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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该晦气无端赔贵物 显才能乘醉读西函

文明小史 李伯元 4807 2021-06-04 15:11

  却说航芥离别上海,搭了轮船,不到三日,到了安徽省里。

  先打听洋务局总办的公馆,打听着了,暂且在城里大街上一家客店住下。劳航芥是一向舒服惯的,到了那家客店,一进门便觉得湫隘不堪。打杂的都异常褴楼,上身穿件短衫,下身穿条裤子,头上挽个鬏儿就算是冠冕的了;比起上海礼查客店里的仆欧来,身上穿着本色长衫,领头上绣着红字,钮扣上挂着铜牌,那种漂亮干净的样子,真是天上地下了。然而劳航芥到了这个地位也更无法想,只得将就着把行李安放,要了水洗过脸,便叫一个用人拿了名片,跟在后头,直奔洋务局而来。

  不说劳航芥出门,再说安徽省虽是个中等省分,然而风气未开,诸事因陋就简,还照着从前的那个老样子。现在忽然看见这样打扮的一个人,住在店里,大家当作新闻。起先当他是外国人,还不甚诧异,后来听说是中国人扮的外国人,大家都诧异起来,一传十,十传百,所以劳航芥出门的时候,有许多人围着他,撑着眼睛,东一簇,西一簇的纷纷议论。等他出了店门之后,便有人哄进店里来,走到他的房门口,看房门已是锁了,便都巴着窗户眼望里面觑,看见皮包藤蓝之类,鼓鼓囊囊的装着许多东西,大家都猜论道:“这里面不是红绿宝石,一定是金钢钻。”

  后来还是店里掌柜的,生怕他们人多手杂,拿了点什么东西去,这干系都在自己身上,便吃喝着把闲人轰散了。

  这边再说劳航芥到了洋务局,找着门口,投了名片进去,良久良久,方见有人传出话来道:“总办大人住在西门里万安桥下,可以到公馆里去找他,此地并不是常来的。”

  劳航芥只得依了他的话,找到西门内万安桥,看见贴的公馆条子,什么“二品顶戴安徽即补道总办洋务局”

  那些衔头,心知是了,照旧投进片子去。管家问明来意,进去回了。不多半晌,管家把中门呀的一声开了,说声“请”,劳航芥急走了进去,远远看见那位洋务局老总,四十多岁年纪,三绺乌须,身上穿着湖色熟罗的夹衫,上面套着枣红铁线纱夹马褂,底下登着缎靴,满面春风的迎将出来,连说“久仰!久仰!”

  劳航芥是不懂官场规矩的,新近才听见有人说过,见了官场,是要请安作揖的,他一时不得劲,便把帽子除了,身子弯了一弯。二人进了客厅,让坐已毕,送过了茶,攀谈了几句。劳航芥打着广东官话,勉强回答了几句。这位洋老总,又问他住的所在,劳航芥随手在袋里拿出一本小簿子,就取铅笔歪歪斜斜的写了一个住址,便把那张纸撕了下来,递在他手里。洋老总略略的看了一看,伸手在靴统里摸出一个绣花的靴页子。夹在里面,一面便说:“等兄弟明日上院回了中丞,再请到洋务局里去住罢。”

  劳航芥称谢了,一时无话可说,起身告辞。洋老总直送出大门才进去。这是以顾问官体制相待,所以格外殷懃,别人料想不能够的。

  劳航芥主仆出得洋老总会馆,仍回店内。开门进去,刚刚坐定,听见院子里一个差官模样子,问那间是劳老爷的屋子。

  店小二连忙接应,说:“这里就是。”

  那差官一掀帘子,走了进来,见了劳航芥,请了一个安,说:“大人说,给老爷请安。这里备有一个下马饭,请老爷赏收。”

  说完,掏出一张片子,望茶几上一搁,一面朝着窗外说道:“你们招呼着抬进来呀!”

  劳航芥连说:“不敢当!怎么好叫你们大人破费?”

