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盈亏,星辰失度,为人岂无兴衰?子房年幼,逃难在徐邳,伊尹曾耕莘野,子牙尝钓夋溪。
君不见磻韩侯未遇,遭胯下受驱驰,蒙正瓦窑借宿,裴度在古庙依栖。时来也,皆为将相,方表是男儿。
汉武帝元狩二年,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马长卿,双名相如,自父母双亡,孤身无倚,齑盐自守。贯串百家,精通经史。虽然游艺江湖,其实志在功名。出门之时,过城北七里许,曰升仙桥,相如大书于桥柱上:“大丈夫不乘驷马车,不复过此桥。”所以北抵京洛,东至齐楚,遂依梁孝王之门,与邹阳、枚皋辈为友。不期梁王薨,相如谢病归成都市上。临邛县有县令王吉,每每使人相招。一日到彼相会,盘桓旬日。谈间,言及本处卓王孙,巨富,有亭台池馆,华美可玩。
县令着人去说,教他接待。卓王孙资财巨万,僮仆数百,门阑奢侈。园中有花亭一所,名曰瑞仙,四面芳菲烂熳,真可游息,京洛名园,皆不能过此。这卓员外丧偶不娶,慕道修真。止有一女,小字文君,年方十九,新寡在家,聪慧过人,姿态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员外一日早晨,闻说县令友人司马长卿乃文章巨儒,要来游玩园池,特来拜访。慌忙迎接,至后花园中,瑞仙亭上。动问已毕,卓王孙置酒相待。见长卿丰姿俊雅,且是王县令好友,甚相敬重,道:“先生去县中安下不便,何不在敝舍权住几日?”相如感其厚意,遂令人唤琴童携行李来瑞仙亭安下。倏忽半月。
且说卓文君在绣房中闲坐,闻侍女春儿说:“有秀士司马长卿相访,员外留他在瑞仙亭安寓。此生丰姿俊雅,且善抚琴。”文君心动,乃于东墙琐窗内窃窥视相如才貌,“日后必然大贵。但不知有妻无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平生愿足!争奈此人箪瓢屡空,若待媒证求亲,俺父亲决然不肯。倘若挫过此人,再后难得。”过了两日,女使春儿见小姐双眉悉蹙,必有所思,乃对小姐道:“今夜三月十五日,月色光明,何不往花园中散闷则个?”小阴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自见了那秀才,日夜废寝忘餐,放心不下。我今主意已定,虽然有亏妇道,是我一世前程。”收拾了些金珠首饰,分付春儿安排酒果:“今夜与你赏月散闷。”春儿打点完备,随小姐行来。
话中且说相如久闻得文君小姐貌美聪慧,甚知音律,也有心去挑逗他。今夜月明如水,闻花阴下有行动之声,教琴童私觑,知是小姐,乃焚香一炷,将瑶琴抚弄。文君正行数步,只听得琴声清亮,移步将近瑞仙亭,转过花阴下,听得所弹音曰:“凤兮凤兮思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如今夕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在我傍。何缘交颈为鸳鸯,期颉颃兮共翱翔!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小姐听罢,对侍女道:“秀才有心,妾亦有心。今夜既到这里,可去与秀才相见。”遂乃行到亭边。
