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知村童们见蓝理割那柴草,一镰下去,便抵他们割半日,顷刻间两座小山似的,担在肩上飞也似的去了,少顷便回,又如此割去,大家便不舒服起来。暗地计议道:“蓝家小厮偏有这般牛劲,象这等顽法,我们只好喝西北风了。等着瞅空儿,我们给他个利害方好。”
当时十余人计定,准备行事。这日蓝理到村外,方束好高巍巍的一担柴要肩着起来,只见众村童挤挤眼,假有一个突然倒在蓝理跟前,揉着肚儿,厮唤道:“蓝哥儿,快些替我揉揉,想是发痧了。”
蓝理那知就里,忙放下担子,折下腰刚伸去手,却被那卧的用两手极力拖住,大叫道:“快些动手。”
众童一声喊,飞也似的拥来,便如小鬼倒金刚一般,抱腿攀腰,便想扳倒。蓝理倒笑将起来,一挥手离开卧的那个,倒将众童牵的跌跌滚滚,其中便有哭骂的,蓝理也不理会。原来苏氏因他生性刚烈,时时诫训,所以谨记在心。正在纷乱,只又有几个抛掉这里,赶去将那柴担踢拉得纷纷遍地,蓝理再也忍不得了,吼一声赶去,用两指将那为首的劣童脖儿一掐,悬空的提开,扔在一旁。肩起余柴飞步转来,那被掐的劣重良久方大哭大骂,原来脖儿上早去了两块油皮,紫殷殷的血液透出,众童便乱噪道:“这还了得,赶快向他家理论。”
哄一声拥定被掐的,一路哭骂,闹嚷嚷赶将来,登时随路又哄和了些儿童帮热闹儿,端的十分凶恶。
那蓝理到家,众童亦到,便挤在场院门首叫起阵来,喊声动地,王老者住在跨院,也惊走过来。那苏娘子方在灶下炊晚饭,被湿柴郁烟熏得眼泪滴滴,忽闻外面喊着蓝理哭骂,直惊得面色如土,以为蓝理闯出甚么事来,便一面拭着眼泪,一面跑出,已见王老者横在里面,笑吟吟同众童乱噪,忙问知就里,心下少安,只得同王老者抚慰他一回,又将出些果饼儿给他们,方才散去。王老者还笑道:“这事儿却不怨理哥儿哩!”
说罢自回跨院。
这里苏氏又问过蓝理一番,母子用过晚饭,那天色已晚将下来,便关了院门,掌上灯火,蓝理兄弟自阅些书籍。苏氏一面针黹,一面望望屋内光景,又想起方才村童厮闹,若在当年那里有这些事儿,不由双泪遽落,对蓝理道:“儿呀,不是我不望你上进,只是现在这般光景,衣食都难,只靠你们打些柴草,也非长策。昨日王老者偶然提起,有个染房里要觅个徒伙,帮帮工作,吃碗现成饭,倒是小事,倒底学出手艺,也可为业,多少还赚几个钱,添补家用,你道好么?”
