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洪广武与他妻子方氏商议已毕,又向方氏说道:“我可要出去了,免得他们疑心。你可招呼厨房里,备一桌上等酒肴,中晚要一样,使他二人毫不疑惑。我晚间回来再与你定计,着何人前去送信。”方氏答应。洪广武即抽身出来,仍到内书房,向宸濠、雷大春二人说道:“失陪千岁,待臣将些琐事料理清楚。”雷大春道:“贤弟能者多劳,自是不得不然。”广武道:“只因秋租登场,各佃户完纳的租米,不得不彻底算一算,有那亏欠的,要使他们补足;有那应赏的,要赏给他们。虽然皆是些佃户,也要赏罚分明,他们才敬服你,不敢刁顽拖欠。本来这些帐目预备今日饭后再算,只因千岁与表兄到此,趁此会儿将这一件琐屑事弄毕了,便可与千岁、表兄闲谈,或者就论及各事。不然,心中觉得都有件事摆脱不开,而况有数十个佃户在这里候着,所以急急将这件事办完了,也落得清闲。”
少许,雷大春又道:“贤弟,你既添了两个儿子,愚兄却不曾见过,可使我那两个侄儿出来见一见,就是弟媳也得要见见,行个礼儿才好。”广武道:“这是礼当。但贱内近日偶患风寒,尚未痊愈,不便冒风,请改异日再令他出来拜见。稍停片刻,小弟当率领大小儿出来叩见千岁与表兄便了。二小儿去岁方生,尚在乳抱,片刻不能离娘,偶一离娘,便自哭闹不已,甚是讨厌。”宸濠道:“乳抱之子,大半如斯,这也怪不得他哭闹。”雷大春又道:“贤弟,我那大侄儿今年几岁了?”广武道:“今年六岁,憨钝异常,而且喜弄枪棒。”雷大春道:“这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呢!贤弟,你记得,你那幼时,也是专喜耍枪舞棒。我那姑母因你顽皮太甚,怕你闯出祸来,不知教训你多少、责备你多少。那知你到了十四五岁上,忽然弄起文墨来,也就使你早半日习文,晚半日习武,到如今居然成了个文武全才。愚兄真是惭愧!”广武道:“这是吾兄过誉。小弟又哪里能文,又哪里能武,不过粗识之乎,略知枪棒而已。外间那些朋友,以为小弟尚能结识他们,便代小弟布散谣言,说是小弟能武能文,若照小弟这样文武全才,这才不知有多少哩!而况文如千岁,武如表兄,小弟又何敢言及文武两字!”
三个人谈了一会,恰好已有午刻,庄丁已将酒筵摆好了,来请三人到厅上午饭。广武当下便请宸濠、大春二人出了内书房,来到大厅,让宸濠居中坐定,雷大春坐在上首,广武主席相陪。庄丁斟上酒来,广武又给宸濠送了酒,还要给大春送酒,大春再三拦住,这才各依座位坐定。广武举杯在手,向宸濠说道:“山肴野蔌,简慢异常,水酒一杯,恐不适千岁之口,当求千岁包涵。”宸濠又谦让了一会,于是三人痛饮起来。
不一会,午饭已毕,庄丁撤去残肴,广武仍将宸濠让至内书房坐下。广武又叫庄丁将他的大儿子带出来,给宸濠与雷大春二人拜见。时光迅速,不觉金乌西坠,到了上灯时分,于是又将晚膳端整出来。三人用过晚膳,广武即命庄丁铺好床帐,请他二人安歇,自己便进入里间,当下有方氏接入。
到了房内,方氏说道:“事宜速办,不宜迟缓。我看李祥为人精细,或即命他前往南昌。你看此人尚可成得么?”广武道:“此人可以差得。我想作封书交他带去,你看这封书信如何写法?”方氏道:“在妾之意,可以不必作书,免得留下痕迹,但叫李祥明白呈说便了。”广武道:“恐他说不清楚。”
方氏道:“这也没有难说的话,但叫他前去便了。”广武道:“既如此,即叫他进来,将话告诉他明白。”因即着小丫头到外面将李祥喊进。
