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彩凤便道:“玉琴姊,你拈的可是螺蛳谷么?”玉琴摇摇头道:“不是。”毓麟微笑道:“这也不难猜着的,当然是西子湖了。琴妹心上本来要南游的,所以拈得了很是快活,要叫我们猜哩。你们不看她的脸上笑嘻嘻么?否则她又要撅起嘴了。”毓麟说毕。玉琴哈的一声笑将出来,就把阄纸展开,说道:“被你猜中了。”大家看时,纸上很清楚地写着“西湖”两字。剑秋道:“这样称了琴妹的心了。”宋彩凤道:“呵呀,我的希望却落空了!”
玉琴道:“彩凤姊,不要发急,他日我们归来后,一定伴你到那边去走一遭便是了。”于是大家决定,便在后天动身南下,到苏杭一带去游览。窦氏也要出去走走,因为听得女儿女婿一同出门,她年纪虽老,却也不肯老守在家里的。毓麟的意思,大家都走了,堂上双亲不免要感觉寂寞,意欲将他哥哥梦熊留在家中较为放心,所以叫大家把这事不要声张,要想瞒过梦熊。但是在隔日,大家端正行箧,稍有匆忙,便被梦熊探知底细,大嚷起来,怪他们不该隐瞒,也要前去走走。
毓麟用话阻他不住,曾太太爱子之心并无偏袒,遂也叫他跟着同去,且叮嘱他们早日归来,不要多耽搁。又因毓麟没有出过远门,梦熊性子又是鲁莽,便嘱托窦氏当心照顾。窦氏自然一口答应。曾太太又因琴、剑作伴,较为安心。曾翁见琴、剑要走,遂又设宴送行,热闹一番。次日,剑秋、玉琴、毓麟、彩凤两对儿,以及窦氏、梦熊一共六人,带了行装向曾翁夫妇、宋氏等告别出门。这一次琴、剑二人一则因有窦氏母女、曾家兄弟同行,坐骑缺少,且不方便;二则江南地方,水路较多,有许多处都要坐船,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舟”,带了坐骑有时反觉累赘,所以便将花驴、龙驹留养在曾家厩中了。一行人离了曾家村,取道南行,好在没有要事,不必急于赶路。
其中要推曾氏兄弟最为快乐了。
这一天,到得直鲁交界的一个村子,唤做三道沟。那里虽是一个小小村庄,居民却也不少。他们途经村中,却瞧见家家门上挂着一张五寸多长、三寸宽的黄纸符箓,上写着三个似蝌蚪般的小字,还有两盏白色黑字的小灯笼随风飘着。
梦熊指着对众人说道:“你们可见这个玩意儿,不知是什么意思。莫非村中正在打醮么?”剑秋见了这许多符箓,忽然好象想着什么似的,向玉琴耳边咕哝着几句,玉琴点点头道:“也许是那些妖魔在此作怪。”这时,恰巧有一个中年妇女提了一篮洗好的衣服,从河滩边走回来。剑秋便对众人说道:“我们腹中大概都有些饥饿了,不知这里可有饭店?不如便向乡人家中借吃饭罢!”窦氏母女点点头,都说:“很好。”于是剑秋便迎着那个妇女开口说道:“我们是过路的客人,肚子饿了,想向你家借吃一顿午饭,倘蒙允许,当多多致谢。”那妇人向他们一行人望了一望,遂答道:“可以可以,请你们随我来罢。”
众人跟着那妇人走了十数步,见柳树下有数间矮屋,双扉轻掩,门上也挂着一张符箓,两盏灯笼。那妇人一边摊开双扉,一边招手请大家进去。剑秋等跟着走进,见客堂里有一个老妇正在纺纱。一见众人步入,很是奇异。那妇人放下篮子,说道:“婆婆,这几位客人是来向我家借用午餐的。我们的饭虽烧好,却还不够,婆婆你快去取一腌鱼去烧,待我再去淘米煮饭。”
那老妇答应一声,立起身子,离开纺车走到里面去了。同时东边房中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儿来,妇人对她说道:“小喜子,你快到后边去切些干菜,帮同烧火!”小喜子答应着,也跑到里面去了。妇人又对剑秋等说一声:“大家请坐,不要客气!”自己便到房里去量米了。剑秋等也将行箧放下,大家坐下。可是屋中坐椅很少,梦熊便一屁股坐向纺车前那老妇坐的小竹凳上去,只听喀嚓一声,那只凳子忽地塌倒下去。梦熊不防,跌了个仰面朝天,连忙爬起身来大嚷道:“哎呀!这捞什子怎么如此不中用?却跌了俺一跤。”众人都觉好笑,原来这凳子的脚本来已是半坏,把草绳连扎着将就用的,老妇当当心心的坐着,当然不致翻倒,怎当得梦熊重大的身躯,他又是很粗莽的人,没有留心,所以凳子支持不住,便倒了。毓麟笑道:“大哥你怎么如此粗莽啊!”这时那妇人恰好淘着米进来,瞧见了,便道:“啊呀!客人受惊么?这只竹凳子本来坏得不好用,早要把它劈了当柴烧,都是老人家舍不得,今天却累客人倾跌了。”毓麟说道:“这却不妨事的,不过弄坏了你们的凳子,少停只好赔钱给你们重去买一只新的罢!”
