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三娘见桂枝对她哭泣,知道事情不妙,便道:“桂枝你不要哭,究竟为了何事,快快实说。”桂枝含泪说道:“老太太已被人杀死,家中也被人占去了。”云三娘听了,大吃一惊道:“怎么我的婶母平白地被人家所害么?究竟是那一个吃了豹子胆,来和我家作对。桂枝你也总算有些本领的,为何如此不济事,快快告诉我。”桂枝瞧着两旁的剑秋、玉琴、乐山、乐水,却涨红着脸,吞吞吐吐,说不出什么。云三娘便将她一把拖起说道:“你跟我到那边房里去细说。”桂枝便跟着云三娘走去,隔了好一刻时候,还不出来。剑秋、玉琴和乐山、乐水便走到后边去散步,谈谈剑术,等到他们回进来时,见云三娘和禅师一同坐着,桂枝立在旁边,云三娘面有泪痕,很是不悦的样子,见了琴剑二人,便说道:“你们好好在此,我明天便要和你们离别了。”
剑秋说道:“弟子冒昧要问我师,府上出了怎样大的祸事,敢是有什么仇人寻衅,弟子愿随我师同去效犬马之劳。”玉琴也道:“弟子也愿跟随云师前往。”云三娘摇摇头道:“岭南路途岧远,你们何必多此一番跋涉。况且此事我自信一人足以了之。那时倘然我在家中,决不容那贼子猖狂如此,可惜我的婶母竟死于非命。”说罢叹了一口气。一明禅师也叹道:“这也是一种冤孽,三妹不必过事忧闷。”琴剑二人见云三娘不肯说出这事情,又不要他们同去,也不敢多问。剑秋虽然是云三娘的门下,却也茫然不知,只料想必然有什么宿仇相报而已。
次日云三娘带了桂枝,先到虬云长老那里去辞别,然后和一明禅师等告辞。禅师送至寺门外,剑秋、玉琴、乐山、乐水却送下碧崖,又到药师庵那里去取了云三娘所坐的枣骝马,又因桂枝没有坐骑,便取景欧骑来的白马坐了,剑秋等再要相送,云三娘止住道:“送君千里,总须一别,他日当有机会重见,愿你们前途佳美。”说罢,便和桂枝跨马下山而去。
玉琴、剑秋和云三娘追随时候甚多,以前宝林寺、韩家庄、天王寺、邓家堡诸役,尤得云三娘的臂助,而云三娘待他们情义深厚,绝不以师礼自居,所以此次判袂,未免黯然魂消,直望到云三娘二人的影踪不见,方才怅怅地回上山去。
依玉琴的意思,很想在山上多住数年,修练一番,但是一明禅师曾对二人说道:“你们非出家人可比,还须出去走走,将来要择一个相当时期,代你们成婚,借此使同道一叙,以后你们自有去处,此时且不必急急动什么栖隐幽谷之思。”
琴剑二人听了,只得唯唯称是。
又隔了旬余,忽然飞云神龙余观海上山来了。琴剑二人见过礼后,十分快活。余观海道:“我到关外去走了一遭,很觉无聊,想起你们在此山上,所以也赶来看看,且和师兄睽违已久,也十分记念。”一明禅师笑道:“余师弟你已数年不到这里来了,一向在外,东奔西走,好不疏散,近来酒量可好?”余观海笑道:“不可一日无此君。那一天我会不喝酒呢!不过在张家口之后,遇见了一个对手,便是那个矮冬瓜闻天声了。”便将醉闹太白楼的一回事告诉禅师,一明禅师听了,也觉得好笑。余观海也问起云三娘,一明禅师说云三娘为了仇人寻衅,所以赶回岭南去了。剑秋玉琴又将他们如何访宋彩凤不遇,以及诛灭邓氏七怪的事,约略告诉他听。
