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邻昨夜报吴姬,一曲琵琶荡客思。不是妇人偏可近,从来世上少男儿。
这四句诗是夸奖妇人的。自古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且如妇人中,只有娼流最贱,其中出色的尽多。有一个梁夫人,能于尘埃中识拔韩世忠。世忠自卒伍起为大将,与金兀术四太子相持于江上,梁夫人脱簪珥犒军,亲自执桴,擂鼓助阵,大败金人。后世忠封蕲王,退居西湖,与梁夫人谐老百年。又有一个李亚仙,他是长安名妓,有郑元和公子嫖他,吊了稍,在悲田院做乞儿,大雪中唱莲花落。亚仙闻唱,知是郑郎之声,收留在家,绣繻裹体,剔目劝读,一举成名,中了状元。亚仙直封至一品夫人。这两个是红粉班头,青楼出色:若与寻常男子比,好将巾帼换衣冠。
如今说一个妓家故事,虽比不得李亚仙、梁夫人恁般大才,却也在千辛百苦中熬炼过来,助夫成家,有个小小结果,这也是千中选一。话说扬州府城外,有个地名,叫曹家庄。庄上曹太公是个大户之家。院君已故,止生一位小官人,名曹可成。那小官人人材出众,百事伶俐。只有两件事非其所长,一者不会读书,二者不会作家。常言道:“独子得惜。”因是个富家爱子,养骄了他;又且自小纳栗入监,出外都称相公,一发纵荡了。专一穿花街,串柳巷,吃风月酒,用脂粉钱,真个满面春风,挥金如土,人都唤他做“曹呆子”。太公知他浪费,禁约不住,只不把钱与他用。他就瞒了父亲,背地将田产各处抵借银子。
那败子借债,有几般不便宜处:第一,折色短少,不能足数,遇狠心的,还要搭些货物;第二,利钱最重;第三,利上起利,过了一年十个月,只倒换一张文书,并不催取,谁知本重利多,便有铜斗家计,不够他盘算;第四,居中的人还要扣些谢礼,他把中人就自看做一半债主,狐假虎威,需索不休;第五,写借票时,只拣上好美产,要他写做抵头,既写之后,这产业就不许你卖与他人。及至准算与他,又要减你的价钱;准算过,便有几两赢馀,要他找绝,他又东扭西捏,朝三暮四,没有得爽利与你。有此五件不便宜处,所以往往破家。为尊长的只管拿住两头不放,却不知中间都替别人家发财去了。十分家当,实在没用得五分。这也是只顾生前,不顾死后。左右把与他败的,到不如自眼里看他结末了,也得明白。明识儿孙是下流,故将锁钥用心收。儿孙自有儿孙算,枉与儿孙作马牛。
闲话休叙。却说本地有个名妓,叫做赵春儿,是赵大妈的女儿。真个花娇月艳,玉润珠明,专接富商巨室,赚大主钱财。曹可成一见,就看上了,一住整月,在他家撒漫使钱。两下如胶似漆,一个愿讨,一个愿嫁,神前罚愿,灯下设盟。
争奈父亲在堂,不敢娶他入门。那妓者见可成是慷慨之士,要他赎身。原来妓家有这个规矩:初次破瓜的,叫做梳栊孤老。若替他把身价还了鸨儿,由他自在接客,无拘无管,这叫做赎身孤老。但是赎身孤老要歇时,别的客只索让他,十夜五夜,不论宿钱,后来若要娶他进门,别不费财礼。又有这许多脾胃处。曹可成要与春儿赎身,大妈索要五百两,分文不肯少。可成各处设法,尚未到手。忽一日,闻得父亲唤银匠在家倾成许多元宝,未见出笏。用心体访,晓得藏在卧房床背后复壁之内,用帐子掩着。可成觑个空,踅进房去,偷了几个出来。又怕父亲查检,照样做成贯铅的假元宝,一个换一个,大模大样的,与春儿赎了身,又置办衣饰之类。以后但是要用,就将假银换出真银,多多少少都放在春儿处,凭他使费,并不检查。真个来得易,去得易,日渐日深,换个行云流水,也不曾计个数目是几锭几两。春儿见他撒漫,只道家中有馀,亦不知此银来历。
忽一日,太公病笃,唤可成夫妇到床头叮嘱道:“我儿,你今三十馀岁。也不为年少了。‘败子回头便作家!’你如今莫去花柳游荡,收心守分。我家当之外,还有些本钱,又没第二个兄弟分受,尽够你夫妻受用。”遂指床背后说道:
“你揭开帐子,有一层复壁,里面藏着元宝一百个,共五千两。这是我一生的精神。向因你务外,不对你说,如今交付你夫妻之手,置些产业,传与子孙,莫要又浪费了!”又对媳妇道:“娘子,你夫妻是一世之事,莫要冷眼相看,须将好言谏劝丈夫,同心合胆,共做人家。我九泉之下,也得瞑目。”说罢,须臾死了。
可成哭了一场,少不得安排殡葬之事。暗想复壁内,正不知还存得多少真银?当下搬将出来,铺满一地,看时,都是贯铅的假货,整整的数了九十九个,刚剩得一个真的。五千两花银,费过了四千九百五十两。可成良心顿萌,早知这东西始终还是我的,何须性急!如今大事在身,空手无措,反欠下许多债负,懊悔无及,对着假锭放声大哭。浑家劝道:“你平日务外,既往不咎,如今现放着许多银子,不理正事,只管哭做甚么?”可成将假锭偷换之事,对浑家叙了一遍。浑家平昔间为老公务外,谏劝不从,气得有病在身。今日哀苦之中,又闻了这个消息,如何不恼,登时手足俱冷。扶回房中,上了床,不够数日,也死了。这的是: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可成连遭二丧,痛苦无极,勉力支持。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各债主都来算帐,把曹家庄祖业田房,尽行盘算去了。因出房与人,上紧出殡。
此时孤身无靠,权退在坟堂屋内安身。不在话下。
且说赵春儿久不见可成来家,心中思念。闻得家中有父丧,又浑家为假锭事气死了,恐怕七嘴八张,不敢去吊问。后来晓得他房产都费了,搬在坟堂屋里安身,甚是凄惨,寄信去请他来。可成无颜相见,回了几次。连连来请,只得含羞而往。春儿一见,抱头大哭,道:“妾之此身,乃君身也。幸妾尚有馀资可以相济,有急何不告我!”乃治酒相款,是夜留宿。明早,取白金百两,赠与可成,嘱付他拿回家省吃省用:“缺少时,再来对我说。”可成得了银子,顿忘苦楚,迷恋春儿,不肯起身。就将银子买酒买肉,请旧日一班闲汉同吃。春儿初次不好阻他,到第二次,就将好言苦劝,说:“这班汉闲,有损无益。当初你一家人家,都是这班人坏了,如今再不可近他了,我劝你回去是好话。且待三年服满之后,还有事与你商议。”一连劝了几次。可成还是败落财主的性子,疑心春儿厌薄他,忿然而去。春儿放心不下,悄地教人打听他,虽然不去跳槽,依旧大吃大用。春儿暗想,他受苦不透,还不知稼穑艰难,且由他磨炼去。过了数日,可成盘缠竭了,有一顿,没一顿,却不伏气去告求春儿。春儿心上虽念他,也不去惹他上门了,约莫十分艰难,又教人送些柴米之类,小小周济他,只是不敷。
却说可成一般也有亲友,自己不能周济,看见赵春儿家担东送西,心上反不乐,到去撺掇可成道:“你当初费过几千银子在赵家,连这春儿的身子都是你赎的。你今如此落莫,他却风花雪月受用,何不去告他一状,追还些身价也好。”
可成道:“当初之事,也是我自家情愿,相好在前。今日重新番脸,却被子弟们笑话。”又有嘴快的,将此话学与春儿听了,暗暗点头:“可见曹生的心肠还好。”
又想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若再有人撺掇,怕不变卦?”踌蹰了几遍,又教人去请可成到家,说道:“我当初原许嫁你,难道是哄你不成?一来你服制未满,怕人议论;二来知你艰难,趁我在外寻些衣食之本。你切莫听人闲话,坏了夫妻之情。”可成道:“外人虽不说好话,我却有主意,你莫疑我。”
住了一二晚,又赠些东西去了。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服满。春儿备了三牲祭礼,香烛纸钱,到曹氏坟堂拜奠;又将钱三串,把与可成做起灵功德,可成欢喜。功德完满,可成到春儿处作谢,春儿留款。饮酒中间,可成问从良之事,春儿道:“此事我非不愿,只怕你还想娶大娘!”可成道:“我如今是什么日子,还说这话?”春儿道:“你目下虽如此说,怕日后挣得好时,又要寻良家正配,可不枉了我一片心机。”可成就对天说起誓来。春儿道:“你既如此坚心,我也更无别话。只是坟堂屋里不好成亲。”