相如月下见了文君,连忙起身迎接道:“小生梦想花容,何期光降。不及远接,恕罪,恕罪!”文君敛衽向前道:“高贤下临,甚缺款待。孤馆寂寞,令人相念无已。”相如道:“不劳小姐挂意。小生有琴一张,自能消遣。”文君笑道:“先生不必迂阔。琴中之意,妾已备知。”相如跪下告道:“小生得见花颜,死也甘心。”文君道:“请起,妾今夜到此,与先生赏月,同饮三杯。”春儿排酒果于瑞仙亭上,文君、相如对饮。相如细视文君,果然生得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振绣衣,披锦裳,浓不短,纤不长;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嫦娥。酒行数巡,文君令春儿收拾前去:“我便回来。”相如道:“小姐不嫌寒陋,愿就枕席之欢。”文君笑道:“妾欲奉终身箕帚,岂在一时欢爱乎?”相如问道:“小姐计将安出?”文君道:“如今收拾了些金珠在此,不如今夜同离此间,别处居住。倘后父亲想念,搬回一家完聚,岂不美哉?”当下二人同下瑞仙亭,出后园而走。却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更不回。
且说春儿至天明不见小姐在房,亭子上又寻不见,报与老员外得知。寻到瑞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见。员外道:“相如是文学之士,为此禽兽之行!小贱人,你也自幼读书,岂不闻女子‘事无擅为,行无独出’?你不闻父命,私奔苟合,非吾女也!”欲要讼之于官,争奈家丑不可外扬,故尔中止,“且看他有何面目相见亲戚!”从此隐忍无语,亦不追寻。
却说相如与文君到家,相如自思囊箧罄然,难以度日,“想我浑家乃富贵之女,岂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无愠色,颇为贤达。他料想司马长卿必有发达时分。”正愁闷间,文君至。相如道:“日与浑家商议,欲做些小营运,奈无资本。”文君道:“我首饰钗钏,尽可变卖。但我父亲万贯家财,岂不能周济一女?如今不若开张酒肆,妾自当垆,若父亲知之,必然懊悔。”相如从其言,修造房屋,开店卖酒,文君亲自当垆记帐。忽一日,卓王孙家僮有事到成都府,入肆饮酒,事有凑巧,正来到司马长卿肆中。见当垆之妇,乃是主翁小姐,吃了一惊,慌忙走回临邛,报与员外知道。员外满面羞惭,不肯认女,但杜门不见宾客而已。
再说相如夫妇卖酒,约有半年。忽有天使捧着一纸诏书,问司马相如名字。
到于肆中,说道:“朝廷观先生所作《子虚赋》,文章浩烂,超越古人。官里叹赏,飘飘然有凌云之志气,恨不得与此人同时。有杨得意奏言:‘此赋是臣之同里司马长卿所作,见在成都闲居。’天子大喜,特差小官来征召。走马临朝,不许迟延。”相如收拾行装,即时要行。文君道:“官人此行富贵,则怕忘了瑞仙亭上!”相如道:“小生受小姐大恩,方恨未报,何出此言?”文君道:“秀才们也有两般。有那君子儒,不论贫富,志行不移;有那小人儒,贫时又一般,富时就忘了。”相如道:“小姐放心!”夫妻二人,不忍相别。临行,文君又嘱道:“此时已遂题桥志,莫负当垆涤器人!”
且不说相如同天使登程。却说卓王孙有家僮从长安回,听得杨得意举荐司马相如,蒙朝廷征召去了,自言:“我女儿有先见之明,为见此人才貌双全,必然显达,所以成了亲事。老夫想起来,男婚女嫁,人之大伦。我女婿不得官时,我先带侍女春儿同往成都去望,乃是父子之情,无人笑我。若是他得了官时去看他,教人道我趋时奉势。”次日,带同春儿径到成都府,寻见文君。文君见了父亲,拜道:“孩儿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饶恕!”员外道:“我儿,你想杀我!从前之话,更不须提了。如今且喜朝廷征召,正称孩儿之心。我今日送春儿来伏侍,接你回家居住。我自差家僮往长安报与贤婿知道。”文君执意不肯。员外见女儿主意定了,乃将家财之半,分授女儿,于成都起建大宅,市买良田,僮仆三四百人。员外伴着女儿同住,等候女婿佳音。