余观海忽然说道:“你们要寻找宋彩凤,可是母女二人,她家母亲名唤双钩窦氏的么?”玉琴说道:“正是,师叔怎么知道?”余观海道:“此番我从关外归来,曾在打虎山的地方遇见她们,大家说起来历,方才知道她们母女俩就是你们要找寻的,谁知她们也在找你,曾到荒江去白跑一趟。我遂把你们的行踪告知她们,现在她们到京津一带游玩去了。”一明禅师听了余观海的话,便说道:“你们要去找她们么?”玉琴不响,一明禅师道:“你们也可以下山去走走,以后我们当再重会。”
余观海道:“不错,我此来想偕师兄同往大同走一遭,我们一走,你们在此便要无聊,不如也去罢。”谈了一刻话,余观海又去问候虬云长老。这天晚上虬云长老有兴,便一同到轩中来陪伴余观海喝酒。玉琴从来没见过虬云长老走路的,因为他两足已废,只有一支独臂,比较薛焕格外残废得多,但是虬云长老移步时,也不用他人搀扶,只将独臂用一根绝细的紫竹,一点一点的,走得和常人无异,可见他功夫之深了。这夜大家喝了许多酒,余观海喝得独多,早已醉倒,一明禅师便叫乐山、乐水扶他去安寝。
次日早上,琴剑二人因为余观海和禅师即日便要动身,所以他们也将行李端整好。又过了一天,一明禅师便对二人说道:“今天我要陪你们的余师叔同走,你们也跟我们行罢。”二人同声答应,便去辞别虬云长老,带了行箧,跟随禅师和余观海一齐动身。乐山、乐水和景欧送出寺门,不胜依依之情。玉琴、剑秋下得碧云崖,想起了他们的坐骑,他禀明禅师,又到药师庵去取了花驴龙驹,但是因为禅师等没有坐马,所以他们也不敢骑坐。
下了昆仑山,一明禅师回头对二人说道:“你们既有代步,不防乘坐,我们是走惯的,待我一用缩地之术,早些送你们到潼关何如?”玉琴喜谢道:“师父既用缩地术,这是再好没有的事,我们也不必骑坐了。”于是一明禅师用起缩地术来,两旁山林都倒退过去,四人跑得非常迅速。一些也不觉费力,在夕阳衔山的时候,那峻险的崤山已在面前,原来潼关已到了。一明禅师便和他们向一家旅店借宿一宵,次日起身,禅师便对二人说道:“我已送你们至此,要和你们分散了,愿你们好好去罢,你二人的婚姻我也放在心中,到时必代你们做主,好使你们早享琴瑟之乐。”说罢微微一笑。余观海也嚷道:“不错,我早晚也要来道贺的,这一杯喜酒不可不喝,那时候你们别的不要忙,只要代我预备一百斤好酒,够我老余畅饮就好了。”
说得玉琴有些不好意思,低垂粉颈,默默无语。一明禅师便付了店饭钱和余观海先去了。玉琴、剑秋也就坐上花驴、龙驹,动身向京津启行。
赶了几天路,已到洛阳,二人很惦念公孙龙等,便进城到府衙里来探望。公孙龙和谭永清见琴剑二人到来,十分喜悦。大家见面后,各问离别情况,琴剑二人始知薛焕、滕固在此住了一个半月,业已动身北上,公孙龙由谭永清保荐,任了本地游击之职。二人在衙内耽搁一宵,谭永清张筵款接,宾主之间十分融洽,谭永清的意思要留他们多住数天,但是玉琴急于赶路,所以二人别了谭永清和公孙龙,即就上道,渡过了黄河,早晚赶路。
这一天来到汤阴县,天已垂暮,二人便找了一家旅店住下。黄昏后,老天忽然下起雨来,二人坐着闲谈。玉琴带笑对剑秋说道:“我们本来要找寻宋家母女,真个是为谁辛苦?