妇人笑道:“哪里要客人赔呢?笑话了。”一边说一边伸着左手提起那坏凳子,走到后面厨房下去了。不多时,又出来到房里去端出一张很新的白木凳,请梦熊坐,于是大家坐了闲谈。隔了一歇,闻得后面一阵饭香,梦熊道:“我的肚子饿得够了,还不拿饭来吃么?”剑秋笑道:“你莫慌,快要来了。”果然,一会儿那妇人和小喜子送上饭和菜来,六人遂坐在正中一张方桌四周,一同用饭。那妇人立在一边看他们吃。梦熊狼吞虎咽地一连吃了六碗还不罢休,再去添时,篮中饭已完了。妇人又叫小喜子再盛一篮饭来,梦熊吃了个八九碗,方才放下碗筷。毓麟、彩凤等都已吃毕。小喜子送上面汤水来,大家洗过脸。妇人叫小喜子把那残肴搬进去,自己倒了数杯茶,请他们喝。剑秋便从身边摸出三两银子送与妇人说道:“这一些偿还你们柴米的。”
妇人把手摇摇,道:“客人,你就是要给钱,也不消这许多啊!”剑秋道:“不多,不多!请你不要客气,收了罢。辛苦你们了!”妇人遂谢了一声,把银子揣在怀里。剑秋又对她说道:“大嫂姓啥,你们当家的呢?”妇人答道:“我们姓高,我们当家的名唤高占魁,以前在济南巡抚大老爷衙门里当过马弁,现在解职回来。我们家中本是种田的,所以他是在家不出去了,昨天恰才有事他去。”剑秋点点头,又问道:“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你们村子上家家挂着符箓和灯笼,这是什么意思?”
妇人答道:“客人有所不知,近来我们村上都信奉了仙人,这地方也归了仙人管辖,这灵符和神灯都是仙人赐给我们挂的。挂了灵符,可以避免一切灾殃;悬了神灯,天上仙人就赐福给他的信徒。所以我们村上家家都挂的。”玉琴和彩凤听了,不由笑将起来。那妇人正色说道:“二位姑娘休要见笑,得罪了仙人不是玩的!”剑秋道:“那么你们信奉的仙人名唤什么,现在哪里?”妇人又说道:“那位仙人是个活活的女神仙,名唤清风仙子,现在离开此地六七十里远的她家镇上,九天玄女娘娘庙内。”琴、剑二人一听妇人提起那九天玄女庙,心中都不由一动,大家面对面地看了一下。剑秋遂又问道:“原来如此!天下竟有活神仙么?”
