走,不必受他们羁縻!”玉琴点头道:“是的,我心里也想我们并非愿意为鲍干城一人效力,不过为地方除害而已。富贵于我如浮云,谁肯去做功狗呢!”剑秋哈哈笑道:“师妹真我之知己也!”这夜玉琴多喝了些酒,不多时早已陶然醉倒,先回房运安寝。剑秋又喝了一个畅,也就归到客室,一枕横倒不知东方之既白。
次日上午,琴剑二人正在家里闲谈,忽见邹阿福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报告道:“姑娘,外边到了几辆大车,许多马匹,又有七八各兵士,护从着一个貂帽皮挂的官儿,说是宾州的鲍提督要来拜见姑娘。”说罢便将大红名刺呈现上。
玉琴接过,丢在桌上,对剑秋笑道:“他果然来了,我们倒不好意思不招待啊!”剑秋勉强和玉琴立起身来,说声“请”,二人一齐走出大门,早见鲍提督换了冠带袍服,越显得尊严,恍恍乎干城之选。背后随着鲍文远,裘马翩翩摆出风流模样。七八名护兵手里托着朱漆大盘,盘中放着金银彩缎,耀眼生缬。鲍提督一见琴剑二人,慌忙打恭行礼,文远也上前相见。剑秋道:“野人不知礼节,荷蒙军门纡尊降贵,辱临草庐!我等惶恐得很。”玉琴也笑颜相请,把鲍提督父子请到里面客室中坐下。八名护兵捧着盘子跟进来,立在阶下。鲍提督把手一挥道:“你们小心放在桌上,退出去罢。”
护兵们遂如言安放而出。鲍提督父子坐定后,陈四一一献上香茗。鲍提督遂对二人说道:“昨日幸逢二位英豪,归后缅想无已。玉琴姑娘芳名传播遐迩,群盗寒心,所以我不揣冒昧,登门奉谒,拜请二位出来相助,灭得草寇,不独鲍某一人之幸,亦是地方人民之幸。谅二位必不致于见弃也””玉琴心直口快,随口答道:“做官的当然代民除害,保障一方的平安,使一般小民安乐度日,方不失为民上者的天职。我等虽是草野平民,也怀着除恶扶良的心肠,青龙岗的盗匪骚扰四处,我已闻得乡人的传说。难得军门冒着风雪,亲往进剿,我们看在这点儿上,既承军门下临,自无不愿追随鞭镫之理!”
鲍提督见玉琴说话已表示允意,便大喜道:“能蒙女侠惠诺,不虚此行了,感谢之至!”文远也说道:“玉琴姑娘身怀绝技,昨日一锤,已寒贼人之胆,有姑娘同去,可谓稳取荆州。罗普安这颗头颅已挂下号了,将来得胜而回,我们必不忘二位扶助之功,自当——”文远正要再说下去,剑秋抢着说道:“鲍公子,我们此番签允同灭草寇,是为了地方除害,也为了尊大人一片诚意,未可辜负,并不想什么一官半职,我等如闲云野鹤,疏散已惯,萍踪不定,富贵无望,那里敢说什么功呢!”
鲍提督听得出剑秋话中之意,忙道:“侠士所言甚是!难得二位鉴谅我的诚意,慨然应许,我等自不敢以常人之礼待二位,望二位即刻屈驾下莅敝营,同商破贼之策,兵贵神速,二位当不以老朽的话为河汉,这是鲍某非常光荣的。”二人见鲍提督说话非常中听,他也为国为民,出于至诚,断难推辞不去,方才颔首允诺。鲍提督见二人已允,心中大喜,又指着桌子上一盘盘的金银彩帛说道:“这是一些礼物,不腆之敬,尚乞二位莞纳。”
玉琴道:“呀!这虽是军门的美意,但我们不用这些贵重的东西,军门何必多礼?此间附近各村庄乡民多受劫掠的苦处,我以为军门不如把这些东西分散给他们罢。”鲍提督听了,面上不由一红,慑懦着说道:“这是我的一些小意思,并非轻视女侠,务祈哂收。”玉琴道:“那么我就受了一盘彩缎罢,其余的请提督带回去,能以我的话最好。”鲍提督诺诺连声。
于是玉琴把一盘彩缎受了,放入房中,又收拾了一番,把门锁上,对剑秋说道“我们便随提督同行何如?”遂又唤进陈四,叮嘱数语,教他即好饲养着那头金眼雕和花驴、龙驹,我们不久便要回家的。说毕遂和鲍提督父子一齐走出。护兵们早将大车拉过来,鲍提督请二人坐入车厢,自和文远骑马相随。一行人离了荒江,望官署驻扎的地方赶去。早轰动了荒江附近乡民,纷纷传说,还以为女侠等去做官哩!
