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喜,雍雍揖让皆称姊。皆称姊,天心有在,非人所使。
怜才岂可分我尔,花貌何殊桃与李。桃与李,等得春来,齐眉共旨。
——右调《忆秦娥》
话说司空约先打点了极盛的婚娶,议定后,又收抬了齐齐整整的长行轿马。到了吉期,然后请县尊为媒,同着合郡合县的鸣珂佩玉之亲朋都来助娶。赵如子知是司空约过为恭敬,私心十分感激,遂将一应产业托了赵伯娘与老家人掌管,他竟慨然要做一个出类拔萃的奇女子,随夫而去。正是:
此花柔弱偏存骨,似燕轻盈却有神。
时挽蛾眉作须鬓,不容人认做佳人。
司空约见赵如子婚事已妥,遂拜别父亲,远远的押着轿马进京销假,而一路无辞,且按下不题。
却说李公子要娶赵小姐,自恃着是吏部尚书的公子,已拿得稳稳。不期认不得诗,错发一场,难往复议,只得耸动父亲去求。父亲一个现任尚书,央人说婚姻,岂不十拿九稳。谁知李尚书恐他宰相门楣,难于压制,又请到圣旨来,着巡抚为媒去娶,这婿姻岂不更十拿九稳。谁知弄到临了,却娶了兵部晏尚书的女儿来家,这场羞辱,怎当得起。
若使这晏尚书的女儿不十分丑陋,惹人笑柄,也还可以忍耐,争奈那晏尚书的女儿却又是京师曾出大名的屹跶麻佳人,这羞辱更加难当。欲要退回,又奈是圣旨赐婚,不敢胡弄。怒在心头,苦莫能解,朝夕间,只吃得烂醉消遣。若只自家苦恼,也还易解,谁知晏小姐的气苦,比李公子更甚。每日只槌床捣枕,怨天恨地道:“当日父亲许我嫁的,只说是新中的翰林司空约,为甚么忽换了你这个龌龊李酒鬼?若知是你这个酒鬼,我便死也不来。”大吵一场,哭一场,每日间那里得个宁静。
李公子日日对着一个麻婆子,已如身坐在驴粪中,又当不得那麻婆子嫌他如臭屎,但见了面,不是咒,就是骂。李公子受气不过,只得哭诉与父亲知道。李尚书听了,追悔不及,道:“我请圣旨时实实拿稳了要替你娶个才美女子。只因胆放大了些,不曾细心防备,遂被司空约这小畜生暗暗与赵宛子约会了,卖了乖去,转把晏家这个烂死尸放在你身上摆不脱。欲要算计推开,却被圣旨压定,动不得手脚。你须忍耐,且待我先将司空约这小畜生摆布他摆布,以消此闷气。”
急急叫人去访察他的过失,不期他早告假省亲去了。又是新进士,又是翰林院,一政未临,那有过失,故又因循下了。忽一日,有心腹人来报道:“司空约的婚姻,圣上虽然准了,至于迎娶结亲,却叫他以俟后命。今司空约给假省亲,早趁便先娶了赵如子,岂非违悖圣旨。”
李尚书听了欢喜,因与一个相好的张御史说知,要他出疏参勘。那张御史道:“圣上既面谕他以待后命,我看那司空约为人也还谨慎,怎敢违旨早娶。只怕传来之言也还不实,还须打听明白,若果有此事,上疏何难。”
李尚书因又差人去打听。差人又打听了许久,方才又打听明白,来回复道:“司空爷迎请赵如子进京只候朝命实是有的。也只在月余中就到,却不曾做亲。”
李尚书听见不曾做亲,就呆了半晌,因又着人请了张御史商量。张御史道:“这段婚姻,既奉了圣命,谁敢不遵,只在此中,决决寻不出他的破绽来。到不如放开一步,另寻些事故来将他调开,使他彼此照应不来,便好再弄手脚。”
李尚书道:“他一个穷翰林,又无差遣,怎生调得他开?”