  站起来道:“就放在中间屋里罢。”

  又打开皮袋,拿出一块洋钱给那差官,另外一张回片,说:“回去替我道谢。”

  那差官又请了安,谢过了,退了出去,招呼同来的挑夫,把空担挑回去。这里劳航芥到中间看了一看,见是一桌极丰盛的酒肴,满满的盛着海参鱼翅,叫店小二拿到厨房里蒸在蒸笼上,回来把他做饭菜,安排过了,重复坐下,摸出一枝雪茄烟吸着,心里转念头道:此番到得安徽省里,是当顾问官的,顾问官在翻译之上,总得有些顾问官的体制。一面想:洋务局地方虽好,究竟不便,不如另外找一所公馆,养活几个轿班,跟着家人小子们,总得阔绰一阔绰,否则要叫人瞧不起的。

  一会儿胡思乱想,早已掌上灯来。店小二看见洋务局总办大人送了酒席来,又兼差官吩咐过好好服侍,要是得罪了一点是要捉到衙门里去打板子的,因此穿梭价伺候,不敢怠慢。等到菜好了送上去,劳航芥一看见满满的海参鱼翅,上面都罩着一层油,还有些什么恃强拒捕的肘子,寿终正寝的鱼,臣心如水的汤,便皱着眉头,把筷放下,叫带来的家人小子,把上海买来的罐头食物,什么咸牛肉、什么冷鲍鱼、什么禾花雀之类,勉勉强强就着他饱餐一顿。又叫家人小子把咖啡壶取出来,冲上一壶咖啡,在灯下还看了几页全球总图、图书集成,方才叫人服侍安寝。

  一宿无话,次日清早七点多钟,劳航芥就抽身起来了。盥漱已毕,伸手在衣袋中想把表摸出来看看时辰,忽然摸了空,不觉大惊失色道:“我常听见人家说,中国内地多贼,怎么才住得一晚,就丢了个表?”

  越想越气,登时把店主人喊了来,店主人战战兢兢的不知为了什么事。劳航芥睁着眼睛道:“好好好!你们这里竟是贼窝!我才住得一夜,一个表已丢了,照此下去,不要把我的铺盖行李都偷去么?好好好!我知你们是通同一气的,快把这人交给我,万事全无,如若不然,哼哼,你可知我的利害!”

  店主人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道:“我的天王菩萨,可坑死人了!不要说是你洋老爷、洋大人的对象,就是寻常客人的对象,都不敢擅动丝毫的。如今你洋老爷、洋大人要我交出贼来,叫我到那里去找这个贼?”

  劳航芥愈加发怒,说:“好好的向你说,你决不肯承认,”

  一面说,一面举起手来,就是几拳,提起脚来,就是几脚,痛得店主人在地下乱滚。那些家人小子,还在一旁吶喊助威,有的说拿绳子来把他吊起来,有的说拿锁来把他锁起来,店主人愈加发急,只得苦苦哀求,说:“情愿照赔,只求不要送官究办。”

  劳航芥道:“我的表是美国带来的,要值到七百块洋钱。”

  店家又吓得出舌头伸不进去。后来还是家人小子们做好做歹,叫他赔二百块洋钱。可怜一个店主人,虽说开了一座在客栈,有些资本,每日房钱伙食,要垫出去的,只得向住店客人再四商量,每人先借几块钱,将来在房饭钱上扣算,有答应的,有不答应的,一共弄了七八十块钱。店主人无法,又把自己的衣服,老婆的首饰,并在一处当了,凑满了二百块钱,送了上去,方才完事。

  这么一闹,已闹到下午时候。劳航芥正在和家人小子们说这种人是贼骨头,不这个样子,他那里肯赔这二百块钱,道言末了,店小二蹑着脚在窗边,低低的回了声:“洋务局总办大人来拜。”

  劳航芥随即立起身来。那洋老总三脚二步跨进了房间,彼此见过了礼,劳航芥请他坐下,叫小子开荷兰水,开香摈酒,拿雪茄烟,拿纸烟。洋老总虽然当了几年洋务差使,常常有洋人见面,预备的烟酒,都是专人到上海去买的,今番见劳航芥的酒,劳航芥的烟,比自己的全然不同,又是称赞,又是羡慕,寒喧了两句。便开口道:“今天兄弟上院,回过中丞,中丞十分欢喜,打算要过来拜,所以叫兄弟来先容的。”

  劳航芥忙道:“这个不敢,他究竟是一省之主,理应兄弟先去见他。”

  洋老总点头道:“先生谦抑得很,然而敞省中丞,礼贤下士,也是从来罕见的。先生如要先去,兄弟引道罢。”

  一面说,一面喊了一声“来”!走进一个戴红缨帽子的跟班,洋老总便吩咐道:“快到公馆里去,把我那座绿呢四轿抬来,请劳老爷坐,一同上院!”

  跟班答应了一声“是”,自然退出去交代。不多一会,轿子来了,跟班上来回过,劳航芥催他道:“我们走罢,再迟他要来了。”

  洋老总连说:“是极,是极!”