李祥到了里间,广武把他领到一所小书房内,低低与他说道:“你可知道今日来的那两个人?那雷大爷是我表兄,那一个你晓得他是谁呀?”李祥此时见广武将他领到小书房内,又低低问他这两人可知道不知道,他心中早有些疑惑,暗道:“为何如此机密?”因答道:“小人却不知那人是谁,难道那人不是好人么?”广武道:“那人倒不是坏人,却是个极尊重的人,现在却变成一个罪恶滔天的人,连当今皇上都亲来捉他。你想想看,他是谁么?”李祥道:“照主人这般说,莫非就是宁王不成么?”广武道:“居然被你猜着了。你知道他前来做什么的?”李祥道:“小人可不知道了。”广武道:“正因此事喊你进来,同你商量。他此来要请我帮助他复仇。他允我将来如果登了大宝,夺得当今皇帝的江山,他便封我一个王位。我看他虽然罪恶滔天,究竟是一家藩王,这件事尽可做得。将来事成,还有王位可封,这好机会,从那里找得!我已答应下他了,不过这兵马难筹。我想你也是个极能干的人,拟将派你出去到各处先将马匹取回。然后暗暗招集人马,广罗天下豪杰,共图大事,将来你也可得个一官半爵,总比这里好得多了。却不可稍露风声,万一泄漏出去,定是灭族之祸。因你为人精细,所以才将这件重大事情托付于你。我明日先将三千银子与你,你即日动身出去买马。”
广武话犹末完,只见李祥说道:“非是小人触忤主人,小人却有句放肆的话要说,主人即掌小人两个嘴巴,小人也是要说的。”广武道:“你说什么?”李祥道:“主人难道得了疯癫症不成么?”广武道:“我怎么得了疯癫?”李祥道:“放着如此家产,官不差,民不扰,安居乐业,还不快活?又欲去寻罪恶滔天的事做,要想封什么王位,还不是主人得了疯癫么!”广武道:“你哪里知道,我虽放着如此家产,终不过是个田舍翁,无声无息过了一世,过到一百岁也不过与草木同腐,哪里能留名万古,使后世人人知道我这个人很做了一番事业。而况宁王得了天下,我便是个开国元勋,再封我一个王位,上能显亲扬名,下能封妻荫子,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光辉!你怎么说我得了疯癫的病症,这可也真奇怪了。你平时是个极有干办之才的人,怎么今日也学着那妇人一派,毫无知识、不明事理呢?”
李祥道:“主人究竟真有此心,还是戏言?”广武道:“我同你有什么戏言?你几曾见我有过戏言么?自然是真心真意,决计如此。”李祥道:“若是主人定要为此罪恶滔天的大事,小人也无法想。只有保全合家的性命,可不能顾及主人,小人便去首告,或尚不致有灭族之患。主人也不想想,但知在利这一边,将害这一边全个儿抛撒。不必说宁王是个叛逆的奸王,终久难成大事;即使他成了大事,主人得有王位可封,也要跟着他东战西征,拿着自己性命去拚,将来才可有王位。还要命长寿大,万一在半途死了,或是阵亡下来,那还不是个白死吗?这是在利这边说。若是在害这边说,那更可怕。一经败露,首先主人就有隐匿不报,通同谋为不轨的罪名。还不但在主人一身,定要累及家属。那时一家大小,就连小人们恐也不免。这可不是因主人一念之动,便连累了这许多人,波及无辜。小人不知主人是何用意,放着福不享,反去寻罪受。若说草木同腐,不能千古留名,在小人看起来,这虚名又有何用?就便留得个万古留名,当那盖棺论定的时节,上自君王,下至乞丐,也还不是一杯黄土,白扬衰草,一任他雨打风吹么?总之一句话,听主人择善而从:主人若有回头,小人当设法将他二人弄走,免贻后患;若竟不然,小人惟有保全自家性命,免得将来同受诛戮之惨。小人言尽于此,愿主人自择便了。”
广武听了这番话,暗道:“人说李祥忠直精细,果然不差,但听他这侃侃数言,已于这四个字不愧。我洪广武何幸而得此贤妻、义仆!”暗暗赞叹不已。因又说道:“据你说来,这是害多利少,万万做不得的了。”李祥道:“这乱臣贼子之事,虽三尺童子也知道是做不得的,何况主人是个极明大义、极知忠孝的人呢。在小人看来,实在万万做不得。”
毕竟洪广武还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