妇人道:“是的。记得前年东光吕祖庙里来了两位神仙,一位是吕洞宾仙师,一位是何仙姑,常在塔上显露真身。东光人民都受其福,四乡各镇前去烧香的也是不少。后来不知怎样的,两位神仙忽然绝迹不来了,地方上人十分失望,大概有人得罪了神仙,以致神仙去了。后来那她家镇的九天玄女庙里来了那位清风仙子,每逢三六九现身说法,劝化世人,所以四处乡村上的男女都到那里去烧香,求仙水。据说那位清风仙子便是九天玄女娘娘的徒弟,道行很深,若然信奉了她,可以消灾纳福。所以我们三道沟的人都相信了,这灯笼和符箓也是庙里新近发来的。现在大概共二十多村的人都信奉了。”妇人说到这里,顿使琴、剑二人回想到古塔兴妖的一幕。
毓麟却笑起来,道:“那里会有活神仙,这不是一般女巫巧言哄人么?”妇人说道:“罪过,罪过!明天她家镇正有赛会,乃是九天玄女娘娘出巡,听说那位清风仙子也要出来的。大家欢迎她,要瞻仰她的仙姿。还有玄女庙里两位道姑,生得年轻貌美,正象仙姑一般。你们倘然看见时,也要拜倒了。我们当家的此番出去,也是到那边去还愿,且观赛会的。”剑秋听了点点头。妇人说毕又道:“客人们请宽坐一歇,我要进去吃饭哩。”
妇人走后,窦氏母女便说道:“乡人迷信的风气很盛,常常有这种事的。大约那玄女庙里的道姑藉此敛钱罢了。”
剑秋却说道:“事实不是这样简单的,据我所知,其中必有内幕,倘然我把这事告诉出来,你们自会知道。”便对玉琴带笑说道:“琴妹,那个清风仙子必然是风姑娘了。”毓麟听了“风姑娘”三字便一怔,道:“你们说的风姑娘,是不是螺蛳谷中的那一个,你们前番似乎和我曾经讲起过的?”玉琴点点头道:“是的,她又在这里兴妖作怪,图谋不轨了。”
剑秋道:“那玄女庙以前我也曾到过的,险些儿把我昂藏七尺之躯断送在那里,至今思之,尚有余悸。”窦氏母女很兴奋地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岳先生快快告诉我们!”
剑秋喝了一口茶,便将自己和玉琴一同从临城北回,路过东光,夜探古塔,窥探假神仙的秘密,以及自己中了迷香,被九天玄女庙里的祥姑擒至庙中,百般诱惑,不能脱身。幸亏被自己用了离间之计,使她们三姊妹先操同室之戈,然后自己乘隙杀死瑞姑,逃出虎穴来的经过,略述了一遍。梦熊在旁不由跳起来道:“有这种秘密的地方么?我倒要去见识一下哩!”剑秋摇摇手道:“梦熊兄,不要声张!我们本来也想把这一件未了的事顺便结束,为地方除害。你要去的话,不要多响,免得给人家知道。”梦熊说声:“是。”剑秋又道:“那庙里现在只有祥姑和霞姑了,那风姑娘一定在她们庙中。
她自从螺蛳谷漏网以后,就到这里来的。去年我找寻琴妹时,曾在老虎口渡船上遇见一次的,曾和她们恶战一番,乐山、乐水两位师兄赶来帮忙,将她们杀退的。好久时候我没有机会再到此地,竟任他们妖雾重兴,毒焰又张。因为他们都是邪教中的余党,邪教的匪首倪全安和翼德真人要想把邪教重兴起来,作死灰复燃之举。所以四处派遣他们的党徒,暗中把邪说去此诱愚民,阳为信奉神仙,暗中就是收作教徒,扩张势力。这种邪教我们是大为反对的。”
玉琴道:“在翼德真人的门下,我们所知道的有四个大弟子,名为风、火、云、雷,便是风姑娘、火姑娘和云真人、雷真人。两男两女都有非常好的本领,也是他们教中最为活动的分子。云真人以前在东光传教,被我师父协助我将他诛掉的。那风姑娘本在关外螺蛳谷,也被我们合力将她驱走,所以她就到这里来活动了。我们此番前去,再不可让她逃走了!窦氏母女也欣然说道:“听你们如此一说,果然别有内幕。我们母女当和你们一起去扫灭妖魔。”说到这里,那妇人已走出来了。
剑秋又向她问道:“请问她家镇的赛会是否明日举行?从这里前去,打从哪条路走?因为我们也要去看看赛会,并且瞻仰神仙哩!”妇人答道:“这赛会听说是很盛的,你们要去瞧热闹么?很好!不过就是明天的事,你们要去时须要赶紧了,此去足有七十里路,没有车儿可以代劳,你们怎么走得动呢?”剑秋暗想:“别人却不须顾虑,只有毓麟一人,他是个文弱书生,叫他怎能一口气赶这路呢?”遂又问道:“那么可有水路去么?”妇人道:“从这里可以坐船,只可到田家店,上陆行去不过十数里了。你们人多,还是会船去罢!”