那鲍提督的军队扎营在青龙岗前飞凤坡下。这时大雪未融,红旗翻风,映着白雪,煞是好看。团团十几个营寨,军容严整。鲍提督到得营前,连忙下马,请琴剑二人出车,一同走入大营。早有一小队兵士吹号打鼓,一齐擎着豹尾枪,欢迎佳客。来到中军帐中,分宾主坐定。鲍提督又命部下预备酒席,请二人入座。敬了一杯酒说道:“军中无佳肴,有慢新宾!如蒙二位赏脸到此相助,鼠辈无噍类矣!”剑秋道:“事不容缓,即请军门发令进兵,向青龙岗正面猛攻。我等二人愿率一百敢死之士,端整火炬,便向后山秘穴攻其不备。内外夹攻,可以歼灭草寇了!”鲍提督道:“侠士之言是也!”遂即出令部下照此行事。自有一百名精壮愿随琴剑二人前去,二人遂带着兵向后山抄去。这里鲍提督你子率领大队官军敲动战鼓向岗上进攻。
且说琴剑二人来到那个秘穴地方,正在午后申刻光景,日光已渐渐移向西山。剑秋便命众兵丁燃起火把,鱼贯而入,自和玉琴当先。因为那洞中十分逼仄,山石高低不平,很难行走。二人非常留心,恐有埋伏,一步一步的向前进。
走了多时,渐渐由狭而阔,有些亮光透入。再走一段,已出得洞口。但见前面壁转侧处,一片山地,有许多房屋排列着,屋顶上插着一面大红旗,随风蠸荡。屋后一丛树木,正好作个屏蔽。琴剑二人知道已到贼巢后面了,便拔出宝剑,率领部下一百名敢死之士,呐喊一声,望前冲杀过去。那盗魁罗普安自在前天察觉鲍提督父子扮作樵夫入山窥探,便率部下把他们围住,正在得势的时候,不料平空里杀出玉琴、剑秋二人,又被玉琴还打一锤,受了重伤,睡着休息。
午后喽罗们忽报飞凤坡的官军整队杀至,他遂请手下两个兄弟,一个姓孟名得胜,一个姓谢名豹的出去抵挡,只许守,不许攻。孟谢二人武艺也还来得,带了部下在岗前死守。罗普安正想日前虽派人去东华山混世魔王樊大侉子那里去讨救兵,樊大哥若然答允,今天可以来了,怎么没有回信呢?不防琴剑二人这只兵从背后秘穴杀出,宛如飞将军从天而降,寨中又是空虚,二人直杀进来,如入无人之境。罗普安闻得惊耗勉强起身,握着两柄板斧,同数十名部下出来抵御。一见琴剑二人,不由呆了。这时琴剑二人左右夹攻,只见青白两光如箭一般的射去,尽在他身前身后飞舞。罗普安慌了手脚,挥动板斧抵挡,但那剑光转得几下,罗普安早已身首异处了。部下喽罗被一百名官军杀得一个也没有逃走。琴剑二人破了山寨,一边命官军搜获锱重,一边放起火来,顿时黑烟四起,红光烛天。
琴剑二人又分了一半人到前山来接应。那孟得胜和谢豹正在竭力死守,大大吃紧的当儿,忽见山寨中火起,一齐心慌意乱,纷纷退却。鲍干城见了情形,知道琴剑二人已得手了,急命官军猛攻,杀上青龙岗来。孟得胜还想在后抵抗,早被鲍干城一锏打倒,踹做肉酱。谢豹率众退到寨外,逢着琴剑二人拦住去路,谢豹急望刺斜里逃走,剑秋追上去,手起剑落把谢豹挥做两段。前后夹击,杀得那些盗匪无路逃生,死了一大半,其余的都被官军生擒。鲍提督父子破了青龙岗和琴剑二人晤面,感谢二人援助之功,便命部下将火扑灭,整队回营。