可成道:“在坟边左近,有一所空房要卖,只要五十两银子。荀买得他的,到也方便。”春儿就凑五十两银子,把与可成买房。又与些另碎银钱,教他收拾房室,置办些家火。择了吉日。至期,打叠细软,做几个箱笼装了。带着随身伏侍的丫鬟,叫做翠叶,唤个船只,蓦地到曹家,神不知,鬼不觉,完其亲事。收将野雨闲云事,做就牵丝结发人。
毕姻之后,春儿与可成商议过活之事。春儿道:“你生长富室,不会经营生理,还是赎几亩田地耕种,这是务实的事。”可成自夸其能,说道:“我经了许多折挫,学得乖了,不到得被人哄了。”春儿凑出三百两银子,交与可成。可成是散漫惯了的人,银子到手,思量经营那一桩好?往城中东占西卜。有先前一班闲汉遇见了,晓得他纳了春姐,手中有物,都来哄他,某事有利无利,某事利重利轻,某人五分钱,某人合子钱。不一时,都哄尽了。空手而回,却又去问春儿要银子用。气得春儿两泪交流道:“‘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你当初浪费以有今日,如今是有限之物,费一分没一分了。”初时硬了心肠,不管闲事。以后夫妻之情看不过,只得又是一五一十担将出来,无过是买柴籴米之类。
拿出来多遍了,觉得渐渐空虚,一遍少似一遍。可成先还有感激之意,一年半载,理之当然,只道他还有多少私房,不肯和盘托出,终日闹吵逼他拿出来。春儿被逼不过,别口气,将箱笼上钥匙一一交付丈夫,说道:“这些东西,左右是你的,如今都交与你,省得欠挂。我今后自和翠叶纺绩度日,我也不要你养活,你也莫缠我。”春儿自此日为始,就吃了长斋,朝暮纺绩自食。可成一时虽不过意,却喜又有许多东西。暗想道:“且把来变买银两,今番赎取些恒业,为恢复家缘之计,也在浑家面上争口气。”虽然腹内踌蹰,却也说而不作。
常言:食在口头,钱在手头;费一分,没一分,坐吃山空。不上一年,又空言了。更无出没,瞒了老婆,私下把翠叶这丫头卖与人去。春儿又失了个纺绩的伴儿。又气又苦,从前至后,把可成诉说一场。可成自知理亏,懊悔不迭,禁不住眼中流泪。又过几时,没饭吃了,对春儿道:“我看你朝暮纺绩,到是一节好生意。你如今又没伴,我又没事做,何不将纺绩教会了,也是一只饭碗。”春儿又好笑又好恼,忍不住骂道:“你堂堂一躯男子汉,不指望你养老婆,难道一身一口,再没个道路寻饭吃?”可成道:“贤妻说得是。‘鸟瘦毛长,人贫智短。’你教我那一条道路寻得饭吃的,我去做。”春儿道:“你也曾读书识字,这里村前村后少个训蒙先生,坟堂屋里又空着,何不聚集几个村童教学,得些学俸,好盘用。”可成道:“‘有智妇人,胜如男子’,贤妻说得是。”当下便与乡老商议,聚了十来个村童,教书写仿,甚不耐烦,出于无奈。过了些时,渐渐惯了,枯茶淡饭,绝不想分外受用。春儿又不时牵前扯后的诉说他,可成并不敢回答一字,追思往事,要便流泪。想当初偌大家私,没来由付之流水,不须题起;就是春儿带来这些东西,若会算计时,尽可过活,如今悔之无及!如此十五年。急一日,可成入城,撞见一人,豸补银带,乌纱皂靴,乘舆张盖而来,仆从甚盛。其人认得是曹可成,出轿施礼。可成躲避不迭。路次相见,各问寒暄。此人姓殷名盛,同府通州人。当初与可成同坐监,同拨历的,近选得浙江按察使经历,在家起身赴任,好不热闹。可成别了殷盛,闷闷回家,对浑家说道:“我的家当已败尽了,还有一件败不尽的,是监生。今日看见通州殷盛选了三司首领官,往浙江赴任,好不兴头!我与他是同拨历的,我的选期已透了,怎得银子上京使用!”春儿道:“莫做这梦罢,见今饭也没得吃,还想做官。”
过了几日,可成欣羡殷监生荣华,三不知又说起。春儿道:“选这官要多少使用?”
