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教扶二人出。遂命法正便行。法正离益州,径取荆州,来见玄德。参拜已毕,呈上书信。玄德拆封视之。书曰:
族弟刘璋,再拜致书于玄德宗兄将军麾下:
久伏电天,蜀道崎岖,未及赍贡,甚切惶愧。璋闻“吉凶相救,患难相扶”。朋友尚然,况宗族乎?今张鲁在北,旦夕兴兵,侵犯璋界,甚不自安。专人谨奉尺书,上乞钧听。倘念同宗之情,全手足之义,即日兴师剿灭狂寇,永为唇齿,自有重酬。
书不尽言,端候车骑。
玄德看毕大喜,设宴相待法正。酒过数巡,玄德屏退左右,密谓正曰:“久仰孝直英名,张别驾多谈盛德。今获听教,甚慰平生。”
法正谢曰:“蜀中小吏,何足道哉?盖闻马逢伯乐而嘶,人遇知己而死。张别驾昔日之言,将军复有意乎?”
玄德曰:“备一身寄客,未尝不伤感而叹息。尝思鹪鹩尚存一枝,狡兔犹藏三窟,何况人乎?蜀中丰余之地,非不欲取。奈刘季玉系备同宗,不忍相图。”
法正曰:“益州天府之国,非治乱之主,不可居也。今刘季玉不能用贤,此业不久必属他人。今日自付与将军,不可错失。岂不闻‘逐兔先得’之语乎?将军欲取,某当效死。”
玄德拱手谢曰:“尚容商议。”
当日席散,孔明亲送法正归馆舍。玄德独坐沉吟。庞统进曰:“事当决而不决者,愚人也。主公高明,何多疑耶?”
玄德问曰:“以公之意,当复何如?”
统曰:“荆州东有孙权,北有曹操,难以得志。益州户口百万,土广财富,可资大业。今幸张松、法正为内助,此天赐也。何必疑哉?”
玄德曰:“今与吾水火相敌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若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吾不忍也。”
庞统笑曰:“主公之言,虽合天理,奈离乱之时,用兵争强,固非一道;若拘执常理,寸步不可行矣。宜从权变。且兼弱攻昧,逆取顺守,汤武之道也。若事定之后,报之以义,封为大国,何负于信?今日不取,终为他人取耳。主公幸熟思焉。”
玄德乃恍然曰:“金石之言,当铭肺腑。”
于是遂请孔明同议,起兵西行。孔明曰:“荆州重地,必须分兵守之。”
玄德曰:“吾与庞士元、黄忠、魏延前往西川;军师可与关云长、张益德、赵子龙守荆州。”
孔明应允。于是孔明总守荆州;关公拒襄阳要路,当青泥隘口;张飞领四郡巡江;赵云屯江陵,镇公安。玄德令黄忠为前部,魏延为后军,玄德自与刘封、关平在中军,庞统为军师,马步兵五万,起程西行。临行时,忽廖化引一军来降。玄德便教廖化辅佐云长以拒曹操。
是年冬月,引兵望西川进发。行不数程,孟达接着,拜见玄德,说刘益州令某领兵五千远来迎接。玄德使人入益州,先报刘璋。璋便发书告报沿途州郡,供给钱粮。璋欲自出涪城亲接玄德,即下令准备车乘帐幔,旌旗铠甲,务要鲜明。主簿黄权入谏曰:“主公此去,必被刘备之害。某食禄多年,不忍主公中他人奸计。望三思之。”
张松曰:“黄权此言,疏间宗族之义,滋长寇盗之威,实无益于主公。”
璋乃叱权曰:“吾意已决,汝何逆吾!”
权叩首流血,近前口衔璋衣而谏。璋大怒,扯衣而起。权不放,顿落门牙两个。璋喝左右,推出黄权。权大哭而归。
璋欲行,一人叫曰:“主公不纳黄公衡忠言,乃欲自就死地耶!”