剑秋道:“那么这里到哪儿去喊船的?”那妇人说道:“你们要坐,我可以代你们去喊。”剑秋点点头道:“很好!有劳大嫂了。”妇人便匆匆走出门去。剑秋回头对众人说道:“我恐怕毓麟兄不惯赶路,所以托这妇人雇船,可好么?”毓麟听了,脸上不由一红,说道:“你们都是有本领的人,带了我这个没用的东西,便觉得不方便了。”彩凤瞧着毓麟,不由微笑。窦氏道:“我们坐船去也好,较为适意。”玉琴也微笑不语。
不多时候,那妇人跑回来了,对他们说道:“我已代你们雇得一艘小船,言明船价一千青蚨,你们若要吃饭,可以预先告知,加补饭钱便了。只是今天摇到田家店,最早要到夜半时候,你们也只可宿在船上了。”剑秋道:“多谢你,我们就走了。”说罢,大家立起身来,剑秋和梦熊携着行箧一同走出门来。妇人说道:“我来领你们去。”遂打先走路,大家跟着她行去。转了两个弯,走过一条田岸,那边便有一条小河。有一小船泊在垂杨之下,一个年纪轻的舟子立在船头上,向妇人打招呼道:“是这几位客人么?”妇人说道:“是的。小吴,你好好送他们到田家店,自有赏赐的。”那舟子答应一声,说道:“客人请下船罢!”
剑秋、玉琴、窦氏、彩凤、毓麟、梦熊一齐走下小船。那妇人又对他们说一声:“顺风哩!”自己走回去了。船中还有一个妇人,大约是舟子的老婆,捧着黄砂茶壶和两只积满垢腻的菜杯,走到舱中来献茶。大家哪里要喝这茶呢?但是预料一顿晚餐必须在船上吃的了,剑秋遂先吩咐舟子,叫他预备得洁净些,舟子连声答应。一会儿解了缆,便开船了。大家坐在舱中谈话,惟有玉琴嫌舱闷气,便和彩凤坐在船头上闲眺乡野风景。小船不知行了许多路,渐渐儿见那红日落向后山去,暮色笼罩,一群群的乌鸦在天空中鼓噪着,飞回林去,天要黑了。
玉琴和彩凤只好回到舱中去,梦熊便嚷道:“这捞什子的船,我们实在坐不惯的。被它这样一侧一摆地晃摇着,使我有些头晕心烦,方才我吃了八碗饭,险些儿要回出来了!若是骑马,岂不爽快!现在天已晚了,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几时可以到达?好不闷气!”说得大家都笑了。那舟子方在船间上撑篙,接着答话道:“客人请耐心,此去田家店还有三十余里哩!