为谁忙?”剑秋瞧了玉琴一眼道:“为谁呢?这却要问琴妹自己了。”玉琴笑道:“当然为的是曾毓麟和宋彩凤二人的一项姻缘。我已向毓麟说过,以蹇修自任,那么无论如何,必要把宋彩凤找到,使我的许愿可以实践,而我的心事,也可以放下了。”剑秋道:“琴妹正是多情人,恐怕人家的心思,不是这样,那么琴妹又将如何呢?”
玉琴听了剑秋的话,面上不由微微一红,她本来是侧着身子坐的,现在把身子旋转来,又向剑秋说道:“你又来讥笑我了,前次在曾家庄的时候,都是你发生了误会,鲁莽行事,累我也急得没法想,竟为了你不别而行,如今追想起来,也觉难以为情。只因我素性喜悦说什么就做什么,所以不惜奔走,要去寻觅宋彩凤,难道你还不知我的心么?人家的心里,你又怎么会知道的呢!”说时面上带着三分薄嗔。剑秋笑道:“琴妹的心,我哪有不知之理。我说人家的心里不是这样,是指宋彩凤而言。
假使宋彩凤和琴妹一样,别有所契,不用妹妹做媒,那么毓麟先生的婚事,岂非又是镜花水月,而琴妹的一番美意也有负了吗!”玉琴道:“各尽其力,成与不成,这却未可预必,不过我总要和宋彩凤谈过,方才可以交代过去。”
剑秋道:“我也希望宋彩凤能够答应这件事,可使曾毓麟稍得慰情,你想我们在他家中,大家都是不别而行的,使他多么失望,以后见面时,教我们怎样说法,怎样表明呢?”玉琴托着香腮听剑秋说话,望着灯光沉思了一会,不由嗤地一声笑将出来道:“曾毓麟的为人,虽然恳挚,未免太近于愚了。他对于我的希望,以前在遇雨借宿的时候,已怀有这种痴心,然而我已向曾母很坚决地回绝过,不料二次重逢的时候,他依然对着我锲而不舍,把他的情意不绝地灌注到我身上,无怪要使你生疑心了。但是我总怪你万事总应该向我声明,问个究竟,怎么可以拗起气来,悄然一走;并且你留给我的书信,其中大半是负气之语,教人看了,当有何种感想。所以我要说你不知我的心理。”
剑秋笑道:“我也只怪自己鲁莽,为血气所驱使,险些对不起琴妹。至于琴妹的心,我怎会不知道呢!”玉琴笑道:“恐怕在那个时候,实在有些不知道,不然又何致发生误会?现在我的心迹既已对你表白清楚,然而对于曾毓麟却没有交代,所以总想找觅宋彩凤,把这事成全,
你此时还要说什么为谁辛苦,为谁忙。”说至此,不觉微微叹了一口气。剑秋道:“哎呀,我是不会说话的,你不要错怪我啊!”玉琴把一支手徐徐放下,说道:“我为什么要怪你呢?只要你明白我的心便了。”剑秋笑道:“明白,明白!前言戏之耳,幸勿介怀。”于是玉琴也就不再分辩。听窗外雨声淅沥,那雨下得越发大了,二人面对面地静坐了一刻。
玉琴说道:“若然明天雨点不止,我们只好在这里多耽搁一天了。”剑秋道:“恐怕这雨不是一天二天的罢?”玉琴道:“那么如何是好呢?”说罢立起身来,打个呵欠道:“今晚我有些疲倦,要早睡了。”剑秋道:“左右没事,不妨早些安眠。”室中有东西二榻,于是琴剑二人解下宝剑,脱去外衣,各据一榻而眠。
剑秋睡在榻上,不知怎样地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听听玉琴鼻息微微,已入睡乡,自己睡了许多时候,虽然合上了眼皮儿,却是梦也不曾做得一个;又听窗外雨声渐小,橹漏声却依旧滴个不止,深巷寒犬声若豹;想起了曾毓麟,又想起以前在曾家庄一幕事情,脑海中盘旋着不释,隔了良久,好容易屏去思念,朦胧睡去。忽听窗外一阵足声,店小二走来叩门。