  劳航芥理理头发,整整衣服,又把写现成的一个红纸名帖交给了一个懂得规矩的家人,这才同走出店。洋老总让劳航芥先上轿,劳航芥起先还不肯,后来洋老总说之再三,劳航芥只得从命。谁知劳航芥坐马车却是个老手,坐轿子乃是外行,他不晓得坐轿子是要倒退进去的,轿子放平在地,他却鞠躬如也的爬将进去。轿夫一声哈喝,抬上肩头,他嚷起来了,说:“且慢且慢,这么,我的脸冲着轿背后呢!”

  轿夫重新把轿子放平在地,等他缩了出来,再坐进去,然后抬起来飞跑。这个档口,有些人都暗暗地好笑。不多一会,得到院上,轿子抬到大堂底下,放平了,请他出来。这里巡捕是洋老总预先关照好的,随请他在花厅上少坐,拿了名帖进去回。黄抚台一见是劳航芥来了,赶紧出来相见。这里劳航芥见了抚台的面,蹲不像蹲,跪不像跪的弯了半截腰,黄抚台把手一伸,让他上炕。劳航芥再三不肯,黄抚台说:“老兄弟一次到这里,就拘这个形迹,将来我们有事,就难请教了。”

  劳航芥这才坐下。黄抚台先开口:“老兄久居香港,于中外交涉一切,熟悉得很,兄弟佩服之至。前回听见张道说起,兄弟所以过来奉请,果蒙不弃,到了敝省,将来各事都要仰杖。但是兄弟这边局面小,恐怕棘枳之中,非鸾凤所栖。”

  说罢,哈哈大笑。劳航芥也期期艾艾的回答了一遍。黄抚台又问巡捕:“张大人呢?”

  巡捕回称:“刚才来了,为着洋务局里的洋人来拜会,所以又赶着回去了。”

  黄抚台听了无语,少停,又嘱咐劳航芥道:“兄弟这边的意思,一起都对张道说了,张道少不得要和老兄讲的。”说完端起茶碗,旁边喊了一声“送客”!

  劳航芥不曾预备他有这们一着,吃了一惊,连茶碗也不曾端,便站了起来。他看抚台在前头走,他想既然送客,他就该在后头送,为什么在前头送呢?心里疑疑惑惑的出了花厅,到得宅门口,抚台早已站定了,朝着他呵了一呵腰,就进去了。

  劳航芥仍旧坐上绿呢四轿,回到店中。不多一刻,外面传呼抚台来谢步,照例挡驾,这个过节,劳航芥却还懂得。过了一会,洋老总来,本城的首县来,知府来,道台来,闹得劳航芥喘气不停,头上的汗珠子,和黄豆这么大小滚下来。直到傍晚,方才清静。正在藤椅子上睡着,眼面前觉得有样对象在床底下放出光来,白烁烁的,仔细一望,原来是他早晨闹了一气,要店主人赔的那个表。大约是早晨起来心慌意乱的着衣服,掉在那里的,心里想可冤屈了这店主人了。转念一想不好,此事设或被人知道,岂不是我讹他么?便悄悄的走到床边,把他抬起来,拿钥匙开了皮包,藏在一个秘密的所在,方才定心。

  过了两天,找到离洋务局不多远一条阔巷子里一所大房屋,搬了进去,门口挂起两扇虎头牌,是“洋务重地,禁止喧哗”八个字。劳航芥又喜欢架弄,一切都讲究,不要说是饮食起居了。原来安徽一省,并不是通商口岸,洋人来的也少,交涉事件更是寥寥,劳航芥乐得消摇自在,有天,洋老总忽然拿片子请他去,说有公事商量。劳航芥半瓶白兰地刚刚下肚,喝得有些糊里胡涂的,到了洋务局,一直跑进去。洋老总在大厅上候着呢。他见了洋老总,乜斜着两眼问道“有什么事?”

  洋老总子午卯酉告诉他一遍。劳航芥道:“何不去找翻译?”

  洋老总道:“这事太大,所以来找先生。”

  说罢便在身上掏出一封信来。劳航芥接过来仔细一看,见上面写的是:

  To H.E.The Governor of Anhui, Your Excellency

  I have the honour to inform you that our Syndicate desires to obtain the sole right of working all kinds of mines in the whole province of Anhui,and we shall consider it a great favour if you will grant the said concession to us.Hoping to receive a favourable reply.

  I beg to remain Your obedient servant

  F.F.Falsename

  劳航芥见了,一声儿不言语。洋老总迎着,问劳航芥迭着指头,说出了一番话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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