我们现在要停了船,端整晚餐请客人吃了然后再摇。”梦熊又是哇呀呀地喊道:“怎么摇了半天,只行得一半路呢?我要上岸走了,你们坐船去罢!”毓麟道:“大哥怎么这样性急?无论如何总要到的!你一个人要上岸走,你又怎会认识路程呢?我们此番出来,一切都要听剑秋兄的主张,否则还是请你先回去的好罢!”梦熊被毓麟这么一说,方才不响。
这时船已停了,天也黑了,舟子点上一支蜡烛来,自去船艄烧饭。隔得不多时候,已把饭和菜肴送上来。玉琴将烛光照看一看,一碗是小鱼,一碗是煎蛋,还有两样素茶,还算洁净。大家便端着饭碗就吃。梦熊却只吃得一碗便说不要吃,大概他坐不惯船,以致于此,所以大家也不勉强他。晚饭吃毕,又隔了些时方才开船。大家对坐着,听河中流水的声音,以及后艄咿哑之声,他们也准备不睡了,闭目养神地坐着。直到下半夜方才到得田家店。这时梦熊已伏在小桌上睡着了,大家也不惊动他,在夜间也不好上岸,仍坐在船中各打瞌睡。转瞬天明,舟子早将早饭烧好,先送上面汤水来。
毓麟把梦熊唤醒,大家洗了脸,吃了早饭,带着行箧离船上岸。毓麟取出三四两散银付给舟子,打发他们回去。梦熊上得岸,伸了一个懒腰,吐了两口气,说道:“坐了这许多时候的船,屁股都坐得疼痛了。”剑秋在船中时早已向舟子问清路径,所以他遂当先走路,一行人走向西南方去了。
在日中的时候,已到伊家镇。那里居民甚多,地方热闹,比较三道沟、田家镇更见繁盛,差不多和东光一样。他们到了镇上,见人来人去十分拥挤,先找到一家饭店,进去吃饭。里面的客人坐得很满,都是从四乡来的。当他们用饭的时候,店小二便问道:“客人莫不是来看赛会的么?今天的赛会非常盛大,可算十数年来所未见的。现在时候,娘娘和仙子快要出庙了。你们用了饭赶快去罢!在小店的后面东溪桥,很是空旷,客人可以早些到那里去占个地方。”剑秋和毓麟都点点头。此时外边又拥进十数个乡人来,他们正从玄女庙烧香出来,要在这里吃饭。店小二端了一张破桌子,请他们到天井中去吃,因为屋里也没有空座了。大家说道:“娘娘已出了庙,一切导子已排好,快要出巡了。”剑秋等听说,忙将午饭赶紧吃完,将行箧寄在店中,大家走出店来。
寻到东溪桥,已见那边挤满了不少乡人等候赛会到临。
梦熊和剑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挤到人丛中去,找得地形高些的地方,立着等候。此时看的人益发多了,“会来了!会来了!”的传言也出了好多次,遂见有几个会中的人走过来,赶开塞满在路中的乡人,说道:“娘娘驾到了,你们快快让开些,休得冲犯!”于是看众由喧哗而渐归平静,隐隐听得一二大锣的声音,那赛会果然来了。大众又争先恐后延颈企首观看,不免略有喧声。隔得一歇,赛会的仪仗已到:旗咧,伞咧,还有一对对的行牌,应有尽有,挨次而过。跟着来了十多匹马,马上坐的都是乐人,吹吹打打的很是好听。
背后便是高跷,许多乡人都化装着各种状态;有的是老渔翁,有的是滑稽小丑,奇形怪状,引得观众好笑起来。还有扮着荡湖船的、杀子报的,足上缚着两根高高的木棒,脚便踏在上面,离地纸有三尺多高,最高的有四五尺,摇摇摆摆地在路上走着,不会倾跌,也是他们练就的一种技能了。
高跷过后过了几只亭子,便听得锣鼓铙钹的声音敲得震天价响,大家都说道:“抬阁来了!”接着抬阁到临,许多乡孩扮着各种京戏,什么“翠屏山”咧、“三娘教子”咧、“铡判官’咧,很是好看,都由强健的男子抬着而走。剑秋等看得很是好玩。大家又指着背后说道:“犯人来了!”便见许多男女乡人,穿着大红的衣服,披散了头发,手上套了手铐,三三两两地走来。梦熊便问剑秋:“这是什么一回事?”窦氏说道:“这也是乡人的迷信,他们中间有疾病的,便到庙里去许愿,求菩萨保佑,若是病好了,便要来扮着犯人在会中游行,以还心愿。”
剑秋说道:“乡人的知识真不开通,有了疾病不肯请医服药诊治,反去求仙问卜,有的喝仙水,有的请女巫来瞎嚼一番,往往把病情耽误而送掉了性命。虽是可笑,实亦可怜。最好有地方之责的赶紧要想法,把乡人的知识开通,迷信祛除,才好呢!”说着话,又听吆喝的声音。
见有六七个乡人,赤裸着上身,臂上挂着很重的铁香炉,钩子深深地嵌入肉里。他们眉头也不皱一皱,将胳膊挺得笔直,向前飞跑,以示英武。还有臂上挂着锣的,一记记地敲着。这些玩意儿,也是乡人许了愿做的。据他们说,只要有了信心,神佛必然保护,便不会痛的。但是也有人因此臂上溃烂起来,受了许多痛苦,大家反说他不能诚心所致,只好埋怨自己,不能怪及菩萨。诸如此类,可见乡人的迷信根深蒂固,不易劝化。庚子之乱,义和团起事大杀洋人,闹出八国联军攻陷京、津的大祸,使我国外交上多受一种大大的损失,原因也由于此。所以移风易俗,开通民智,欲使国家富强,非先从这方面着手不可了。臂香过后,跟着有一班细乐,几个会中的人一对对的很静肃地走着,观众都轻轻说道:“仙子来了,快不要声张!”