再说司马相如同天使至京师朝见,献《上林赋》一篇。天子大喜,即拜为著作郎,待诏金马门。近有巴蜀开通南夷诸道,用军兴法转漕繁冗,惊扰夷民。官里闻知大怒,召相如议论此事,令作谕巴蜀之檄。官里道:“此一事,欲待差官,非卿不可。”乃拜相如为中郎将,持节而往,令剑金牌,先斩后奏。相如谢恩,辞天子出朝,一路驰驿而行。到彼处,劝谕巴蜀已平,蛮夷清静,不过半月,百姓安宁,衣锦还乡。数日之间,已达成都府,本府官员迎接。到于新宅,文君出迎。相如道:“读书不负人,今日果遂题桥之愿。”文君道:“更有一喜,你丈人先到这里迎接。”相如连声:“不敢,不敢!”老员外出见,相如向前施礼,彼此相谢,排筵贺喜。自此遂为成都富室。有诗为证:夜静瑶台月正圆,清风淅沥满林峦。朱弦慢促相思调,不是知音不与弹。
司马相如本是成都府一个穷儒,只为一篇文字上投了至尊之意,一朝发迹。如今再说南宋朝一个贫士,也是成都府人,在濯锦江居住,亦因词篇遭际,衣锦还乡。此人姓俞名良,字仲举,年登二十五岁,幼丧父母,娶妻张氏。这秀才日夜勤攻诗史,满腹文章。时当春榜动,选场开,广招天下人才,赴临安应举。俞良便收拾琴剑书箱,择日起程,亲朋饯送。分付浑家道:“我去求官,多则三年,少则一载。但得一官半职,即便回来。”道罢相别,跨一蹇驴而去。不则一日,行至中途,偶染一疾,忙寻客店安下,心中烦恼。不想病了半月,身边钱物使尽,只得将驴儿卖了做盘缠。又怕误了科场日期,只得买双草鞋穿了,自背书囊而行。不数日,脚都打破了,鲜血淋漓,于路苦楚。心中想道:“几时得到杭州!”看着那双脚,作一词以述怀抱,名《瑞鹤仙》:
“春闱期近也,望帝京迢递,犹在天际。懊恨这双脚底,不惯行程,如今怎免得拖泥带水。痛难禁,芒鞋五耳倦行时,着意温存,笑语甜言安慰。
争气扶持我去,选得官来,那时赏你穿对朝靴,安排在轿儿里。抬来抬去,饱餐羊肉滋味,重教细腻。更寻对小小脚儿,夜间伴你。”
不则一日,已到杭州,至贡院前桥下,有个客店,姓孙,叫做孙婆店,俞良在店中安歇了。
过不多几日,俞良入选场已毕,俱各伺候挂榜。只说举子们,元来却有这般苦处。假如俞良八千有馀多路,来到临安,指望一举成名,争奈时运未至,门龙点额,金榜无名。俞良心中好闷,眼中流泪,自寻思道:“千乡万里,来到此间,身边囊箧消然,如何勾得回乡?”不免流落杭州。每日出街,有些银两,只买酒吃,消愁解闷。看看穷乏,初时还有几个相识看觑他,后面蒿恼人多了,被人憎嫌。但遇见一般秀才上店吃酒,俞良便入去投谒,每日吃两碗饿酒,烂醉了归店中安歇。孙婆见了,埋冤道:“秀才,你却少了我房钱不还,每日吃得大醉,却有钱买酒吃!”俞良也不分说。每日早间,问店小二讨些汤洗了面,便出门。“长篇见宰相,短卷谒公卿”,搪得几碗酒吃,吃得烂醉,直到昏黑,便归客店安歇。每日如是。
一日,俞良走到众安桥,见个茶坊,有几个秀才在里面,俞良便挨身入去坐地。只见茶博士向前唱个喏,问道:“解元吃甚么茶?”俞良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早饭也不曾吃,却来问我吃茶。身边铜钱又无,吃了却捉甚么还他?”便道:“我约一个相识在这里等,少间客至来问。”茶博士自退。俞良坐于门首,只要看一个相识过,却又遇不着。正闷坐间,只见一个先生,手里执着一个招儿,上面写道“如神见”。俞良想是个算命先生,且算一命看。则一请,请那先生入到茶坊里坐定。俞良说了年月日时,那先生便算。茶博士见了道:“这是他等的相识来了。”便向前问道:“解元吃甚么茶?”俞良分付:“点两个椒花来。”二人吃罢。先生道:“解元好个造物!即目三日之内,有分遇大贵人发迹,贵不可言。”俞良听说,自想:“我这等模样,几时能勾发迹?眼下茶钱也没得还。”便做个意头,抽身起道:“先生,我若真个发迹时,却得相谢。”便起身走。茶博士道:“解元,茶钱!”俞良道:“我只借坐一坐,你却来问我茶,我那得钱还?