剑秋连忙起来开门,喝问何事惊人睡梦,店小二答道:“外面有客求见,故敢惊动。”剑秋道:“咦,此时此地有什么客人,快请相见。”店小二回头说声先生来罢,便见庭中走来一人,踏进房中,向剑秋深深一揖道:“剑秋兄,别离多时,思念无已,今日重逢,幸何如之。”
剑秋向他细细一瞧,灯光下见那人风姿清秀,翩翩少年,衣服华丽,态度斯文,正是曾家村的曾毓麟,心中不由一呆,便道:“原来是毓麟先生,打从哪里来,怎地在此遇见?巧极,巧极!”遂请曾毓麟坐,又去将玉琴唤起。玉琴瞧着曾毓麟,彼此相见,却露出娇羞的样子。剑秋见玉琴霞飞双颊,暗想你和曾毓麟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一向很是豪爽的,怎么今夜却有女儿态呢?曾毓麟便带笑对琴剑二人说道:“我自从二位不别而行之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尤其对于玉琴妹妹,更甚他人之思。知道你们到昆仑山去的,所以我也不辞跋涉,取道西行,要上昆仑山与二位重逢。不想半途到此,也寄宿在这个旅店中,方才瞧见水牌上有剑秋兄的大名,知道二位也在这里,喜不自胜,所以虽在夜半时候,不顾惊人好梦,特来拜揖。”
剑秋道:“前番的事情,我们俩对于曾先生,实在抱歉之至,尚祈海涵勿责。琴妹此来也因要力践前言,找寻宋彩凤,要代先生玉成美满姻缘。”曾毓麟不待剑秋说完,却叹口气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事我已无心于此,还说什么美满姻缘,只好辜负美意了。象剑秋兄和玉琴妹,一对儿真是所谓美满姻缘,艳福不浅,令人羡煞妒煞。我真个癞蛤蟆,那有吃天鹅肉的希望呢!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天长地久,此恨绵绵。”说罢,又叹了一口气。此时玉琴却低着头,不出一声。剑秋听曾毓麟的说话,语语双关,明明是向玉琴诉怨道苦,未免带有轻薄之意,和以前的曾毓麟宛若两人了,心中不觉有些不悦。曾毓麟见剑秋神情淡漠,玉琴又不说什么话,便立起身来,微微一笑道:“我不该扰人好梦,自悔孟浪,我们有话明天再谈罢。”便告辞出去。剑秋也不多留,说道:“好,我们明天再谈。”玉琴却扶着桌子,自送毓麟出房,说道:“毓麟哥哥走好,我们明天会罢。”剑秋听玉琴对于毓麟这样称呼,未免过于亲近,暗想你和我关系如此密切,订婚以前,你称呼我剑秋兄,订婚以后也是一个剑秋兄,我以为你性情豪爽,不比寻常妇女,所以也不在意,今番你见了曾毓麟,至多也不过称呼一声毓麟兄,却偏生唤起哥哥来,这是什么意思,我真不明白了。心中不觉有些忿怒,对玉琴看了一眼,见她似乎不高兴似的,回到她自己的榻上去睡了。剑秋暗想:“真是奇怪,没有人得罪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唉,我闻女子的心,好似轻薄桃花逐水流,很容易变动的,玉琴,玉琴!