天已大黑,鲍干城十分快活,一边犒赏他的部下得力将士,一边设宴款待琴剑二人。鲍提督捋着衏髯,对二人说道:“这一回若没有二位侠客相助,恐怕不易即破!但那东华山的樊逆十分厉害,我想趁此时机,率兵前去,也把他剿灭了,好使地方安宁。不知二位有何见教?”剑秋道:军门若要剿除樊大侉子,不才倒有一条妙计在此,军门若能照此行事,很是省力的。”鲍提督忙问:“侠士有何妙计?”剑秋先向四下一看,鲍提督早令左右退避,只剩琴剑二人和鲍提督父子四人在座。剑秋才说道:“兵贵神速,明日一早我等即同数十敢死之士,穿着盗匪衣服,伪造书信一封,赶到东华山去。只推说我们是从青龙岗逃出来的。罗普安已受重伤,山寨被官军围攻,十分危险,请求樊大侉子速去救援。
他当然中计的,待到半路,军门可遣兵马迎战。我们在他身边相机下手,饶他骁勇,难以幸免了。”鲍提督闻言大喜,向琴剑二人拱拱手又道:“妙计,妙计!得二人相助,天佑我也!敢不唯命是听””剑秋道:“好在罗贼所写书信上的语名,我都记得,只要照他的口气便了。”于是鲍提督又向二人敬酒,直饮到夜深,方才散席。琴剑二人便留宿在中军帐内。
次日清晨,琴剑二人挑选二十名健卒,各把投降的盗匪身上的衣服脱下,各人改扮。玉琴也扮了一个男子,和剑秋并立着,真是玉树成双,无分轩轾。二人遂带了健卒,赶奔东华山去。将近午时,已到山上,早有山上盗党接着,问清原由,领到樊大侉子那里去见面。二人见山寨形势雄壮,比较青龙岗布置严密。那樊大侉子箕踞而坐,满面疤瘢,身躯魁梧,活似一座镔铁黑塔。琴剑二人上前见过礼,剑秋即将书信奉上。樊大侉子不识字的,便唤过手下一个心腹,将信念给他听。樊大侉子听完这信,把脚一蹬又道:“他妈的,杀不完的官军,胆敢逼迫我的盟弟,我必要倾全寨的儿郎和他们拼上一拼!”又向剑秋道:“现在罗兄弟怎样了?”剑秋答道:“罗头领受了重伤,睡在床上,不能抵敌,所以差遣我等突围而出,来此乞援,望这里快快帮助,不胜感激!”
樊大侉子道:“好,我们立刻出发便了。”遂命左右吹号归队,喇叭鸣鸣。不多时聚集了五百健儿,合着剑秋玉琴等一行人,动身出发。
樊大侉子跨上乌骓马,左右抬过一柄九环泼风大刀来,足有七八十斤重,樊大侉子握在手中,喝一声:“儿郎们快向前进!”下得东华山赶奔青龙岗而来,行至半途,忽见前面旌旗招展,尘土大起,原来鲍干城率领大军杀至。樊大侉子瞧见,便骂道:“他妈的,我们没有赶到,他们却来了,杀他一个落花流水,方快我心!儿郎们不要退缩,把这些狗养的官军杀尽,我自有重赏!”