说着那眼泪越法淌下来。蓝理见母亲苦楚,也泣道:“便是这样,好在两弟在家,孩儿便去。隔些日望望母亲,也是如在家一般。”
苏氏道:“正是呢。”
当时各自安歇。
次日方要寻王老者商量将蓝理荐到染坊,只见村中两个首事人匆匆跑来,见了苏氏嚷到:“蓝奶奶快些去罢,你家丈夫不中用了。方才官中人唤家属领尸,我们已打发他去了。听说是牢瘟传染,一霎时便故去了。”
苏氏母子听了,恍如晴天霹雳,顿时痛倒在地,悠悠苏转,娘儿四个相抱大哭。王老者也踅来收泪相劝。当时忙忙成服,一面置备棺衾,一面命蓝理同着人去装殓,草草抬至家下。亏得王老者一力襄助,村众等也都念蓝翁好处,多多少少都有些赙赠。停灵一七,便扶柩向祖茔埋葬,只将苏氏母子哭得死去活来,没奈何还只得支撑这愁苦岁月。
一日苏娘子向王老者提起染坊事几,王老者慨然应允,走去一说。居然成功。好在两村相隔十余里,且是来往便当。过了几日,苏氏与蓝理收拾了个小小包裹,嘱咐一番,含泪送出,由王老者引着竟向染房而去。少时王老者转来,苏氏又称谢一番,这且慢表。
且说这染房主人姓邬,本是个外乡人,当过长随,不知怎的和一个婢女勾搭上手,便趁空儿将主人家金资偷盗许多,卷逃而出,一路藏匿,幸未发觉,后来撞到这村中,便流寓下来,想了个染坊生业。这当儿他夫妇都有四十余岁,膝下—个女儿已有十八九岁,生得来且是稀奇,单论那风姿儿,已是豹头环眼,势如奔斗,噪起来老声老气,如破锣一般,若拿柳眉杏眼、桃靥樱唇、葱指莲足诸般鲜艳艳名色来比拟她,也未尝拟不於伦,却是谁要开这爿水果行儿,一定倒定了霉,因都是烂坏掉了的货儿,却集捻来都堆在她身上。饶是这等,她却不敢妄自菲薄,有负这天香国色,一般价施朱点黛,作张作致,打扮个象花鹁鸽似的,通没些安静气儿。便在染坊内帮作些营生。
那邬氏有什么正经,从小儿在那主人家学得嘴馋身懒,再就是那桩事儿还要紧些,每日睡到日光晒屁股方才爬起,还乏得她压油儿,草草笼上个母鸡窠,(俗言乱头不理也。)拖着鞋子,先到三瓦两舍家点个卯儿,这里掀掀人家的锅,那里瞧瞧人家的缸,李大姆张二嫂的说笑个尽兴,然后拖着裹脚条回来,屋内丢的横七竖八,驴屎搀马粪,休想他着一帚儿;有时高起兴来,无论三更半夜,前后的吵成一片,便是鸡儿狗儿都须他指挥安置,染坊中徒伙呼来唤去,甚至於倾洗马桶,都命人去作,稍有慢,便颠着屁股骂起。偏搭着姓邬的又是个酒鬼,三杯落肚百事不问。
这当儿坊内先有个伙计姓田,生得来蜜嘴甜舌,不知怎的凡遇着邬氏,你看他东掏西摸,恨不得生出三支手竭力工作,遇着那女儿,顿时下气低声,眼光瞟得热剌剌的,不知怎样好。俗语说得好,一货有一主,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暗地两人竟打得火一般热。这当儿蓝理忽到,如鸡群中跳出仙鹤,田伙儿那里容得,第一要点,恐他那心上人被人家攘去。那知这等腐鼠般物件,人家正眼儿也不曾觑着。
只是那女儿夫免觉得在先事儿有些不值起来,心地既移,面情必露,都被田伙儿看在眼里,一股醋气直彻囟门,那知蓝理作梦也不晓得。从此田伙儿腆起狗脸儿,处处与蓝理为难,在邬氏跟前言三语四,不消说。
过了数月,那女儿见蓝理冷冷的,有时节扭头折项,掩着口几踅到他前俏俏的飞个眼光,那蓝理倒别转头去,恨得她什么似的。一日事有凑巧,那女儿方独坐堆布的屋内,只见蓝理穿了围裙,扎煞着两只精怪似的靛手,忙忙走进来取白布,那布架儿却堆得甚高,她便定意要引逗他,忙让蓝理立在凳下接布,自己端个篮儿踏上去,先将低处两皮递给蓝理,忽的脸儿一红,低笑到:“偏偏忙着手,这蚤虫儿也会作怪。”
将两手探入襟底腰下掏掐一番,却暗将带儿解开,只鼓着肚皮将裤儿掖紧,然后伸高两臂去抱那高处的布。蓝理方举手要接,忽见她阿唷道:“不好!”
一声未尽,那裤儿凭空落下,赤条条的应有尽有,正对了蓝理面孔。她却就势儿将布丢掉,软答答的抱住蓝理肩头。蓝理大怒,只一晃肩儿,那女儿连凳便倒,他哪里管她,只气吼吼抱布跑去。那女儿泣骂良久,羞愤成怒,从此方知蓝理不是什么好主顾儿,便合了田伙儿,变法儿欺辱他。幸亏蓝理每每气恼,便想起母训,只一味价混着过去,转眼已一年有余,每逢时遇节,便回家望望母亲并瑗、珠两弟,见他们武艺日进,也自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