你如果心中仍恋恋于曾毓麟,那么索性对我实说,何必假惺惺作态?天涯海角,我岳剑秋都可去得,何必在此惹人讨厌,本来以前我早已一走了事,让他们二人可以成功一项姻缘,偏偏玉琴又要追来,以致又有今天的事,正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想至此十分懊恼,也就回到榻上去睡。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起身下榻,忽见那边榻上空空如也,玉琴不知到那里去了,不觉大吃一惊,连忙出去询问店主。一个店小二迎着说道:“那位方姑娘在天色方晓的时候,已同昨夜前来拜访你们的那位先生出去了。”剑秋听了,好似头上浇了一勺冷水,又跑到外面厩中一看,玉琴的花驴和自己的龙驹早已影踪不见,明明是他二人骑着去了,心中又是悲伤,又是气恼。想玉琴和自己相处有年,也有很深的爱情,又蒙云三娘作主为媒,订下婚约,有碧玉琴和翡翠剑二物交换为证,千不该万不该,她现在对我一句话也不说,竟效红绋夜奔的故事,和人家一同出走了,如此反复无情,那里象我昆仑门下的剑侠!我倒要追上她问个究竟,看她有什么话来回答我。遂摸出身边藏着的玉琴,把它一折为二,抛于地上,跑到里面,取了惊鲵宝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跑出店门,往前边大路上飞也似地追赶。
瞧见前面有个乡人推着小车前来,剑秋便问道:“请问你可曾瞧见有两个年轻男女,骑着驴马经过这里?”那乡人答道:“不错,正有一对美貌的男女,象是新婚夫妇一般,打从前边桥上过去,大约是回母家去的。”剑秋听说,又好气又好笑,便加紧脚步,向前赶去;过了小桥,遥见前面玉琴和曾毓麟正跨着一驴一马,并肩向前赶路。剑秋连纵带跳地追上前喊道:“琴妹,琴妹,你有话好说,怎么今天又是不别而行,我岳剑秋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啊!”
玉琴头也不回,向毓麟骑着的龙驹后股上打上二鞭,二人飞也似地向前跑去。剑秋一时追赶不上,总见他们二人在前,相隔百数十步,前边的路渐渐狭小,且有许多树木遮蔽,所以拐了一个弯,不见二人踪影。他气得肚子也几乎穿破,跑了数十步路,见左边树木中有个小小庙宇,跑到庙前,见自己的龙驹和玉琴的花驴正空着鞍辔,在地下吃草,庙门却虚掩着。剑秋暗想,原来你们却躲在这里面,看你们再能逃到那里去,便一脚踢开庙门,跑到里面,见大雄宝殿之中,蒲团之上,玉琴正和毓麟一块儿相偎相依地坐着,两个头贴在一起,正在喁喁情话。剑秋跑过去,唤一声“琴妹”,玉琴依然不睬,剑秋将她的衣襟拉住说道:“你怎么不理我,难道不认识我么?”