这时琴剑二人正随在马后,剑秋暗暗拔出惊鲵宝剑,赶上数步说道:“樊头领我们快快杀啊!”趁势一剑,向樊大侉子劈来,樊大侉子不知剑秋乃是奸细,没有防备,不及闪避,被剑秋一剑砍中右臂,连膀都砍了下来,一柄泼风大刀当啷啷落在地上,只痛得樊大侉子狂吼一声。剑秋何等敏捷,又是一剑向他胸窝刺个正着,樊大侉子一个翻身从马上跌下,双足一挺,这位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便脱离人间,呜呼哀哉。同时玉琴也和带来的兵士,一齐挥动兵刃,把众盗匪砍瓜切菜般的乱杀,众盗匪不知真相,且见头领已殆,顿时大乱。鲍提督一马当先,使开黄金锏,带领官军杀上,只杀得众盗匪无路可走,尸横遍野,乘势杀上东华山,把贼巢荡平,奏凯而还。
玉琴、剑秋见两处剧盗都已剿灭,遂向鲍提督告辞,要回荒江老屋去。鲍提督那里肯放二人便走,很恳切的对二人说道:“两处盗匪为害民间,难得二位剑侠仗义相助,方能把剧盗歼灭,不但鲍某私心铭谢,此间民众亦当感德。二位虽然襟怀清高,敝屣富贵,然而鲍某心中何日忘之?敢请二位屈驾至宾州畅叙数天,待我稍尽一些感谢的情意,想二位不致拒绝吧?”剑秋道:“这些小事何足谢!我们也是一时有兴,作快心之举。军门自有公务,我们不敢叨扰了。”鲍提督又道:“二位千万要赏脸给我,不要推却!”玉琴见鲍提督态度诚挚,便对剑秋说又道:“我们就到那里去游览几天也好,军门盛意也难辜负。”剑秋听玉琴这样一说,也即应诺。
鲍提督十分欢喜,一边下令班师,一边招待二人来到宾州提督衙门里,特辟上等精舍各一间,为二人下榻。至于报捷犒赏等事,自有幕府中人代为办理。鲍提督又邀集宾州城内文武官僚,欢宴琴剑二人。席间极口称赞二人的侠义勇武,大家久慕荒江女侠的盛名,得见玉琴芳颜更是敬佩,一叠连声地向他们二人恭谀。倒弄得琴剑二人难以为情。
散席后,鲍提督又介绍二人和他的夫人以及内眷们相见,鲍太太见了玉琴,十分敬爱,拉着她的手儿,说长道短,亲近得如自家人一般。款待更是优渥,定要多留几日,玉琴却不过情,只得住下。鲍提督父子时时伴着剑秋闲谈一切,但是他们父子俩事务很忙的,剑秋不欲耗费他们的光阴,所以时常独自一人到外去驰马试剑。他的心里早要和玉琴回荒江去了,只因鲍提督夫妻再三再四的挽留。玉琴也无可无不可的住了下来,她也勉强过几天无聊的光阴。鲍提督常常设备丰盛的筵席,款待他们。
有一天下午,玉琴在鲍太太房里谈了好一回话,走将出来。这时剑秋出去了,鲍提督也有公务在外,衙中很是清静。玉琴信步走到后花园散步,那园中有一处种着百数十株梅树,疏影横斜,香浮动,在这初春天气,梅花盛放,很是好看。梅树的前面有一小阁,玉琴走至小阁中凭栏小立,觉得香泌肺腑,大可人意。忽听背后脚步声,回头一看,乃是鲍文远,戴着獭皮帽子,身穿狐裘,背负着手走来。向玉琴笑嘻嘻地说道:“姑娘一人在此赏梅,不嫌寂寞么?”玉琴正色答道:“偶然至此,见绿萼怒放,故而小立,有何寂寞?”
文远走近来又说道:“姑娘为巾帼英雄,横剑杀贼,勇冠三军,我真佩服到极点!不知姑娘可能常常住在这里,教我一些武艺?使我得以进步。况我又没有姊妹的,姑娘便是我的姊姊,我的敬爱的姊姊!”
玉琴听他这般说话,未免有些轻薄,蛾眉一竖,便想和他翻脸。继思万事都要看鲍提督脸上,鲍提督待自己不错,何苦和这种人却一般见识呢?遂冷笑一声道:“公子的武艺家学渊源,自有功夫,何须我来指教呢?”鲍文远听了,不由脸上一红,急辩道:“姑娘言重了,似姑娘这样武术,巾帼中所罕有!我也久慕芳名,难得遇合,也是天假之缘,所以要请姑娘不吝指教。至于我的武艺,实在不济!姑娘何必客气呢?”