剑秋等忙留心看时,见四个乡人抬着一肩彩舆,舆上坐着一个古装打扮的仙子,果然非常美貌,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乃是大众所说的清风仙子了。大家都合掌敬礼,有些人甚至于跪下地来。琴、剑二人躲在人丛中瞧得分明,那清风仙子不是螺蛳谷中的风姑娘还有谁呢?背后香烟缭绕。接着又有两肩彩舆到来,上面坐的正是霞姑、祥姑。她们也装做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目观鼻、鼻观心的过去了。剑秋和玉琴心中暗暗好笑。
宋彩凤在后面一拉玉琴的依襟,问道:“琴姊,你瞧方才过去的清风仙子是不是风姑娘?”玉琴对她点点头。又听一阵锣鼓声响,有许多乡人开着花脸,乔装了什么王灵官咧、八臂哪吒咧、二郎神咧,手中握着钢叉,举着铁刀,跳跳跃跃地跑来,算是驱鬼的。看得梦熊张开着嘴巴是笑。这一群人过后,便有一对对的皂隶扮着鬼脸走过去,玉琴笑起来,道:“这真奇怪,他们一对对的面对面紧瞧着,扳起面孔,怎样不会笑出来的呢?”窦氏道:“这就叫做扮皂隶。他们扮的时候不能笑的,倘然笑将出来,就要触犯神怒了。”梦熊伸着舌头说道:“这个样子唤了我,一定不行的。”接着又听细乐声响,便有一对对的宫扇和提香,九天玄女娘娘的宝座由十六个人抬着来了,众人连忙合掌顶礼。
宝座过后,却只有二匹马,马上人担着大旗缓缓地过去,看的人就一哄而散。顿时拥挤起来,相打相骂的也有,倾跌的也有,堕履失簪的也有,乱得不成样子。剑秋看看笑道:“真叫做害人不浅,我们也来凑热闹了。”正说着话,有几个无赖样子的长大汉子,故意挤轧,冲撞到玉琴、彩凤二人身边,伸出手不怀好意。玉琴正看着那边,忽觉有人冲到面前,一只手伸上来时,不由大怒,便将玉臂一抬,说声:“去罢!”早将那人直摔出去,翻跌了一跤。
宋彩凤也照样把两臂向左右一分,两个无赖早踉踉跄跄地退下去。他们吃了苦头,心中还有些不信,难道象这般花娇玉媚的年轻姑娘,竟有这样大的气力么?跟着连接在一起,用出气力又向玉琴、彩凤怀中撞来。二人已有预备,待他们近身时,各施身手,把众无赖左拦右格地直打开去。恰巧有一个退到窦氏脚跟边,窦氏骂一声:“贼种!瞎了眼珠,敢撞到老娘身上来了!”只一抬腿,把他踢倒在地。
此时梦熊也瞪起眼睛大声骂道:“你们这些狗养的,休要不识时务,乱冲乱撞,再要来时,俺老子也不肯轻饶的。”说罢捋起衣袖,提着一对拳头向左右晃了一晃。那些无赖已经吃着苦头,又见梦熊声势十足,料他们都是有本领的,谁敢再上?只得自认晦气,逡巡着退去。于是琴、剑等众人看罢赛会,也就回饭店里去取过行箧,付了饭钱,便问店家:“这里可有借宿的旅店?”店主说道:“有的,有的!镇东有个招商旅馆,是镇上最大的逆旅了。”便叫店小二引导众人前去。剑秋等到得那里,果然房间很是清洁,遂定了两个房间住下。窦氏母女和玉琴合居一室,曾氏兄弟和剑秋共住一室。
到了晚上晚餐过后,六人聚在一起商议如何去破玄女庙。剑秋道:“我和琴妹不能露脸,因为风姑娘认识我们的。
现在我想得一条计策在此,不知你们赞成不赞成?”众人道:“有何妙计?”我们无不赞成。”剑秋瞧着玉琴微笑道:“那九天玄女庙内的祥姑和霞姑等,都是妖冶荒淫的女子,风姑娘和她们也是一丘之貉。她们不但借着邪教异说去欺哄愚民,还要凭着她们一些的姿色,诱惑一般少年云雨荒唐,朝夕淫乐。所以我便想在这个上下手,包她们入我彀中。”说到这里,又对着毓麟说道:“毓麟兄翩翩年少,风流潇洒,倘然给她们瞧见了,一定不能自恃。所以我们要破玄女庙,须得仰仗毓麟兄的力量。”曾毓麟被剑秋这么一说,面上不由微红,连忙接口说道:“剑秋兄休要取笑!你也知道我手无缚鸡之力,是个文弱之辈,怎说要用得着我呢?”
