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摧锋逆首诛,公明操缦号通儒。
谁知闺阁尤能此,慷慨何曾逊丈夫。
却说耿朗自宣德九年正月十六日以春畹为妾之后,转眼两个年头。宣德宴驾,正统元年,耿顺时已六岁,春畹生一女名顺娘,亦交两岁。爱娘生一子名耿皇页,香儿生一子耿岳页,俱一岁。泗国公死后,朝廷选人承袭,耿朗因王振用事,上下之情不通,且自出征还朝,已逾三载,不见迁擢。而郎中李茂宏见机辞官,季子章又不日解兵回家,正好与公明达同作林下闲人。于是遂告病在家,闭门谢客。是时耿憬、耿怀亦皆病故,朝内无人。袭封一事,益发遢慢。时方三月,忽风忽雨天时,乍热乍寒节气。春畹新病未起,爱娘令丹棘、青裳夜间过来照看。
恰遇春雨成霖,连朝彻夜。到晚间闭上院门,放下窗幕,性澜煮茗,情圃焚香,春畹倚枕而坐,听丹棘说剑,青裳讲琴。因叹道:“想那年八月中秋,一个舞剑,一个弹琴,是何等风景?今日你我依然,二娘何在?匣中剑囊内琴,未知幼子能承受否?”丹棘、青裳道:“正是西屋剑,东屋琴,听说二娘最是爱惜。”春畹道:“剑原有两股,一股长的,名扬化,那年二月送与季武功。这西屋短的,名驱邪。琴亦有两张,一张大的,名宣幽,那年二月送与公明先生。这东屋小的,名解愤。人亡物在,睹物思人,那得不令人伤感!”丹棘、青裳又解劝一番。三更以后,雨益大,前庭后院,一派声响。紫荆树下,彷佛敲金。玫瑰丛边,依稀嘎玉。春畹就寝。众氏道:“连日内夹墙中梆铃稀少,童家兄弟既是协办管家,也该上心察问。”
需氏道:“正是偷雨不偷月,今夜到要留心。”丹棘道:“你两个老人家不必挂怀,我夜间不甚困,正好听听动静。”众氏需氏道:“如此甚好。”四更以后,众人俱睡。
丹棘吹灭灯火,独坐在中间屋内。是时雨止,檐水不流,四壁寂寂,并无声气。夹墙中梆铃果然稀少,远远闻得街坊上更鼓,正在无聊之际,猛听得树叶上的水声滴点,既无风吹,好似人摇。隔窗孔望外细看,黑洞洞又不明白。
看了一会,水声亦住,觉得白灰墙下,似有喘息之象,心内便觉可疑。定了一定,看得又亮些。见窗前一块黑影,从东往西而去。心下知有几分蹊跷,随亦进了西里屋,听了听顺哥奶娘合暮雨俱各沉睡。走到窗前手盆架旁,立不多时,见窗纸一亮,窗幕外早滚下一个火球。蹲下身子,拔下钗儿拨那火球,那对象觉有栗子大小,气味甚劣。知是贼用的熏香,忙用细帕从手盆内沾湿,在火球上一拧,便将火球淹灭。方灭得一个,见窗幕一亮,又一连滚下两个,不慌不忙,亦依前法治了。再迟一会,已交五更。又下起雨来,觉窗幕乱摇,窗纸有声。窗上铁锁似用手拧的光景。近窗一看,果然不错。丹棘发怒,走到墙边,取下短剑,方才举步,猛然咯哒一声,锁已拧断。丹棘持剑向窗幕动处一戳,不戳时便罢,才一戳,只听得窗外叫声“哎呀”!窗棂乱动,脚步乱响,早将顺哥惊醒,奶娘暮雨亦醒。中间屋内上宿的众氏、需氏一齐声唤。丹棘方说“有贼!”需氏取火掌灯,性澜、情圃从东一间北檐下小屋内走出,青裳从东套间内走出,晓云从北套间内走出,见丹棘在西里屋手持短剑,便一齐问道:“贼在何处?”丹棘道:“贼已惊走,现有熏香在此。”春畹将顺哥抱在怀内,令丹棘在旁护卫。乃道:“深宅曲院,外贼如何轻来?我们且不可开门,只同声高叫,一则可以惊走余贼,二则东配楼上宿的必来接应,那时再开门不迟。”众氏、需氏便一齐高叫,果然上宿的雄壮妇女弓箭在前,棍棒在后,一面打起传牌,两分头前后并进。后厅前上宿的健丁,蛮牌闷棍,由东角门都进了东一所。前后声气相通,众氏方开庑座的后门。是夜耿朗在爱娘房里,爱娘等外边的救应。迎至萱草坪,乃同耿朗到春畹房内。”见西里屋的窗纸扯去一块,铁锁扭断,亦丢在一边,地下有水湿的香球三个。外边男仆照见窗外一溜血点,到院门边又是一堆血点。院门的锁,亦扭坏。出得院门九回廊的阶下,亦有些血迹。一直照去,九畹轩前又一堆浓血。顺着血点往东与葡萄园相近,一座墙边,那墙高七八尺,墙外有几间小屋,是堆柴草之所。屋后一带高墙,到高墙下见一个人卧在地上,已是半死,象是带了伤,登不上墙跌下来的光景。仔细一看,并非别人,却是童观。众人大惊,搜捡身上,还有香球小刀等物,耿朗大怒。少时天明,众人将童观抬出,耿朗细审童蒙,童蒙并不知情。耿朗用药调治童观,可惜剑伤入骨,两腿跌折,眼睛突出,七孔流血而死。