玉琴听他又说什么天假之缘,知他疯魔了心,没有好意。横竖自己抱定宗旨,任何人不能同她的心,区区鲍文远,黄口孺子,不在自己眼上。只要和剑秋早回荒江,他自然再也不能来缠绕,免得他空相思,于是佯作允诺了。文远伴着在园中闲游一番,玉琴处处觉得文远有意来逗引她,心中不免暗好笑。但是文远心里却变得着魔一般,癞哈蟆正想吃天鹅肉哩!到得晚上,玉琴和剑秋相见,剑秋催促玉琴回去,且说:“我们在此受人豢养,很没意思,不如遄返荒江,再住几天,便动身上昆仓山拜见师父去。”玉琴颔首称是。
明日下午,玉琴走到鲍太太房中来,要婉言告辞。刚走到房门口,忽听鲍文远在里面讲话,她便轻轻站立在帘外窃听。鲍太太说道:“莫怪你要爱她,便是我自从她来了也十分喜欢她,心中早想代你和她订下婚姻,已和你父亲谈过。只因她华如桃李,凛若冰霜,教我难以启齿。况且还有那个姓岳的少年是她师兄,常在一块的,说不定她已默许了姓岳的了。”接着文远开口说道:“都是那个姓岳的讨厌东西,常要和她一起,把她勾搭上。若没有姓岳的贼,敢怕她此时不爱上我么?我要和她成一对儿,那么必须使姓岳的和她脱离关系才行!”玉琴听了这话,暗骂一声:“鼠辈痴心妄想,竟对师兄横眼,这里我确乎不能再留了。”
这时外面履声托托,鲍提督走将进来,玉琴躲避不得,只得一声咳嗽,掀帘步入。鲍太太和文远正讲和出神,看见玉琴走入,不由一怔。又见鲍提督也随后走进,遂一齐叫应了,坐定说话。玉琴当着鲍提督夫妇之面,婉言道谢,且向他们告辞说:“明天一定要回乡扫墓,不克多留。”鲍提督说道:“二位一定要走,我也不能多留,只是我在明天要到省城中去走一遭,几天就要回来。务请你们再宽住几天,待我回家后饯行可好么?剑秋兄前我已向他说过了。”鲍太太也苦苦相留,玉琴没奈何只得许诺。文远暗暗欢喜,他一人坐着不多说话,眼珠滴溜溜的转动,正自想他的计划。鲍提督谈了一刻,遂和文远走出房去。
玉琴又和鲍太太略谈数语,便到书房里来找剑秋。剑秋正在室中观书,玉琴把鲍提督苦留的话告诉他听,剑秋皱着眉头答道:“鲍提督虽是好意,但我却在此非常厌倦,无论如何,我们待到鲍提督由省回衙时必要走了,不能再徇情面,况且我瞧鲍文远那厮颇似轻薄子弟,和他的父亲相去甚远呢!”玉琴道:“师兄说得不错,谁耐烦和他们长久敷衍下去呢!鲍提督此番回来,我们必要告辞。若再苦留,我们悄悄地一走便完了。”剑秋笑笑。
次日鲍提督带着护从上省去了。夜间鲍文远请琴剑二人在花厅上饮酒,拉了几个幕府中的师爷相陪。二人不好推辞,勉强坐着,觉得这些人俗不可耐,谈来谈去,都是功名富贵的,令人头脑都要涨裂。未及酒阑,二人诡言腹痛,一齐避席,弄得鲍文远好生没趣。
明日剑秋一早起身,天气甚好,只觉得没事做。因为玉琴隔离在内室,不能晤谈,遂又独自至效外打猎。到午时回来,当他走过外书房时,只听得里面有几个人在那里窃窃私谈,又听有“姓岳的”一句话,不觉立停脚步侧耳细听,正是鲍文远的声音,方在说话道:“——你们二人想已知道我的意思了。那方姑娘未尝不愿意的,不过碍在姓岳的一人,趁此时候,我把这条计策实施,包管他要上当。只要你们小心下手,因姓岳的本领甚高,你们二人虽有武艺,还不是他的敌手咧!将来我父亲万一知道了,有话说时,我自会代你们二人包谎。若能取得姓岳的性命,我说过的话决不爽约!