伏于阶前而谏。璋视之,乃建宁愈元人也,姓李,名恢。叩首谏曰:“窃闻‘君有诤臣,父有诤子’。黄公衡忠义之言,必当听从。若容刘备入川,是犹迎虎于门也。”
璋曰:“玄德是吾宗兄,安肯害吾?再言者必斩!”
叱左右推出李恢。张松曰:“今蜀中文官各顾妻子,不复为主公效力;诸将恃功骄傲,各有外意;不得刘皇叔,则敌攻于外,民攻于内,必败之道也。”
璋曰:“公所谋深于吾有益。”
次日,上马出榆桥门。人报:“从事王累,自用绳索倒吊于城门之上,一手执谏章,一手仗剑,口称如谏不从,自割断其绳索,撞死于此地。”
刘璋教取所执谏章观之。其略曰:
益州从事臣王累,泣血恳告:
窃闻“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昔楚怀王不听屈原之言,会盟于武关,为秦所困。今主公轻离大郡,欲迎刘备于涪城,恐有去路,而无回路矣。倘能斩张松于市,绝刘备之约,则蜀中老幼幸甚,主公之基业亦幸甚!
刘璋观毕,大怒曰:“吾与仁人相会,如亲芝兰,如何数侮于吾耶!”
王累大叫一声,自割断其索,撞死于地。后人有诗叹曰:
倒挂城门捧谏章,拚将一死报刘璋;
黄权折齿终降备,矢节何如王累刚?
刘璋将三万人马往涪城来。后军装载资粮钱帛一千余辆,来接玄德。
却说玄德前军已到塾沮。所到之处,一者是西川供给;二者是玄德号令严明,如有妄取百姓一物者斩:于是所到之处,秋毫无犯。百姓扶老携幼,满路瞻观,焚香礼拜。玄德皆用好言安慰。
却说法正密谓庞统曰:“近张松有密书到此,言于涪城相会刘璋,便可图之。机会切不可失。”
统曰:“此意且勿言。待二刘相见,乘便图之。若预走泄,于中有变。”
法正乃秘而不言。涪城离成都三百六十里。璋已到,使人迎接玄德。两军皆屯于涪江之上。玄德入城,与刘璋相见,各叙兄弟之情。礼毕,挥泪诉告衷情。饮宴毕,各回寨中安歇。
璋谓众官曰:“可笑黄权王累等辈,不知宗兄之心,妄相猜疑。吾今日见之,真仁义之人也。吾得他为外援,又何虑曹操、张鲁耶?非张松则失之矣。”乃脱所穿绿袍,并黄金五百两,令人往成都赐与张松。
时部下将佐刘王贵、泠苞、张任、邓贤等一班文武官曰:“主公且休欢喜。刘备柔中有刚,其心未可测,还宜防之。”
璋笑曰:“汝等皆多虑。吾兄岂有二心哉?”
众皆嗟叹而退。
却说玄德归到寨中。庞统入见曰:“主公今日席上见刘季玉动静乎?”
玄德曰:“季玉真诚实人也。”
统曰:“季玉虽善,其臣刘璝、张任等皆有不平之色,其间吉凶未可保也。以统之计,莫若来日设宴,请季玉赴席;于壁衣中埋伏刀斧手一百人,主公掷杯为号,就筵上杀之;一拥入成都,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可坐而定也。”
玄德曰:“季玉是吾同宗,诚心待吾;更兼吾初到蜀中,恩信未立;若行此事,上天不容,下民亦怨。公此谋,虽霸者亦不为也。”
统曰:“此非统之谋;是法孝直得张松密书,言事不宜迟,只在早晚当图之。”
言未已,法正入见曰:“某等非为自己,乃顺天命也。”
玄德曰:“刘季玉与吾同宗,不忍取之。”
正曰:“明公差矣。若不如此,张鲁与蜀有杀母之仇,必来攻取。明公远涉山川,驱驰上马,既到此地,进则有功,退则无益。若执狐疑之心,迁延日久,大为失计。且恐机谋一泄,反为他人所算。不若乘此天与人归之时,出其不意,早立基业,实为上策。”
庞统亦再三相劝。
正是:人主几番存厚道,才臣一意进权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