玉琴把身子一缩道:“现在我与你脱离关系了。”曾毓麟在旁也说道:“姓岳的,休要多来缠扰,谁和你相识。”剑秋心里本来怀藏着一片妒心,满腔怒气,没处发泄,此时见曾毓麟说话,怒不可遏,伸手将曾毓麟一把提起,向庭中掷去,曾毓麟的头正撞在一块尖角大石上,脑浆迸流,鲜血四溅,已一命呜呼了。玉琴见曾毓麟被剑秋掼死,也勃然变色,对剑秋说道:“你不该用这种残忍的手段,把毓麟害死。我今必要代他复仇!”拔出真钢宝剑,向剑秋当胸刺来,剑秋把手中剑拦住说道:“琴妹,你不要动手,忘记了我师云三娘的说话么!曾毓麟的死,是他自取之咎,这种轻薄的人,何必恋恋于他,不如仍同我一起走罢。”玉琴不答,又是一剑刺来,剑秋只好和她交战,但是只有招架,并无回手,一步步地退出庙外,玉琴却恶狠狠地追来。
剑秋退到树林边,脚下忽然踏进一个陷坑,扑通一声跌将下去,吓了一跳,说声不好,睁开眼来,却见玉琴坐在他的榻畔,把手推撼着他说道:“剑秋兄,你怎样梦魇了,有什么不好。”剑秋向四下一瞧,那里有什么庙,那里有什么曾毓麟,原来是南柯一梦,梦中的情景却不好意思和玉琴实说,只得说道:“我梦见一个鬼怪追我不舍,所以梦魇了。”玉琴笑道:“你一向不怕鬼怪的,以前我们在东海别墅捕鬼的时候,你也是非常勇敢,怎么梦中倒怕起鬼来。”剑秋也不觉笑道:“这个就因是梦啊!”于是二人又谈了一刻话,各自安睡。
明日起身,剑秋想起昨夜的梦景,有些惝悦,背地里摸索身边的碧玉琴,幸喜无恙。那天仍是下雨,二人不好动身赶路,只得仍在旅店中耽搁一天。午后雨点渐小,听得街坊上人十分热闹,大家走向东边去,都说看审奇案去。琴剑二人不知甚么一回事,因为天雨,也懒得去问讯。到傍晚时,只听店主在外边和家人大讲奇案,二人听得明白,但是又动了好奇之心,便将店主请进来;要他详细告诉。那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微有短须,手里拿着一根旱烟管,很是健谈,一边坐着吃烟,一边把这案情详告。
原来在这汤阴城中,有一家姓彭的富翁,膝下只有一位独生子,名唤怀瑾,生得皮肤白皙,有子都之美,年方十七,自幼早已聘下本城恽家的女儿,名唤瑞芝。那瑞芝生得也是美丽非常,且善吟咏,夙有扫眉才子的雅号,一乡之中,无不艳羡,却被彭家配得,虽然是天生佳偶,可是外面妒忌的人也很不少。彭翁抱孙心切,便择了吉期,代他儿子成婚,十分热闹,贺客到的不计其数,当晚还有演剧,一对新郎新妇,大家都是年轻貌美,好似神仙眷属,谁见了不啧啧称美。到了次日,依然设宴请客,余兴未尽直到酒阑灯灺,宾客四散。彭翁顾怜他的儿子,叫怀瑾早些回房安寝。
怀瑾走到洞房中,香气扑鼻,红烛高烧,新娘瑞芝坐在杨妃榻上,含羞低鬟,微窥姣容,恍如仙子,怀瑾坐了一歇,喜娘知趣,早轻轻踅开去。怀瑾正要闭户安寝,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唤他,便匆匆出去。新娘瑞芝方才尽管低着头,没有勇气去瞧她夫婿的面庞,隔了一刻时候,见新郎回进房中,闭上房门,对她微微一笑,吹灭华烛,拥抱着新娘到床上去,同谐鱼水之欢。绸缪之间,瑞芝觉得夫婿非常有力,似乎是个健者,心中也未免有些奇怪;但是她早已不胜疲惫,酣然睡去,及至醒来,东方已白,回顾枕边夫婿,却已不知去向,心中又觉得疑讶,刚才披衣下床,忽听外面哭声大作,跟着许多脚小声,跑到新房外面,新房却虚掩着,没有关闭,众人一拥而入。当先便是彭翁,泪容满面,背后随着几个亲戚和男女仆人。瑞芝不知何事,心中正在估量。
