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华一面滔滔而述,那苏氏颜色竟如黄梅天气,阴晴不定、惊一回,喜一回,只将沅华尽力的挽住,恐她再行飞去。末后也不知是惊是喜,只听得眼泪乱落,却一面笑吟吟紧挽沅华,及至沅华述毕,方长吁了一口气,便没头没脑的乱述方才蓝理的事儿,并他去后十年中的许多变故,说到痛切处,忙合掌道:“阿弥陀佛,幸得你们姊弟都在我跟前,从此便是粗茶淡饭:且将就过了罢,快莫要拿刀动斧的混闹了。”
蓝理道:“正是呢。”
大家又将蓝瑷方才惊倒之状笑述一遍,沅华也格格的张开小口合不拢来,一头伏在苏氏怀中。忽见蓝珠向窗外一望,笑道;“真是发昏了,难道这院门儿便开一夜么?”
忙跑去关好。当时满室中喜气飞舞,大家话倦各自安歇。
次早饭后,沅华方要走拜父墓,只见隔院那王老者徐步踅来,笑道:“昨夜我闻得这院喜笑得好不热闹,只闻得教头的语音,却不想沅姑姑也来家了,真真难得。我记得他那年去时,还歪着个丫髻儿,如今竟这咩长大了。且喜教头事儿得伸,真也险哩。”
蓝理姊弟忙走来厮见过,接着便是知方社众并村众都知蓝理释回,纷来慰问,并闻得沅华忽回,都暗暗惊异,这数椽草室中,竟闹得宾客络绎,直乱过两日,方才稍静。
沅华方整备香楮与蓝理赴拜父墓。只见宿草芊芊,映着悲风淡日,一抔马鬣,历乱松楸,沅华想到那年螭头沟父女分手之时,两行痛泪那里还忍得住,不由跪到扑地大痛。蓝理当此光景,又想到父子所遭艰危患难,一腔悲愤,便也长跪大哭起来,直哭得断云不飞,栖鸟难稳,方才叩拜而起。
从此蓝理便务为韬晦,寻了村众,辞却社中教头,每日价短衣草履,出刈溪蒲山草,捆给草履,就村墟去卖,得些钱来奉母度日。不消说沅华所能,便慢慢看诸弟宜学的,依次传授起来。闲中岁月,乐叙天伦,倒也十分自在。苏氏心地舒畅,精神便日加康强。转眼又是两年馀,蓝理兄弟武功大进,在世间战斗中可称无敌。这当儿闽地越发不靖,耿精忠异迹越著,蓝理虽自晦暇,无奈当年擒盗声闻越播越远,往往有江湖豪侠通书钩致,蓝理都付之一笑,不去理会。
这年为康熙十三年,先是滇藩吴三桂久镇西陲,富甲海内,威名既盛,骄恣日甚,逆谋渐渐发露,便就着朝廷削藩的岔儿,反将起来,却先去连络闽藩并粤藩尚可喜,以壮声势。这一班魔头,居然一拍就合,当时杀官戕吏,大起干戈,大闹起来。福建地面,更不消说得,耿兵所至,先放狱囚,就其人材质高下,都授以伪职。风火般警闻日日传来,不久耿家兵马已到郡中。
一日蓝理方负得一束蒲儿,踅到家门,只见一簇人马,约廿余骑飞也似跑来,为首一将缓装佩剑,纵马直至门次,跳下来向蓝理问讯道:“这便是那位蓝教头家下么?”
蓝理将蒲草置地,笑答道:“在下便是蓝理,足下有甚见教?”
那将喜道:“如此甚好,且借一步讲话。”
当时相让入室。沅华见来客蹊跷,便潜身帘外暗听,方知那人是郡中耿将遣来的,欲招致蓝理授以伪职,蓝理那里肯从,只是推却。末后那人说得愈迫愈紧,蓝理语音也便怒吼吼的起来。沅华忙唤出蓝理,低语一番,蓝理复踅入笑向那人道:“蓝理山野鄙人。既承招敬,吾当赴郡面谒将军,足下先转去报命便了。”
那人复叮咛一番,方率众而去。这里姊弟暗暗计议好。
次日蓝理便扬扬赴郡,走谒耿将。耿将见蓝理一貌堂堂,当时大喜,殷殷将耿藩扎儿送出,以为他必然欢欣拜命,那知蓝理正眼儿也不曾去觑,仰天一笑,正色答道:“士各有志,岂可相挟以势,蓝理八闽男子,平生不惯作贼,这等泼天富贵,快些推向别个罢。”
说罢霍的站起身,长揖兴辞。耿将大怒道:“你这厮倔强如此,便该斩掉,且收向狱内,禀知吾王再处。”
说罢一挥手,武士拥上,蓝理全不在意,由他们簇拥了。竟入狱内。当夜三更时分,蓝理方瞑目而坐,忽闻檐际微风徐振,只见沅华翩然竟入,两人携手奔到狱垣下,略一纵身,已飞落垣外。蓝理道:“吾姊那事儿妥当了么?”