你们二人的前程当然青云直上了。”鲍文远说完这话,接着有一粗暴的声音答道:“公子你要托了我们,可以放着了枕头稳睡,我们自会见机下手。自古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凭那姓岳的本领怎么样大,决难逃过我们手里呢!”
剑秋正想再听下去,又听外面有脚声走来,急忙轻轻地掩回自己室中。坐定了,暗想鲍文远那厮态度轻狂,果然不怀好意。不知他要想什么计策来害我?但我岂是惧怕他的呢?正在思索,早有下人来请午餐,遂出去和文远相见,同桌而食。午餐过后,文远忽然拉着剑秋到他的书房中去坐,很庄重地对剑秋说道:“岳先生,我有一事奉托,不知足下可能允许?”
剑秋道:“什么事?”文远道:“只因我父亲前天上省城去,忘记携带一份重要的公文,以及一些送与友人的重宝,我本想差人送去。但是这条道路十分难走,盗匪出没无常,恐有不测,所以要拜烦岳先生走一遭,那就千稳万妥了!”剑秋明知这便是他的计策了,毅然答应:“公子委托,岂敢推辞?”文远大喜道:“那么便请岳先生明天动身可好?”
剑秋点点头道:“好的。”二人又谈了一刻,剑秋走出书房,回到自己室中。
坐不多时,恰巧玉琴走来。剑秋便把自己窃听得的说话,以及鲍文远拜烦他往省城走一遭的事告知玉琴,玉琴听了,不由脸上一红,说道:“文远那厮煞是可恶,我前天也窃听得他说出恨你的话来,岂非可笑?都是鲍提督夫妇再三苦留,否则我们早些走了,倒省却许多麻烦。”剑秋道:“那厮要我上省去,明明设计害我,否则你想鲍提督特地出外,岂不将珍宝带着么?”
玉琴道:“不错的,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师兄去时,途中倘有生变,师兄不防决然下手,然后先返荒江,带了你的徒弟,即速上螺蛳谷去。我在此间小作勾留,倒要看那厮如何为对待我呢?”以后我回家一行,也到螺蛳谷和师兄见面。这样好不好?”剑秋道:“好的。我们约定了照此行事,师妹的说话我总听从的。”剑秋口中虽如此说,但他的心里却不以为然,他主张最好和玉琴就此一走了事,鲍提督也没奈何他们,何必虚与委蛇,反和他们勾心斗角的较量呢?不过他不欲拂逆玉琴的主意,只好应允了罢。
次日上午,鲍文远请他到外边,双手奉上一束文卷,密密封好。又有一个红漆小拜匣,也是严加扃固,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对剑秋说道:“拜托,拜托!”剑秋接过放在怀内。文远又取出一百两银子交给剑秋,作为此行的路费。且说道:“我恐岳先生一人前去,不识道途,故欲添派两个家将,追随鞭镫。”剑秋佯作喜欢道:“有同伴前往,这是最好了。”鲍文远遂将两名家将传唤来,和剑秋相见。剑秋一看两人都是很有膂力的大汉,内中一个满脸凶恶之相,声音粗暴,剑秋听得出便是昨天说话之人。经文远介绍知那人姓高名金标,那一个姓孙名殿尊,望去都象有武术的人,腰里各各佩上单刀。