可成道:“本多利多,如今的世界,中科甲的也只是财来财往,莫说监生官。使用多些,就有个好地方,多趁得些银子;再肯营干时,还有一两任官做;使用得少,把个不好的缺打发你,一年二载,就升你做王官,有官无职,监生的本钱还弄不出哩。”春儿道:“好缺要多少?”可成道:“好缺也费得千金”。春儿道:
“百两尚且难措,何况千金?还是训蒙安稳。”可成含着双泪,只得又去坟堂屋里教书。正是:
渐无面目辞家祖,剩把凄凉对学生。
忽一日,春儿睡至半夜醒来,见可成披衣坐于床上,哭声不止。问其缘故,可成道:“适才梦见得了官职,在广东潮州府。我身坐府堂之上,众书吏参谒。
我方吃茶,有一吏,瘦而长,黄须数茎,捧文书至公座,偶不小心,触吾茶瓯,翻污衣袖,不觉惊醒,醒来乃是一梦。自思一贫如洗,此生无复冠带之望,上辱宗祖,下玷子孙,是以悲泣耳!”春儿道:“你生于富家,长在名门,难道没几个好亲眷?何不去借贷,为求官之资。倘得一命,偿之有日。”可成道:“我因自小务外,亲戚中都以我为不肖,摈弃不纳。今穷因如此,枉自开口,人谁托我?便肯借时,将何抵头?”春儿道:“你今日为求官借贷,比先前浪费不同,或者肯借也不见得。”可成道:“贤妻说得是。”次日真个到三亲四眷家去了一巡,也有闭门不纳的,也有回说不在的;就是相见时,说及借贷求官之事,也有冷笑不答的,也有推辞没有的,又有念他开口一场,少将钱米相助的。可成大失所望,回复了春儿。早知借贷难如此,悔却当初不作家。
可成思想无计,只是啼哭。春儿道:“哭恁么?没了银子便哭,有了银子又会撒漫起来。”可成道:“到此地位,做妻子的还信我不过,莫说他人!”哭了一场:“不如死休!只可惜负了赵氏妻十五年相随之意,如今也顾不得了。”可成正在寻死,春儿上前解劝道:“‘物有一变,人有千变,若要不变,除非三尺盖面。’天无绝人之路,你如何把性命看得恁轻?”可成道:“蝼蚁尚且贪生,岂有人不惜死?只是我今日生而无用,到不如死了干净,省得连累你终身。”春儿道:“且不要忙,你真个收心务实,我还有个计较。”可成连忙跪道:“我的娘,你有甚计较?早些救我性命!”春儿道:“我当初未从良时,结拜过二九一十八个姊妹,一向不曾去拜望。如今为你这冤家,只得忍着羞去走一遍。一个姊妹出十两,十八个姊妹,也有一百八十两银子。”可成道:“求贤妻就去。”春儿道:“初次上门,须用礼物,就要备十八副礼。”可成道:“莫说一十八副礼,就是一副礼也无措。”春儿道:“若留得我一两件首饰在,今日也还好活动。”
可成又啼哭起来。春儿道:“当初谁叫你快活透了,今日有许多眼泪!你且去理会起送文书,待文书有了,那京中使用,我自去与人讨面皮。若弄不来文书时,可不枉了。”可成道:“我若起不得文,誓不回家。”一时间说了大话,出门去了。暗想道:“要备起送文书,府县公门也得些使用。”不好又与浑家缠帐,只得自去,向那几个村童学生的家里告借。一钱五分的凑来,好不费力。若不是十五年折挫到于如今,这些须之物把与他做一封赏钱,也还不够,那个看在眼里。
正是彼一时此一时。
可成凑了两许银子,到江都县干办文书。县里有个朱外郎,为人忠厚,与可成旧有相识,晓得他穷了,在众人面前,替他周旋其事,写个欠票,等待有了地方,加利寄还。可成欢欢喜喜,怀着文书回来,一路上叫天地,叫祖宗,只愿浑家出去告债,告得来便好。走进门时,只见浑家依旧坐在房里绩麻,光景甚是凄凉。口虽不语,心下慌张,想告债又告不来了,不觉眼泪汪汪,又不敢大惊小怪。
怀着文书立于房门之外,低低的叫一声“贤妻”。春儿听见了,手中擘麻,口里问道:“文书之事如何?”可成便脚揣进房门,在怀中取出文书,放于桌上道:
“托赖贤妻福荫,文书已有了。”春儿起身,将文书看了,肚里想道:“这呆子也不呆了。”相着可成问道:“你真个要做官?只怕为妻的叫奶奶不起!”可成道:“说那里话?今日可成前程,全赖贤妻扶持挈带,但不识借贷之事如何?”
