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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穷秀才辞婚富贵女

玉娇梨 天花藏主人 7600 2021-08-23 16:57

  诗曰:

  闲探青史吊千秋,谁假谁真莫细求。

  达者见谈皆可喜,痴人说梦亦生愁。

  事关贤圣偏多阙,话引齐东转不休。

  但得常留双耳在,是非朗朗在心头。

  话说苏友白自从考得一个案首,又添上许多声名,人家见他年少才高,人物俊秀,凡是有女之家无不愿他为婿。苏友白常自叹道:“人生有五伦,我不幸父母早亡,又无兄弟,五伦中先失两伦,君臣朋友间,遇合有时,若不娶个绝色佳人为妇,则是我苏友白为人在世一场,空读了许多诗书,就做了一个才子,也是枉然。叫我一腔情思,向何处去发泄,便死也不甘心。”

  因此人家来说亲的,访知不美,便都辞了。人家见他推辞,也都罢了。只有吴翰林因受白太玄之托,恐失此佳婿,只得又托刘玉成来说。这刘玉成领了吴翰林之命,不敢怠慢,即来见苏友白,将来意委委曲曲,说了一遍。

  苏友白道:“此事前日已有一媒婆来讲过,弟已力辞了,如何又劳重仁兄,仁兄见教,本不当违,但小弟愚意已定,万万不能从命。”

  刘玉成道:“吴老爷官居翰林,富甲一城,爱惜此女,如珍如宝,郡中多少乡绅子弟求他,他俱不肯,因慕兄才貌,反央人苦苦来说,此乃万分美事,兄何执意如此。”

  苏友白道:“婚姻乃人生第一件大事,若才貌不相配,便是终身之累,岂可轻意许人。”

  刘玉成说道:“莫怪小弟说,兄今日虽然考得利,有些时名,终不免是个穷秀才,怎见得他一个翰林之女,便配兄不过,且不要说他令媛如花似玉,就是他的富贵,吾兄去享用一享用,也强似日日守着这几根黄虀。”

  苏友白道:“这富贵二字,兄到不消提起。若论弟事,既已受业艺林,谅非长贫贱之人,但不知今生可有福,消受一佳人否。”

  刘玉成道:“兄说的话,一发好笑,既不受富贵,天下那有富贵中人,求一个佳人不得的。”

  苏友白笑道:“兄不要把富贵看得重,把佳人转看轻了。古今凡博金紫者,无不是富贵,而绝色佳人能有几个,有才无色,算不得佳人。有色无才,亦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与我苏友白无一段款款相关之情,也算不得我苏友白的佳人。”

  刘玉成大笑道:“兄痴了,若要这等佳人,只好娼妓人家去寻。”

  苏友白道:“相如与文君,始以琴心相挑,终以白头吟相守,遂成千古的佳话,岂尽是娼妓人家。”

  刘玉成道:“兄若要谈那千古的虚美,却误了眼前实事。”

  苏友白道:“只管放心,小弟有誓在先,若不遇绝色佳人,情愿终身不娶。”

  刘玉成遂大笑起身道:“既是这等,便是朝廷招驸马也是不成的了,好个妙主意,这个妙主意,只要兄拿得定,不要错过机会,半路又追悔起来。”

  苏友白道:“决无追悔。”

  刘玉成只得别了苏友白,来回复吴翰林。吴翰林闻知苏友白执意不允,便大怒骂道:“小畜牲,只等放肆。他只倚着考了一个案首,便这等狂妄,且看他秀才做得成做不成!”

  随即写书,与宗师细道其详,要他黜退苏友白的前程。

  原来这学院姓李名懋学,与吴翰林同年同门。见吴翰林书来,欲要听他,却怜苏友白才情无罪过,若然不听,又搬不过吴翰林情面。只得暗暗叫学官传语苏友白微道其意,劝他委曲从了吴翰林亲事,免得于前程有碍。学官奉命,遂请了苏友白到衙中,将前情细说一遍。苏友白道:“感宗师美情,老师台命,门生本该听从,只是门生别有一段隐衷,一时在老师面前说不出,只求老师在宗师处委曲方便,一时便感恩无尽。”

  学官道:“贤契差矣,贤契今年青春已二十了,正得授室之时,吴翰林雅意相扳,论起来也是一桩美事。若说吴公富贵,以贤契高才,自是不屑,况闻他令爱十分才美,便勉强应承,也不见有甚吃亏,为何这般苦辞?”