鲍文远对他们说道:“你们可以跟着岳先生前去省城,一路小心服侍岳先生,回来时自有重赏。”二人齐声应诺。剑秋暗想你教他们来服侍我,这就是一句暗号了,但是死神却已在他们头下盘旋哩!他因已和玉琴约定,以也不用辞别,假托文远通知她一声,于是一同走出衙来。早有护兵牵过三匹高头大马。剑秋一匹黄色的大马骑上,高孙二人也各跃上坐骑。文远又向剑秋拱拱手道:“早去早回,我准备筵席洗尘。”剑秋也说一声:“再会。”三匹马泼剌剌地望大道上驰去了。文远以为剑秋中了自己的妙计,不出三日,性命休矣!所以很得意地走进内室,见了玉琴,把剑秋上省城去的消息奉告。玉琴已知道,坦然得很。
又过了一天,用过午饭,玉琴正坐在鲍太太房中闲谈,鲍文远从外走来,要求玉琴到后园去教他舞剑,玉琴虽然口中答应,态度却很不自然。鲍太太也笑眯眯的向玉琴说道:“姑娘的武艺高妙到极点,小儿颇喜习武,要请姑娘不吝指教,且他没有姊妹兄弟的,见了姑娘,甚是敬爱,所以请姑娘认他一个兄弟也好。”
玉琴不答,立起身来,跟着文远一齐到后园去。她心里默思,我这个不祥之身,以前在曾家村避雨邂逅曾毓麟,病倒在他家中,曾太太也很想我和曾毓麟做终身的伴侣。但是象曾毓麟这样温文尔雅的人,尚且不在我的心上,何况鲍文远这种脓包呢?鲍文远不知玉琴心事,他却十分喜悦,到得后园,在池东一片广场上,鲍文远先取了一柄宝剑,舞了一衐,玉琴在旁瞧着,暗暗好笑,这种剑术再浅也没有了。鲍文远却收住剑,气喘吁吁,请玉琴教他几路剑法。玉琴遂从腰际拔出真钢宝剑,教他一二梅花剑法。文远依样画葫芦的学会了,又打了几套罗汉拳给玉琴看。玉琴眼中那里瞧得起!也舞了一路猴拳,芳心懒懒的,如何肯献本领?
天色将暮,二人坐在太湖石上闲谈。鲍文远忽然对玉琴说道:“玉琴姑娘,我有一个请求,盼望你应许我,不要辞却,不知姑娘可能够么?”玉琴觉得文远的话太突兀,不明白他有什么意思,静默着不答。文远再催一句道:“姑娘,如何?”玉琴正色问道:“你有什么请求呢?”
文远道:“今夜月色谅必很好,我欲端正佳肴美酒,在迎素阁上和姑娘畅饮数杯,谈谈心腹的话,请姑娘不要拒绝!”玉琴暗想,文远不转好念了,我姑且允许了他,看他如何布置再作计较。遂佯笑道:“那么要叨扰你的美酒佳肴了。”文远道:“只要姑娘肯赏脸,这是小弟三生有幸!”玉琴听他自称小弟,不觉暗笑,自己几时和他结拜姊妹呢?遂点头道:“黄昏时候我准来便了。”文远大喜。二人又谈了一刻。玉琴回到里面去。
到得黄昏时候,佩上宝剑轻轻走到后花园迎素阁上来。
这时皓月当空,园中景色更是令人可念。正走到迎素阁下,却听阁上有微声吟着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此时此景,不亦美哉!”“月已东上,何玉人犹珊珊来迟耶?”玉琴暗骂一声:可恶的文远!不怀好念,少停须吃我的苦头!立刻咳嗽一声,踏进阁中。只见阁下点着灯,书童鲍贵立在一边,见了玉琴便道:“方姑娘来了!”文远早已听得,慌忙走下楼梯来,含笑欢迎。说道:“我已等候多时,快请姑娘上楼。”玉琴便随着文远走上迎素阁。见阁上点着四盏红纱灯,映得席上微红,象箸玉杯,都已安置好。文远请玉琴坐了,那鲍贵早和一个厨役端上酒菜来,一样样地放在桌上。文远道:“你们可以退去,我有需要再来呼唤。”鲍贵会意,和厨役匆匆走下去了。文远便提壶代玉琴斟满了一杯酒,自己的杯中也斟满了,便说:“请啊!”