张御史道:“昨闻得南直隶雷火击烧了宝藏库的书籍图史,要差宫去查看,何不差两个翰林,就将司空约充一个。书籍乃翰林之事,一毫也不觉。”
李尚书听了,大喜道:“此算最为有理。”
二人商量停当,只候司空约一到京销假,即好动手。正是:
一修大道甚宽平,好恶偏教欹且倾。
虽说一时多阻隔,到头原不碍前程。
且说司空约将到曲阜,心中暗想道:“如子之事虽已奏知皇上,若非皇上赐婚之正,若先自进京,虽说候命,也未免招摇,动人之念。莫菲暂住曲阜,依傍宛子,以候圣命,好为双栖之计。”
但既欲暂栖曲阜,再无个不通知宛子之理。因离着曲阜许远,就差人来报知赵府。老家人道:“司空爷有双栖之议,恐一时圣命忽下,远近不及。今已迎请如子夫人的鸾舆远远来了,欲在此曲阜租借一间厅屋,暂时居住以候圣命,便于同结大婿。”
众家人款住差人,暗自报知小姐。小姐听了,暗想道:“若论婚姻,本不当相通。但我姓赵,他也姓赵,我名宛子,他却又名如子,酷似一家,意同姊妹。两人面貌虽不知何如,至于诗词之才,盛传两美,该不相上下。今又恰恰会在一时,凑成一事,虽说人事巧逢,我细细想来,若无天意周全,那能如此。天意既如此,而人心反为固执,岂非自误。况婚姻之礼,男家之与女家有避嫌分别,若同是女家,义兼姊妹,无嫌可避。且他远来,我主他宾,趋迎不为失礼,况他白屋,我贵他贱,屈下转觉增荣。”
自心算计定了,因叫众家人吩咐道:“南来的这位小姐,与我是敌体的姊妹,你们友见他,就如见我一般,万万不可轻亵。打听他将近十里,即用我雕绣香车、鼓乐执事人夫往迎而来,须要齐整。”
众家人领命而去。宛子又在内厅收抬出一间最齐整的楼阁来,与他暂住。
且说如子将到曲阜,心中暗想道:“赵小姐倘是个恃才骄傲之人,便妄自尊大,自假借新婚,置之不理。若果是个中人物,只怕还要接我到他府中去住。”
正想不完,早有人来传说:“前面十里铺亭子上,赵阁老府中有车马鼓乐人夫在那里迎接。”
赵如子听了,暗自欢喜道:“果不出我之所料。”
及如子到了十里铺亭子上,早有人夫奏起笙萧鼓乐来,将如子的轿子迎入铺亭之后,请换香车。四个老成家人,早送上赵宛子的名帖,复口禀道:“家小姐多多拜上大小姐,驿路无报,匆匆不及远迎,求大小姐勿罪。香车已具,求大小姐速登。”
赵如子听了,假作沉吟道:“行李载途,风尘满面,怎好登宰相之堂。然承大小姐之命,又不敢违。”
一面吩咐跟随照管行李,一面就轻身上了香车,随着众人,笙萧鼓乐,迎入城来。
刚进得城门,早有四个仆妇、四个侍妾迎着香车;分卫左右而行。又添上了许多相府的旗彩执事,迤逦至府门,方寸分列于两旁,让香车入门,可可入去,直至后厅之前,然后歇下。随车的四个仆妇与四个侍妾但拥车而入,却不开车。后厅中早又走出四个华丽侍妾来,将车门开了,迎请如子出车。如子才出得车门,早看见一个绝色的友子,淡装雅服,立在厅前恭候,知是宛子,不胜欢喜,就在面前相见。宛子虽一面迎接,却也一面偷看。见如子形容竞同赵白相似,只觉如子的丰彩别自不同。二人相见了,彼惊我讶,你欢我喜。如子早先说道:“小妹白屋,蒙贤姐不嫌为微,引入朱门,感且不朽。人才入境,又蒙郑重如此,未免用情太过矣。”
宛子道:“才美既已牢红怜丝系,高义已在云天,尘世浮云,何足挂齿。贤姐请上,容小妹一拜。”
如子道:“小妹进谒,自有一拜,请贤姐台坐。”
此时,厅上已分左右,铺下两副红毡,二人略谦逊,就照宾主之位对拜了四拜。拜毕,仍照宾主坐下。侍妾送上茶来,宛子一面奉茶,一面偷眼将如子一看,只见:
雪色微红拟衬霞,天青风白吐风华。
纵然千瓣还千朵,却不容人认作花。
如子一面吃茶,一面也偷眼将宛子一看。只见:
巧压莺声娇压花,不言不笑自光华。
若从妆镜窥其品,竞是高天一片霞。
二人惊喜定了,宛子方说道:“古称才难,又称唯才爱才。小妹自先少师见背,幼小不知所从,故借考诗以代卜。不瞒贤姐说,考经二载,笔墨徒费万千,并未睹‘一枫落吴江’之句。唯前遇司空,方才攀援相当而细细鏖诗场之战。及喜而订盟,方知秦鹿已为贤姐所得。才美既逢,自应甘心退听,不意又蒙令兄高义,慨立双栖之议,故今得拜识芳颜,而遂公私之愿。”
如子道:“小妹枋榆之鸟也,岂知天之高大,偶遇一司空,便以为天下无两司空。及蒙司空再三垂青,小妹又以为天下无两小妹。及追随道路,悄窥相府之堂帘。方知金屋中之笔墨精华,去天仅尺五,而自悔从前之妄,故借双栖,趋侍左右,非为贤姐,实自为也。”
宛子道:“人患无才,若果有才,再无不爱才怜才之理。细思小妹之仰攀贤姐与贤姐之不弃小妹,皆一才为之作合耳。今才已合,而婚期尚不知何日,何不略去前后仪文,且请与贤姐到内厅角险争奇,作片时快晤。不识贤姐以为何如?”