先生说我早晚发迹,等我好了,一发还你。”掉了便走。先生道:“解元,命钱未还。”俞良道:“先生得罪,等我发迹,一发相谢。”先生道:“我方才出来,好不顺溜!”茶博士道:“我没兴,折了两个茶钱!”当下自散。俞良又去赶趁,吃了几碗饿酒。直到天晚,酩酊烂醉,踉踉跄跄,到孙婆店中,昏迷不醒,睡倒了。孙婆见了,大骂道:“这秀才好没道理!少了我若干房钱不肯还,每日吃得大醉。你道别人请你,终不成每日有人请你?”俞良便道:“我醉自醉,干你甚事?别人请不请,也不干你事!”孙婆道:“老娘情愿折了许多时房钱,你明日便出门去。”俞良带酒胡言汉语,便道:“你要我去,再与我五贯钱,我明日便去。”孙婆听说,笑将起来道:“从不曾见恁般主顾!白住了许多时店房,到还要诈钱撒泼,也不像斯文体面。”俞良听得,骂将起来道:“我有韩信之志,你无漂母之仁。我俞某是个饱学秀才,少不得今科不中来科中,你就供养我到来科,打甚么紧?”乘着酒兴,敲台打凳,弄假成真起来。孙婆见他撒酒风,不敢惹他,关了门,自进去了。俞良弄了半日酒,身体困倦,跌倒在床铺上,也睡去了。五更酒醒,想起前情,自觉惭愧,欲要不别而行,又没个去处,正在两难。
却说孙婆与儿子孙小二商议,没奈何,只得破两贯钱,倒去陪他个不是,央及他动身,若肯轻轻撒开,便是造化。俞良本待不受,其奈身无半文。只得忍着羞,收了这两贯钱,作谢而去。心下想道:“临安到成都,有八千里之遥,这两贯钱,不勾吃几顿饭,却如何盘费得回去?”出了孙婆店门,在街坊上东走西走,又没寻个相识处。走到饭后,肚里又饥,心中又闷,身边只有两贯钱,买些酒食吃饱了,跳下西湖,且做个饱鬼。当下一径走出涌金门外西湖边,见座高楼,上面一面大牌,朱红大书:“丰乐楼”。只听得笙簧缭绕,鼓乐喧天。俞良立定脚打一看时,只见门前上下首立着两个人,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紫衫,脚下丝鞋净袜,叉着手,看着俞良道:“请坐!”俞良见请,欣然而入。直走到楼上,拣一个临湖傍槛的閤儿坐下。只见一个当日的酒保,便向俞良唱个喏:“覆解元,不知要打多少洒?”俞良道:“我约一个相识在此。你可将两双箸放在桌上,铺下两只盏,等一等来问。”酒保见说,便将酒缸、酒提、匙、箸、盏、碟,放在面前,尽是银器。俞良口中不道,心中自言:“好富贵去处,我却这般生受!只有两贯钱在身边,做甚用?”少顷,酒保又来问:“解元要多少酒打来?”俞良便道:“我那相识,眼见的不来了。你与我打两角酒来。”酒保便应了,又问:“解元,要甚下酒?”俞良道:“随你把来。”当下酒保只当是个好客,折莫甚新鲜果品、可口肴馔、海鲜、案酒之类,铺排面前,般般都有。将一个银酒缸盛了两角酒,安一把杓儿,酒保频将酒荡。俞良独自一个,从晌午前直吃到日晡时后,面前按酒,吃得阑残。俞良手抚雕栏,下视湖光,心中愁闷。唤将酒保来:“烦借笔砚则个。”酒保道:“解元借笔砚,莫不是要题诗赋?却不可污了粉壁,本店自有诗牌。若是污了粉壁,小人今日当直,便折了这一日日事钱。”俞良道:“恁地时,取诗牌和笔砚来。”须臾之间,酒保取到诗牌笔砚,安在桌上。俞良道:“你自退,我教你便来,不叫时休来。”当下酒保自去。
俞良拽上閤门,用凳子顶住,自言道:“我只要显名在这楼上,教后人知我。你却教我写在诗牌上则甚?”想起身边只有两贯钱,吃了许多酒食,捉甚还他?不如题了诗,推开窗,看着湖里只一跳,做一个饱鬼。当下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拭一堵壁子干净,写下《鹊桥仙》词:
“来时秋暮,到时春暮,归去又还秋暮。丰乐楼上望西川,动不动八千里路。
青山无数,白云无数,绿水又还无数。人生七十古来稀,算恁地光阴,能来得几度!”