玉琴十分精细,不肯贪喝那杯中之物,便用朱唇湿了一湿,假作饮下肚去,其实都倾倒在她的手帕儿上。文远却很快活的喝了两杯,又请玉琴用菜,玉琴倒用箸吃了好些。一轮明月映上茜窗,园中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花木之声。文远一边喝酒,一边说些风情的话来逗引玉琴,玉琴却似作似懂非懂地不多理会。
文远多喝了些酒,色胆渐大。见玉琴娇靥映着灯光月影,娇滴滴益显红白,一颗心早已摇荡得如钟摆一般,全身酥软了,便对玉琴说道:“我是没有姊妹的,又没有和人家订过亲,老人家虽要代我早日授室,可是我的目光很高,觉得世间女子在我眼里看得中的,真如凤毛麟角,不可多得,所以蹉跎年华,未遂求凰之愿。侥幸此翻得遇姑娘,三生有缘!因为似姑娘这般巾帼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女子,真是凤毛,真是麟角。我虽不敢妄想,但望姑娘常和我们一起。姑娘便做了姊姊可好?”说罢,涎着脸静候玉琴还答。
玉琴听文远口里没遮拦似的渐渐说出不堪入耳之言,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只冷冷地答了一句道:“我配做你的姊姊么?”文远忙道:“姊姊,玉琴姊姊,你不配做我的姊姊么?
休要客气,姊姊,姊姊,我的玉琴姊姊,一定要做我的姊姊!”玉琴听他说了一连串的姊姊,险些笑将出来,便道:“很好,我就做你的姊姊。”逗得文远心花怒放,恭恭敬敬地斟上一杯酒来,说道:“姊姊请尽此杯!”玉琴接了便道:“啊呀,我要喝醉了!”又假做一饮而尽的模样,一歪身伏在桌上,只装作酒醉了。
文远见玉琴已醉,不知是假,遂低唤一声:“玉琴姊姊”,不见回答,遂笑嘻嘻地走到玉琴身边。把她的香肩撼了一下,也不见动静,于是他就将她腰间佩挂的真钢宝剑解下,放在旁边几上,口里咕着道:“我见你的宝剑畏惧。现在且喜已被我用酒灌醉了。乘此良宵,正好同寻乐事,过却不怕你再要推辞了!我且来一个温香软玉抱满怀罢!”说毕,遂府下身子,张开两臂,要来抱起玉琴。
却不防玉琴突然纤手一扬,拍的一声,正打在文远的脸上,打得他踉踉跄跄,向后直退。玉琴一跃而起,又飞起一足,早把鲍文远踢倒在地。过去一脚踏住,解下他的束腰带,把他缚在太师椅上,缚得紧紧结实,撕下一块衣上的缎子,塞在他的口中。鲍文远不防有这么一着,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得尽受她摆弄。
一张尴尬面孔,哭不出,笑不出。玉琴走过去,把宝剑拔出鞘来,在文远的颊上磨了一下,喝道:“你这厮果然不怀好意,把我看做什么人了?胆敢包藏野心,妄思觊觎?可笑你这厮生得人也不象,两肩夹着一头,擅敢无礼!你也只有这一颗头,还想保留么?若不给你一些厉害,太便宜了!”可笑鲍文远一心欲亲芳泽,谁知遇了钉头货,自己动也不能动,喊救命也不能。
听了玉琴的话,急得他魂销真个。昔人有诗云:“不曾真个已销魂”,文远本来的期望是要销魂,不料他眼前要魂销青锋之下,所以吓得魂魄出窍,呆若木,眼眶里淌出泪来。玉琴见了这种情形,冷笑一声道:“此刻你该知道懊悔不及了?本待把你一剑挥为两段,爽爽快快的送你走路,只因瞧在你父亲面上,把你这颗脑袋暂且寄在你的脖子上,以后若不悔过自新,说不定不论何时要来取去的!
现在且留下一个记号,待你父亲回来时,也好交帐。”说罢将手中剑在文远面上晃了一下,文远的两道浓眉早已光光如也。玉琴又笑了一笑,把宝剑插入鞘中,回身过去,把东面的一面扇茜窗轻轻开了,只一纵身,早已无影无踪。清冷的月光从窗中照进来,正映在文远无眉的脸上,好似有意讥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