一面说,即一面立起身来,要邀如子入去。如子听了,不胜大喜道:“小妹一向景仰贤姐者,闺阁之才也,谁知贤姐言词爽朗,肝胆分明,竟是一个阁闺中之快士,使小妹委琐套言不敢复出诸口矣。”
因立起身来要随赵小姐入去。宛子见了大喜,遂叫侍妾引路,竟引入收抬下的楼阁中来。正是:
漫道蛾眉只画奇,须知一感胜男儿。
相逢多少未言事,笑里传情已尽知。
宛子邀如子入到搂阁中坐下,因说道:“贤姐与小妹既同一姓,名又相联,久已暗中结成姊妹。姊妹既已结成,而或妹或姊,却不可不早定。”
如子道:“蓬门朱户,亦已定矣,何消更论。”
宛子道:“朱门蓬户,此势利之言也,如何定得贤姐与小妹?以小妹论之,贤姐之议婚在前,小妹之议婚在后,前后之所在也。”
如子道:“这个如何论得。小妹之议婚虽在前,然议之乡僻之里,私婚也。贤姐议婚虽在后,然闻之上台,闻之朝廷,公婚也。公私之所在,岂前后所敢议。”
宛子听了,笑说道:“贤姐若此谦谦,姊妹之序,何能定得。小妹今有一词,听天由命何如?”
如子道:“怎个听由之法?”
宛子道:“小妹与贤姐今才相会,年齿叙及,谅来相去不远。莫若各将八字书出,长一岁的为姊,似于情无嫌而理无碍也。不知贤姐以为何如?”
如子听了,连连点头笑道:“贤姐不独情高,而议论豪爽,使小妹不敢再逊。但愿甲子有灵,令小妹得安其分则快矣。”
宛子笑道:“若以安分,则小妹得无不安乎。且请出尊造,看是如何?”
如子道:“此时停笔而书,恐疑是假,现有命状,可以为征。”
遂起身在妆镜盒里取出一张命帖,递与宛子,道:“贤姐且看便知。”
宛子看了,不觉又惊又喜,道:“这事真奇了,原来贤姐之生庚与小妹竟同年同月同日而止争一时。贤姐是寅,小妹是卯,怪不得诗文一脉,往往有相通之意。”
如子听了。更加惊喜道:“年月日同,或者有之。寅长于卯,则未必真,贤姐还须实报。”
宛子道:“这个如何假得。贤姐既有命帖,难道小妹独无。”
因叫侍妾到卧房里取了一张来,送与如子道:“贤姐请看便知。”
如子看了,因连连点首道:“虽止差一时,而阴阳之理竟如此不爽。”
宛子道:“贤姐何所据而见其不爽?”
如子道:“年同月同,故小妹诗文一脉得附香奁之末。至于时,玉兔雕龙,贤姐所以相府;而荒丘饿虎,小妹所以蓬茅。”
宛子听了,笑道:“此贤姐之多疑也。玉兔虽娇,不过娱可目之玩,怎如吟风啸月,尊力兽中之王。”
如子道:“非谓虎不王兔,但赋命之形体不同,而行事之气象自别,故小妹感而叹息也。”
宛子道:“气象有何差别?”