玉琴和彩凤听了,都瞧着毓麟微笑,窦氏和梦熊也觉剑秋的说话有些离奇。剑秋正色说道:“毓麟兄休要发急,你们也不要见笑,我说的实在是真,并非取笑。因为那玄女庙内机关很多,以前我虽然从里面脱身出来,可是一切都没有明了,况且风姑娘和霞姑、祥姑等本领都是不差,倘然逞着勇气冒昧前去,说不定要吃她们的亏的。现在我就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对不起,毓麟兄,只得借你作个幌子,还请彩凤嫂嫂也改扮了男人,明天一同先到庙里去烧香,不妨到处乱走。风姑娘等见了你们这般的美男子,好似猫捉老鼠,一定不肯放过你们,而要用手段诱惑你们的。你们不妨假作受了她们的迷惑,随他们去,不必回来,见机行事,察探他们的秘密,认清他们的途径。到了夜间,我们自会前来接应,里应外合,破除她们便较易了。”
毓麟道:“原来如此!剑秋兄既然神机妙算,有了稳妥的安排,我当然肯去冒险,况有彩凤妹妹作伴,我更不怕了。”彩凤听说剑秋要叫她乔装男子和毓麟同去探庙,这是一种很有趣味的尝试,便欣然答应道:“我去,我去!”
玉琴却说道:“可恨风姑娘等认识我的,否则我必要前去看看她们怎样的轻狂和荒淫。”剑秋笑道:“你是不能这样去的了,请你耐心些,明天晚上我们一同去厮杀便了。”梦熊在旁边嚷起来道:“我和她们是不认识的,我要跟我兄弟和弟妇一同前去探探她们的香窝艳薮,一广我的眼界。”剑秋却对梦熊笑笑,没有开口。
毓麟说道:“大哥还是在夜间和剑秋兄来罢。不是我说你,你的性子十分卤莽,倘然和你同去,万一露了马脚,如何是好?”剑秋听了点点头,也说道:“梦熊兄,探庙的工作用你不着。我说一句话,请你不要生气。我所以请令弟前去,其中自有作用,你自己不妨用面镜子照照你自己的面孔,风姑娘等可能爱上你么?即使你去,又有何用?”这几句话,说得大家忍不住都笑了,尤其是玉琴,伏在彩凤的肩上吃吃地笑个不住。梦熊涨红了脸,说道:“不是这样讲的,我自己知道生得不好,但是我也不想什么风姑娘、雨姑娘等和我来勾搭。我只想到庙里去看看,所以我情愿做你们的下人,跟着同去,总不妨事的。”
玉琴又笑道:“啊呀!哥哥做起兄弟的下人来了。梦熊兄这样要去么?”剑秋见梦熊坚执要去,便对梦熊说道:“你若一定要去也可以的,但须听我一个主张。”梦熊听剑秋肯放他去,喜得跳起来,道:“什么主张我都依的,请你快快说罢!”剑秋却笑了一笑,还不肯就说,先附在玉琴耳畔低低说了几句,玉琴已掩着口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