题毕,去后面写道:“锦里秀才俞良作。”放下笔,不觉眼中流泪。自思量道:“活他做甚,不如寻个死处,免受穷苦!”当下推开槛窗,望着下面湖水,待要跳下去,争奈去岸又远,倘或跳下去不死,颠折了腿脚,如何是好?心生一计,解下腰间系的旧绦,一搭搭在閤儿里梁上,做一个活落圈。俞良叹了一口气,却待把头钻入那圈里去,你道好凑巧!那酒保见多时不叫他,走来閤儿前,见关着门,不敢敲,去那窗眼里打一张,只见俞良在内,正要钻入圈里去,又不舍得死。酒保吃了一惊,火急向前推开门,入到里面,一把抱住俞良道:“解元甚做作?你自死了,须连累我店中!”声张起来,楼下掌管、师工、酒保、打杂人等,都上楼来,一时嚷动。众人看那俞良时,却有八分酒,只推醉,口里胡言乱语不住声。酒保看那壁上时,茶盏来大小字写了一壁,叫苦不迭:“我今朝却不没兴,这一日事钱休了也!”──道:“解元,吃了酒,便算了钱回去。”俞良道:“做甚么?你要便打杀了我!”酒保道:“解元,不要寻闹。你今日吃的酒钱,总算起来,共该五两银子。”俞良道:“若要我五两银子,你要我性命便有,那得银子还你?我自从门前走过,你家两个着紫衫的邀住我,请我上楼吃酒。我如今没钱,只是死了罢。”便望窗槛外要跳,唬得酒保连忙抱住。当下众人商议:“不知他在那里住,忍悔气放他去罢。不时,做出人命来,明日怎地分说?”便问俞良道:“解元,你在那里住?”俞良道:“我住在贡院桥孙婆客店里。我是西川成都府有名的秀才,因科举来此间。若我回去,路上攧在河里水里,明日都放不过你们。”众人道;“若真个死了时不好。”只得忍悔气,着两个人送他去,有个下落,省惹官司。当下教两个酒保,搀扶他下楼。出门迤逦上路,却又天色晚了。两个人一路扶着,到得孙婆店前,那客店门却关了。酒保便把俞良放在门前,却去敲门。里面只道有甚客来,连忙开门。酒保见开了门,撒了手便走。俞良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只待要攧。孙婆讨灯来一照,却是俞良,吃了一惊,没奈何,叫儿子孙小二扶他入房里去睡了。孙婆便骂道:“昨日在我家蒿恼,白白里送了他两贯钱。说道:还乡去,却元来将去买酒吃!”俞良只推醉,由他骂,不敢则声。正是人无气势精神减,囊少金钱应对难。
话分两头。却说南宋高宗天子传位孝宗,自为了太上皇,居于德寿宫。孝宗尽事亲之道,承颜顺志,惟恐有违。自朝贺问安,及良辰美景父子同游之外,上皇在德寿宫闲暇,每同内侍官到西湖游玩。或有时恐惊扰百姓,微服潜行,以此为常。忽一日,上皇来到灵隐寺冷泉亭闲坐。怎见得冷泉亭好处?有张舆诗四句:“朵朵峰峦拥翠华,倚云楼阁是僧家。凭栏尽日无人语,濯足寒泉数落花。”上皇正坐观泉,寺中住持僧献茶。有一行者,手托茶盘,高擎下跪。上皇龙目观看,见他相貌魁梧,且是执礼恭谨,御音问道:“朕看你不像个行者模样,可实说是何等人?”那行者双行流泪,拜告道:“臣姓李名直,原任南剑府太守。得罪于监司,被诬赃罪,废为庶人,家贫无以糊口。本寺住持是臣母舅,权充行者,觅些粥食,以延微命。”上皇恻然不忍道:“待朕回宫,当与皇帝言之。”是晚回宫,恰好孝宗天子差太监到德寿宫问安,上皇就将南剑太守李直分付去了,要皇帝复其原官。