童蒙只求不连累自己,买口棺木,抬出城外不提。耿朗不知童观是感私恩报私怨,要害顺哥,只说不是爱丫环就是想奶娘,故敢如此妄为。然人已死去,不必深究,将坐更的更夫重加处治,又将值日的门柝责罚,将童蒙逐出,用众允之子无悔,需有孚之子需吉为正副管家。”却说香儿,本以童观、童蒙为外援以李氏、童氏为内应。今死的死,去的去,声气不通,好不闷闷。又受童观这一惊,未免又加惶恐。
不觉过夏,又早逢秋。金风乍起,乃孙宝署吏之辰。王漏初迟,正褚渊弹琴之夕。这日宿秀来东一所闲耍,青裳道:“这几日四娘作甚活计?宿秀道:“气还生不了,有什么活计可作?绿姐姐已去,童妈妈已死,无了可心的,我们都是贩不是的客人。”青裳道:“四娘还舍得打你么?”宿秀道:“用人向前,不用人向后,原是四娘的性格。幸而童家已绝,不然又不知造多少非言。”青裳道:“他敢弄甚么是非么?”
宿秀道:“当日四娘与二娘不和之时,绿姐姐无日不懈劝,童妈妈无日不调唆。终日家咂嘴咂舌,流眉流眼,他的鬼八卦我亦见过。大约这樱桃树北,穿廊后毛廊内,还有他的镇物。”青裳听了,便不再问。要将此事告知六娘,又因六娘平日不喜人传言递语,倘毛厕内若无踪迹,反觉得多事。若扔开了罢,实在心内又不服。宿秀去后,青裳走过萱草坪,见爱娘正和春畹坐在楼下看和儿收拾秋海棠,爱娘道:久不听青儿琴音,想是生疏了。”青裳道:“生疏到未必,只恐弹非其宜,反为不妙耳。”爱娘道:“今日气朗天清,不湿不燥,正得其时。幽庭深院,远隔红尘,正得其地。名花如海棠,美人如六娘,又得其物与人,四宜俱全,有何不妙”因教青裳自往东屋里去取琴。青裳取了琴,放在案上,端端正正坐下,缓缓的理起弦来,先弹一套《雁落平沙》,次弹一套《鹤鸣深谷》。爱娘、春畹听到入神,真乃飘飘欲仙。末弹一套《大江东去》,正在噌礝澎湃之际,忽铿然一声,第二弦中断。青裳因先有宿秀之言,今又目睹穿廊,故不觉指随心动,物为情摧。爱娘惊道:“青儿指下为何现出一团不平之气?莫不有甚积愤!”青裳道:“婢子原说恐非其宜,不想情之所触,果如其言。”爱娘笑道:“青儿敢有私乎?”青裳敛衽而起,将琴收过,便把宿秀所说,细细告知爱娘。爱娘道:“这些事体,我亦略有所闻。若果其然,则童氏死有余辜矣。”因同春畹带了青裳到厕内周围细看一回,不见有甚破绽。及至看到洗净桶的沟边有一块砖,觉得高些,用脚去蹴,又不活动,象是原砌上的。但沟内沟外,俱是油灰砌就,铁屑培干,惟有此一块灰色松浅,看其形状,虽有一两年之久,终不似别者的顺眼。青裳用鹰嘴小锄方掘起,砖下又有一片瓦,将瓦掀翻,又一层浮土,捧出浮土,早现出一个二寸大小的木匣。青裳不知好歹,一时手软,不敢去取。春畹急忙拾起,打开一看,内有两个木人,一男一女,背向背立着。男人身上,写耿朗年庚,女人身上,写梦卿年庚。春畹看毕,手足俱颤,面目更色。
爱娘与青裳扶到屋内,方转过气来。将木匣摔碎,恨道:“童氏可恨如此!不过因两个侄儿便敢作此不法。使老婢若在,我必生食其肉!前者童观作贼,明系特来行刺。若非丹家妹子,我亦遭不白之冤矣。今此又是青妹破了镇物,于去世的虽无所济,于在世的却有所警。至于我,则又觉心悸。”爱娘道:“事都已久,气也无益。我看西边那人,外无外援,内无内助,谅不能成大害。你只须见机而动,包管无悔。只是人都说你的脸比二娘红些,今日着了气,恰似二娘白了。若在九畹轩,未免又令官人吃吓。此后若再着气,人不说你怀恼,反要说你争妍,也须检点方妥。”
只因这一来有分教:理为情亏,又起无端之惑。福因祸积,反邀不次之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