彭翁带着颤声对她说道:“昨夜究竟是怎样的事?怎么我的儿子却赤条条被人勒死,抛在后面黑暗的陪弄里呢?你总该知道的,快快实说。可怜我这块心头之肉,死于非命,岂不凄惨。”说至此,顿足大哭起来。瑞芝听说,又是惊吓,又是悲伤,也不觉掩面而啼。众人都催她快说,瑞芝没奈何便把昨夜的事详细告诉。这时有两个仆人,早已瞧见床后的箱笼都已打开,里面的细软东西都不见了。
彭翁听了他媳妇的说话,不觉惊奇道:“如此说来,那个再来的新郎,一定是那杀人的凶手冒充的了。好,他杀了人,劫了财物,又来淫人妻子,我儿子究竟和他有什么深仇宿恨,而下此毒手呢!”遂连忙报官相验,要赶紧缉捕凶手。汤阴县亲自至彭家察看,带过新娘,细细讯问,疑心此案必定有奸情,但知瑞芝素来是个守礼教的大家千金,不致有什么爱昧的事。于是细问后来和瑞芝同睡的那人,有什么特别不同之处,瑞芝说她对于夫婿的容貌,也没认识清楚,身材似乎瘦长的,和先进来的仿佛无异,况且又是熄烛而睡,不能记得,惟有一处地方,与众不同,可说是特别的,无意之中,触着她夫婿的手,大拇指上多一个细小的骈指。大家都知道彭翁的儿子并没有骈指,那么凶手必然是个有骈指的人。
彭翁才想起他自己的远房侄儿彭基,和他儿子的年纪相同,右手生着六指,昨夜也在这里吃酒闹房,晚上睡在书房里,却一清早悄然而去,事有可疑;况闻他以前也羡慕瑞芝的美丽,曾央求父母请人到恽家去求婚,恽家嫌他家没有产业,不肯允诺,彭基引为憾事,咄咄书空,几成狂痫之疾,现在一定他心怀妒恨,把我儿子杀死,乘此机会,达到他的兽欲,且新娘说凶手生有骈指,身材也仿佛,彭基身躯瘦长,若不是他还有谁呢!遂禀知汤阴县,立刻饬令差役,赶至彭基家中捉拿凶手。
彭基正在伏案苦思,拟一篇文稿,毫不费力地拘捕到案。汤阴县遂叫他实招,彭基矢口不认,连称冤枉,但是新娘瑞芝又羞又恨,又悲又气,见彭基是个骈指,遂一口咬定是他。鼓基虽然不肯承认,却也没法辩白。彭翁要求汤阴县速将彭基严刑拷打,以便招出口供,可以定罪,偿他儿子一命。瑞芝也泣求汤阴县把这案审查明白。但是汤阴县十分谨慎,详察彭基的面貌,不像行凶之徒,况且向旁人问得彭基一向是个循规蹈矩的书生,虽然以前曾爱慕过瑞芝,有求婚不遂的事情,然而也不致犯出这种杀人的命案,恐怕其中尚有冤枉,不可不加意审慎,遂吩咐将彭基带回县衙,暂行监押,待以后再加详审;一边命彭翁好好看住瑞芝,免得她或要轻生自杀。
彭基的父亲赶来代儿子营救,无如有骈指为证,总逃不了这个重大的嫌疑,一般人也以为新郎必是被彭基所害,这个奇案传遍全城。这天汤阴县又传聚人犯,详加鞫讯,彭基总不肯招,而彭家翁媳又一口咬定彭基是杀人的凶手,审了一堂,仍无结果,看的人却不计其数,那店主就是其中之一了。他把这案情告知琴剑二人,猛力地吸着旱烟。琴剑二人沉思良久,说道:“以普通情理而论,当然彭基是个凶手,因为他的嫌疑很是确实,况且一时又寻不到第二个骈指的人,天下也没有这种巧事。但是从另一方面观察起来,第一点,即使彭基妒恨新郎,害死了他,乘机和新娘求欢,那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何必要劫取新娘的财物;二则他犯了杀人的罪,应该高飞远扬,岂有心绪握管作文呢?