沅华点头,当时两人疾步如风,越出城来,可笑那许多的逻卒夜役,便是当面碰着,只见两团黑影儿,瞥得一瞥,还当自己多喝了一杯,眼迷了哩。沅华送蓝理直至野外,方才叮咛别过,转向家去慢表。
且说次日那狱中失却蓝理,典狱的吓得屁滚尿流,没奈何硬着头皮去报耿将。只见他一声儿没响,摇摇手,命不必追究,就这样罢了下来。大家觉着诧异,后来方探得耿将这夜正在批览文书,忽灯光一暗,咔嚓一把匕首插入厅柱,上面还穿着一张红柬,忙战抖抖取下一看,却是“蓝理顿首”四个大字。登时倒抽一口凉气,明灯裹甲坐以待旦,方要遣人赴狱查看,那典狱的早已报来,耿将那还敢追问,并向蓝理家中去讨厌。这都是沅华的计划并作的手脚,焰腾腾的事儿被她一瓢水泼熄。
且说蓝理既脱樊龙,连夜价直奔仙霞关大路而去,一路上卫见锋烟斥候,相望不断,羽书报马,此来彼往,好不热闹。一时黎民逃难,号泣满野。蓝理也无心理会,只大踏步撞出关来。原来这当儿康亲王方统帅数万雄兵来征闽藩,驻军关外,连营笳鼓,喧天动地,方在策划进行。
一日,营前逻卒忽见雄纠纠一条大汉走得满头大汗,在辕门前探头探脑,觉得诧异。便有两个悄悄奔到那汉背后,突的四手齐上,便想扳到。那汉只一旋身,两膊一振,扑的声两卒齐倒,便大喊道:“快捉细作。”
登时众卒齐上,那汉却矗立不动,笑道:“吾名蓝理,特来投谒亲王面陈机要,相烦引进,何必如此。”
众卒见他气概,不敢鲁莽,当时闹嚷嚷拥定蓝理,直入辕门,自有执事人飞禀进去。那康亲王久历戎行,原是一时名将,正要收揽闽中豪杰资以破敌,当时略一沉吟,便命诸将弁严装佩刃,雁翼排开,一片明晃晃剑戟光芒,由辕门直至帐下,真个鸦雀无声,惟闻得中军大纛,被风吹得刮喇喇一片声响。
康亲王徐步升帐,早见数名健卒将蓝理脚不沾地的直杈进来,当时蓝理叩谒如仪,略无畏慑。康亲王略问数语,蓝理应对敏捷,声如洪钟,更侃侃陈述平闽之策,一条条都中窍要。这当儿,康亲王正少个熟谙闽地情形的以为向导,便大喜道:“真是壮士!”
立命他随营自效。
恰好这时耿藩骁将曾养性,方徇掠温州,十分猖獗,这养性身长八尺,勇力绝伦,善用铁槊,骑一匹枣骝马,击刺如飞,甚是了得,曾独斫清营十二垒。浴血而出,方勾结蜈蚣山大盗马泰,雄据温处等郡,闹得天翻地覆。
这蜈蚣山居温处之交,深邃崎岖,藏风聚气,本就是个盗薮。先年时也有些庵堂,寺院,羽客缁流,时时托迹,后来当不得一起起的梁上君子越来越多,都是吃到十一方的脚色,可怜这群方外朋友,好容易种廊田,打香蘸,再加着逢时遇节启发启发施主檀越,饿了一半肚皮,积攒些资粮。不怕你三更半夜正睡得自在觉儿,唿一声横刀明火登时打入,先将庙主馄饨般捆起,四马攒蹄,吊得高高的,然后翻掠个尽,兴倘不是意思。你看他诸般酷掠,甚么白猿献果,火烧战船咧,直将庙主奈何得求死不得,清净山林,竟变作杀人血地。大家没奈何都次第打包走掉。后来这许多小盗,都被马泰吞并,便相地筑起坚寨,手下拥着许多楼罗(楼罗谓凶猾,见《五代史·刘铢传》:“诸君可谓楼罗儿矣。俗作喽罗非。)终日价打家劫舍渐渐声势越大,这当儿便受了养性伪扎,与他作个犄角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