春儿道:“都已告过,只等你有个起身日子,大家送来。”可成也不敢问借多借少,慌忙走去肆中择了个吉日,回复了春儿。春儿道:“你去邻家借把锄头来用用。”须臾锄头借到。春儿拿开了绩麻的篮儿,指这搭地说道:“我嫁你时,就替你办一顶纱帽埋于此下。”可成想道:“纱帽埋在地下,却不朽了?莫要拗他,且锄着看。”怎地运起锄头,狠力几下,只听得当的一声响,翻起一件东西。可成到惊了一跳,检起看,是个小小瓷坛,坛里面装着散碎银两和几件银酒器。春儿叫丈夫拿去城中倾兑,看是多少。可成倾了锞儿,兑准一百六十七两,拿回家来,双手捧与浑家,笑容可掬。春儿本知数目,有心试他,见分毫不曾苟且,心下甚喜。叫再取锄头来,将十五年常坐下绩麻去处,一个小矮凳儿搬开了,教可成再锄下去,锄出一大瓷坛,内中都是黄白之物,不下千金。原来春儿看见可成浪费,预先下着,悄地埋藏这许多东西,终日在上面坐着绩麻,一十五年并不露半字,真女中丈夫也。可成见了许多东西,掉下泪来。春儿道:“官人为甚悲伤?”
可成道:“想着贤妻一十五年,勤劳辛苦,布衣蔬食。谁知留下这一片心机。都因我曹可成不肖,以至连累受苦!今日贤妻当受我一拜!”说罢,就拜下去。春儿慌忙扶起道:“今日苦尽甘来,博得好日,共享荣华。”可成道:“盘缠尽有,我上京听选,留贤妻在家,形孤影只。不若同到京中,百事也有商量。”春儿道:
“我也放心不下,如此甚好。”当时打叠行李,讨了两房童仆,雇下船只,夫妻两口,同上北京。正是:
运去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可成到京,寻个店房,安顿了家小,吏部投了文书。有银子使用,就选了出来。初任是福建同安县二尹,就升了本省泉州府经历,都是老婆帮他做官,宦声大振。又且京中用钱谋为,公私两利,升了广东潮州府通判。适值朝觐之年,太守进京,同知、推官俱缺,上司道他有才,批府印与他执掌,择日升堂管事。吏书参谒已毕,门子献茶。方才举手,有一外郎,捧文书到公座前,触翻茶瓯,淋漓满袖。可成正欲发怒,看那外郎瘦而长,有黄须数茎。猛然想起数年之前,曾有一梦,今日光景,宛然梦中所见。始知前程出处,皆由天定,非偶然也。那外郎惊慌,磕头谢罪。可成好言抚慰,全无怒意,合堂称其大量。是日退堂,与奶奶述其应梦之事。春儿亦骇然说道:“据此梦,量官人功名止于此任。当初坟堂中教授村童,衣不蔽体,食不充口。今日三任为牧民官,位至六品大夫,太学生至此足矣。常言:‘知足不辱。’官人宜急流勇退,为山林娱老之计。”可成点头道是。坐了三日堂,就托病辞官。上司因本府掌印无人,不允所辞。勉强视事,分明又做了半年知府。新官上任,交印已毕,次日又出致仕文书。上司见其恳切求去,只得准了。百姓攀辕卧辙者数千人,可成一一抚慰,夫妻衣锦还乡。三任宦资约有数千金,赎取旧日田产房屋,重在曹家庄兴旺,为宦门巨室。这虽是曹可成改过之善,却都亏赵春儿赞助之力也。后人有诗赞云:
破家只为貌如花,又仗红颜再起家。
如此红颜千古少,劝君还是莫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