所以他也许是冤枉的,汤阴县一时不肯断谳,倒是个良吏,希望这案的真相早日破露,连我们过路之人也觉得早欲得知真情了。”店主微微笑道:“此案真是奇怪,据你们二位说来,那彭基真是冤枉的,那么又有什么第二个生着骈指的人是杀人的凶手呢?”玉琴又问道:“近来在这城里可曾闹过盗案?”店主道:“半个月前,万花街王姓家中,曾被盗去不少珍贵之物,至今还没有破案,听说是个飞贼来盗去的,因有门不开,窗不启,一些影踪也没有,那个飞贼的本领可算得大了,但是一则为财,一则为色,二件案子是不相关系的。”
玉琴听了,对剑秋笑笑,店主也就告退出去。到得晚上,琴剑二人正用晚餐,忽听外面正有人和店主等纷纷讲论,说汤阴县此刻已另外捉到了此案的真正凶手,是个生骈指的少年,不但手上生着骈指,而且足上也有,奇怪不奇怪,听说明日当众审问,不可不去一观。琴剑二人听了这个消息,又惊又喜,天下竟有这种巧事,正是无奇不有,但是那汤阴县一时到那里去捉来那个凶手呢?明天倘然不走,倒也要去看他一看。
次日早上,仍有些衇衇小雨,玉琴对剑秋说道:“我们今天不走了,好去看看汤阴县怎样审这奇案。”剑秋道:“好的。”将近午时,雨已停止,阳光从云中放射出来,象是天好的样子,琴剑二人吃罢午膳,只听街坊上走过的人,渐渐热闹起来,嘴里都在谈论那奇案。店主跑进来对他们说道:“你们俩可要随我一起去看审奇案,闻得县太爷今天特地在衙后广场上审问,使大众都来旁听,看看这个杀人的凶手。你们想一个人生了六只手指,又会生六只足指,岂非奇怪,不可不看看了。”
玉琴道:“好,我们就跟同你去。”于是玉琴、剑秋跟了店主,走出店门,还有店主的老妻和长子,一齐同行走到县衙后边来。但见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大家都从一个狭小的门里走进去,门口站着地方和许多差役,手里虽然握着皮鞭,却很和气地让人进去。琴剑二人好得两臂有力,排开众人,从门里挤进去,回顾却不见了店主等一干人,也就不去管他,大踏步走去,见好一个广场,四边都栽着柳树,场中已立着五六百个观众,中间有一个高高的台,台上放着公案,大概是审问犯人的所在了。
有几个年轻的人,都爬到柳树上,或立或坐,登高临下,十分得势,所以许多柳树上都探出着一个个人头,只有一株最高的柳树,没有人能够攀援而上,琴剑二人便轻轻几跳,已到了柳树的上面,坐在粗硬的大枝上静候,见门外的人仍似潮水般的拥进,店主夫妇也挤在人丛中进来,满头是汗,东张西望,好象寻找他们的样子,二人不觉暗暗好笑。
不消一刻,这个广场上已挤满了人,大概总有一千四五百人左右,差役们便把小门关上,下了锁,不许他人进来。但是等候多时,不见汤阴县出来审案,大家都有些不耐烦了,忽然有一个差役跑到台上,向观众大声说道:“今天对不起你们了,因为县太爷忽染微恙,不能坐堂。要明天再审这案件了,你们可以回家去吧。不过县太爷有个命令,凡你们不论何人走出去的时候,须得伸出双手,经过守门的验视一下,然后可以通过,违者便不许走。”
众人听了这个说话,大家哗然而散,都要从这个门里走出去,此时门边站立了十多名捕役,手中各执着铁尺、短刀和绳索,声势严厉,众人因为验视双手,并非难事,所以乐得听令,都伸出双手,被捕役们看了一过,然后一个个放手去。这样已走了五六百人,忽然有一个长身的少年,穿着一件紫酱色宁绸的袍子,相貌英武,走到门边,不肯伸手出来,却硬要撞出去,捕役们拦住他,一定不肯放他走出。
那人退后数步,瞧瞧旁边的墙垣,都是风火山墙,十分高峻,但是墙边的柳树相隔不远,便冷笑了一声,对捕役们说道:“你们不许我从门里出去,难道我没有别处可以走么!”便耸身一跃,如飞一般蹿到柳树上,又从那里跳上高墙,十分迅速。众捕役不觉呆了,有几个早喊道:“不要放走了那厮!”那人正要跃下的时候,忽然从那边柳树上跃出二条人影,如飞鸟般已到了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