如子道:“不瞒贤姊说,相府闺阁,一垂帘而天下惊其才矣。至于小妹,寄白木子万山,虽笔分子美之奇,墨夺青莲之秀,谁则知而过问之。此小妹之苦也。万不得已,因而改个男妆,外窃游学之名,内为选婿之用。故司空生如此中来也。”
宛子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贤姊善于出奇。如此,且请问,前日慨许双栖,讳白的这位令兄。却是何人?”
如子笑道:“从无家兄,就是小妹。”
宛子听了,喜之不胜道:“原来双栖之议,却出之贤姊自心,我还虑令兄之言,贤姊未必便允,谁知令兄即是贤姊!这等看来,后面所寄之书,亦是贤姊之临机应变也。细细想来,小妹之婚,非司空有意,实贤姊之多情也。不识贤姐缘何有此高义?”
如子道:“男子有才已不易得,何况闺阁。略知咏吟,便尔生怜,何况贤姊之裁雪咏月,直如游戏。几令小姊应接不来。如此之才,安得不惊,安得不服。安得不思亲近。兼之司空遇贤姐如此仙才,记念小妹前盟不肯轻于许可,其心亦云不负矣。彼既以辞贤姊为不负,小妹独不能成全贤姊以为不负心哉。况贤姊又不思独占,此双栖所以定议也。大都被袗鼓瑟,窃有愿焉,不识贤姐以为然否?”
宛子听了,大喜道:“原来贤姐又能守正,又能出奇,情有为情,义有为义,真一时出类拔萃之奇女子也。小妹何幸,暗中受庇多矣。一时感激不尽,这且放开。但年齿既已叙明,姊妹自应有定,若即泛称,便非亲密,且使下人不知所奉。”
如子道:“贤妹既如此推尊,愚姊只得叨僭了。愚姐既在此定了名分,居住就是一家矣,料无他说。司空可令人通知,使其早早进京销假,免人议论。”
宛子道是,因吩咐老家人去传信。司空约得了信,知他二人住得相安,不胜之喜,竟脱然进京而去。宛子知司空约已去,因对如子道:“司空约既销假朝见,圣上自然知道。前云后命,不知何时方下?”
如子道:“此命以愚妹揣之,只怕还有阻隔。”
宛子道:“怎见得有阻隔?”
如子道:“李公子望娶者贤妹也,今忽娶了晏尚书之丑女;晏女望嫁者司空也,后嫁了李公子一个酒鬼,夫妻在闺阁之中如何得能相安。既不相安,自然要争争吵吵弄出事来。及弄出事来,定不自怨做差,转要恨及司空卖告而去,必要思量陷害。以吏部之权,欲加陷害,何患无策?此愚姐听以虑其还有阻隔。”
宛子听了道:“贤姊所论,字字皆人情所必然。但不知是何阻隔,须暗暗着人进京打听一番,方才明白。”
如子道:“打听一番甚好,不然则使人放心不下。”
宛子因差了两个的当家人进京去打听,‘一有消息,即先着一个来报知。”
两家人领命而去。正是:
奸人奸计设奸深,踪迹欺人没处寻。
谁道闺中小儿女;明明早已在其心。
如子与宛子二人在闺中闲论,且按下不题。却说司空约到了京中,一面销假,一面即见朝。虽说见朝,此时官尚小,皇上不设朝,不过在午门外叩首而已。过不得数日,忽御史奏荐:“南直隶雷火焚击宝藏库,书籍并器物散乱,翰林官宜差庶吉士方贤司空约,行人官宜差行人贾邦桂、李助,伏乞圣裁。”
这样小事,那里呈与圣览,不过阁臣看过,以为没甚紧要,就在汇奏中搭了上去。皇上见是小事,俱不细看,但批一个是字,便依旧发下来了,何曾知司空约在内。及至圣旨下了,便如雷如霆,有人催促起身,谁敢不遵。司空约明知是李吏部弄的手脚,却没法奈何,又打听他儿子在家与媳妇吵闹,因暗想道:“他家一日不安,李公子自不能忘情于我,就住在京中,朝廷的后命也未就下到,不如出去些时,免他妒忌。况他二人今已住得相安,我可放心前去。”
竟欢欢喜喜叫人收拾行李,奉旨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害人者遭冤,受害者平安。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