过了数日,上皇再到灵隐寺中,那行者依旧来送茶。上皇问道:“皇帝已复你的原官否?”那行者叩头奏道:“还未。”上皇面有愧容。次日,孝宗天子恭请太上皇、皇太后,幸聚景园。上皇不言不笑,似有怨怒之意。孝宗奏道:“今日风景融和,愿得圣情开悦。”上皇嘿然不答。太后道:“孩儿好意招老夫妇游玩,没事恼做甚么?”上皇叹口气道:“树老招风,人老招贱。朕今年老,说来的话,都没人作准了。”孝宗愕然,正不知为甚缘故,叩头请罪。上皇道:“朕前日曾替南剑府太守李直说个分上,竟不作准。昨日于寺中复见其人,令我愧杀。”孝宗道:“前奉圣训,次日即谕宰相。宰相说:‘李直赃污狼藉,难以复用。’既承圣眷,此小事,来朝便行。今日且开怀一醉。”上皇方才回嗔作喜,尽醉方休。第二日,孝宗再谕宰相,要起用李直。宰相依旧推辞,孝宗道:“此是太上主意。昨日发怒,朕无地缝可入。便是大逆谋反,也须放他。”遂尽复其原官。此事阁起不题。
再说俞良在孙婆店借宿之夜,上皇忽得一梦,梦游西湖之上,见毫光万道之中,却有两条黑气冲天,竦然惊觉。至次早,宣个圆梦先生来,说其备细。先生奏道:“乃是有一贤人流落此地,游于西湖,口吐怨气冲天,故托梦于上皇,必主朝廷得一贤人。应在今日,不注吉凶。”上皇闻之大喜,赏了圆梦先生。遂入宫中,更换衣装,扮作文人秀才,带几个近侍官,都扮作斯文模样,一同信步出城。行到丰乐楼前,正见两个着紫衫的,又在门前邀请。当下上皇与近侍官一同入酒肆中,走上楼去。那一日楼上閤儿恰好都有人坐满,只有俞良夜来寻死的那閤儿关着。上皇便揭开帘儿,却待入去,只见酒保告:“解元,不可入去,这惸儿不顺溜!今日主人家便要打醋炭了。待打过醋炭,却教客人吃酒。”上皇便问:“这閤儿如何不顺溜?”酒保告:“解元,说不可尽。夜来有个秀才,是西川成都府人,因赴试不第,流落在此。独自一个在这閤儿里,吃了五两银子酒食,吃的大醉。直至日晚,身边无银子还酒钱,便放无赖,寻死觅活,自割自吊。没奈何怕惹官司,只得又赔店里两个人送他归去。且是住的远,直到贡院桥孙婆客店里歇。因此不顺溜,主家要打醋炭了,方教客人吃酒。”上皇见说道:“不妨,我们是秀才,不惧此事。”遂乃一齐坐下。上皇抬头只见壁上茶盏来大小字写满,却是一只《鹊桥仙》词。读至后面写道:“锦里秀才俞良作”,龙颜暗喜,想道:“此人正是应梦贤士,这词中有怨望之言。”便问酒保:“此词是谁所作?”酒保:“告解元,此词便是那夜来撒赖秀才写的。”上皇听了,便问:“这秀才见在那里住?”酒保道:“见在贡院桥孙婆客店里安歇。”上皇买些酒食吃了,算了酒钱,起身回宫。一面分付内侍官,传一道旨意,着地方官于贡院桥孙婆店中,取锦里秀才俞良火速回奏。内侍传将出去,只说太上圣旨,要唤俞良,却不曾叙出缘由明白。地方官心下也只糊涂,当下奉旨飞马到贡院桥孙婆店前,左右的一索抠住孙婆,因走得气急,口中连唤:“俞良,俞良!”孙婆只道被俞良所告,惊得面如土色,双膝跪下,只是磕头。差官道:“那婆子莫忙。官里要西川秀才俞良,在你店中也不在?”孙婆方敢回言道:“告恩官,有却有个俞秀才在此安下,只是今日清早起身回家乡去了。家中儿子送去,兀自未回。临行之时,又写一首词在壁上。官人如不信,下马来看便见。”差管听说,入店中看时,见壁上真个有只词,墨迹尚然新鲜,词名也是《鹊桥仙》,道是:
杏花红雨,梨花白雪,羞对短亭长路。东君也解数归程,遍地落花飞絮。
胸中万卷,笔头千古,方信儒冠多误。青霄有路不须忙,便着<革雨>草鞋归去。
元来那俞良隔夜醉了,由那孙婆骂了一夜。到得五更,孙婆怕他又不去,教儿子小二清早起来,押送他出门。俞良临去,就壁上写了这只词。孙小二送去,兀自未回。
差官见了此词,便教左右抄了,飞身上马。另将一匹空马,也教孙婆骑坐,一直望北赶去。路上正迎见孙小二。差官教放了孙婆,将孙小二抠住,问俞良安在。孙小二战战兢兢道:“俞秀才为盘缠缺少,踌蹰不进,见在北关门边汤团铺里坐。”当下就带孙小二做眼,飞马赶到北关门下。只见俞良立在那灶边,手里拿着一碗汤团正吃哩,被使命叫一声:“俞良听圣旨。”唬得俞良大惊,连忙放下碗,走出门跪下。使命口宣上皇圣旨:“教俞良到德寿宫见驾。”俞良不知分晓,一时被众人簇拥上马,迤逦直到德寿宫。各人下马,且于侍班閤子内,听候传宣。地方官在宫门外叩头复命:“俞良秀才取到了。”上皇传旨,教俞良借紫入内。
俞良穿了紫衣软带,纱帽皂靴,到得金阶之下,拜舞起居已毕。上皇传旨,问俞良:“丰乐楼上所写《鹊桥仙》词,是卿所作?”俞良奏道:“是臣醉中之笔,不想惊动圣目。”上皇道:“卿有如此才,不远千里而来,应举不中,是主司之过也。卿莫有怨望之心?”俞良奏道:“穷达皆天,臣岂敢怨!”上皇曰:“以卿大才,岂不堪任一方之寄?朕今赐卿衣紫,说与皇帝,封卿大官,卿意若何?”俞良叩头拜谢曰;“臣有何德能,敢膺圣眷如此!”上皇曰:“卿当于朕前,或诗或词,可做一首,胜如使命所抄店中壁上之作。”俞良奏乞题目。上皇曰:“便只指卿今日遭遇朕躬为题。”俞良领旨,左右便取过文房四宝,放在俞良面前。俞良一挥而就,做了一只词,名《过龙门令》:
“冒险过秦关,跋涉长江,崎岖万里到钱塘。举不成名归计拙,趁食街坊。
命蹇苦难当,空有词章,片言争敢动吾皇。敕赐紫袍归故里,衣锦还乡。”
上皇看了,龙颜大喜,对俞良道:“卿要衣锦还乡,朕当遂卿之志。”当下御笔亲书六句;“锦里俞良,妙有词章。高才不遇,落魄堪伤。敕赐高官,衣锦还乡。”分付内侍官,将这道旨意,送与皇帝,就引俞良去见驾。孝宗见了上皇圣旨,因数日前为南剑太守李直一事,险些儿触了太上之怒,今番怎敢迟慢?想俞良是锦里秀才,如今圣旨批赐衣锦还乡,若用他别处地方为官,又恐拂了太上的圣意,即刻批旨:“俞良可授成都府太守,加赐白金千两,以为路费。”次日,俞良紫袍金带,当殿谢恩已毕。又往德寿宫,谢了上皇。将御赐银两备办鞍马仆从之类,又将百金酬谢孙婆。前呼后拥,荣归故里,不在话下。
是日孝宗御驾亲往德寿宫朝见上皇,谢其贤人之赐。上皇又对孝宗说过,传旨遍行天下,下次秀才应举,须要乡试得中,然后赴京殿试。今时乡试之例,皆因此起,流传至今,永远为例矣。
昔年司马逢杨意,今日俞良际上皇。
若使文章皆遇主,功名迟早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