  苏友白道:“不瞒老师说,他令爱门生已细细访过,这是断然不敢奉命。”

  学官道:“贤契既不情愿,这也难强。只是吴公与宗师同年又同门,未免有几分情面,这事不成,恐怕于贤契的前程,有些不妙。”

  苏友白微笑道:“这一领青衿,算得甚么前程,岂肯恋此而误终身大事,但听宗师裁处便了。”遂起身辞辞出。

  学官见事不成,随即报知宗师。

  宗师听了,也不喜道:“这生胡狂至此。”便要黜退。却又回想道,这桩美事,若是别个穷秀才,便是梦见也快活不少,他却抵死不允,也是个有志之士。又有几分怜念他,尚不忍便行。正踌躇间,忽闻一声梆响,门生传进一本报来。李学院将报一看,只见一本叙功事,原任太常寺正卿新加工部侍郎衔白玄,出使虏廷,迎请上皇,不辱君命,还朝有功,着实授工部侍郎,又告病恳切,准着驰驲还乡调理痊可,不时调用。又一本叙功事,御史杨廷诏荐举得人,加升光禄寺少卿。又一本翰林院乏人任事,目今经筵举行,兼乡会试在迩,乞召告诸臣吴珪等入朝候用。俱奉圣旨准行。李学院见吴翰林起升入朝,又见白太玄是他亲眷,正在兴头时节,便顾不得苏友白,随即行一面牌到学中来,上写道:

  提督学院李:访得生员苏友白,素性狂妄,恃才倚气,凌傲乡绅,不堪作养,本当拿究,姑念少年仰学,实时除名,不准赴考。特示。

  牌行到学中,满学秀才闻知此事,俱纷纷扬扬,当一段新闻传讲。

  也有笑苏友白呆的,也有议苏友白高的,又有一班与苏友白相好的,愤愤不平道:“婚姻之事要人情愿,那有为辞了乡宦的亲事,便黜退秀才的道理。”

  便要动一张公呈,到宗师处处去递。到是苏友白再三拦阻道:“只为考了一个案首,惹出这场事来,今日去了这顶头巾,落得耳边干净,岂不快活。诸兄万万不消介意。”

  众人见苏友白如此,只得罢了。正是:

  三分气骨七分痴,酿就何人一种思。

  说向世人意不解,不言惟有玉人知。

  按下苏友白不题。

  却说吴翰林见黜退了苏友白前程,虽出了一时之气,然心下也有三分不过,还要过几日,仍旧替他挽回。只因闻了白公荣归之信,与自家钦召还朝之报,与无娇小姐说知,大家欢喜,便将苏友白之事忘怀了。吴翰林见召,即当进京,因要会白公,交还无娇小姐,只得在家等候,一面差人迎接。此时白公实受工部侍郎之职,奉旨驰驲还乡,一路上好不兴头。不上月余到了金陵,竟到吴翰林家来。吴翰林接着,不胜欢喜。白公向吴翰林致谢,吴翰林向白公称贺。二人交拜过,即邀入后堂。随即唤无娇小姐出来,拜见父亲,大家欢喜无尽。此时吴翰林已备下酒席,就一面把盏与白公洗尘。二人对酌,吴翰林因问出使之事。

  白公叹一口气道:“朝廷之事,万不可为,前日小弟奉命是迎请上皇,而敕书上,单言候问,并送进衣帛,绝无一字言及迎请,上皇闻知,深为不乐。也先见了,甚加诘问,叫小弟难以措词,只得说迎请原是本朝之意,然不知贵国允否,故不敢见之敕书,只面谕使臣恳求太师耳。也先方回嗔作喜,允了和议,说道:‘虽是面谕,然敕书既不迎请,我如何好送还也,使中国看轻了,须另着人来,若竟自送还,我再无改移。’小弟昨日复命朝廷,不得已,只得又遣杨善去了。”

  吴翰林道:“不知也先许诺送还,果是实意否?”

  白公道:“以弟看来,自是实意。杨善此去,上皇回来,朝廷事有好多不妥,故小弟忙忙告病回来,以避是非,非敢自爱。然事势至此,决非一人所能挽回也。”

  吴翰林道:“仁兄历此一番风霜劳苦,固所不免。然成此大功,可谓完名全节矣。但小弟奉钦命进京,未免又打入此网,却是奈何。”

  白公道:“吾兄翰苑可以养高,又兼乡试在迩,早晚优擢,何足虑也。”

  吴翰林道:“赖有此耳。但不知后来杨老可曾相会?”

  白公笑道:“有这样无气骨之人。小弟一回京时,即来再三谢罪。后来旨意,说他荐举有功,升了光禄寺卿,愈加亲厚,请了又请,小弟出京时,公饯了又私饯。小弟见他如此,到不可形之颜色,只得照旧欢饮,惟以不言媿之而已。”

  吴翰林笑道:“则不言愧之,胜于挞辱多矣。”

  二人欢饮了半日方住。吴翰林就留白公宿了。

  到次日,白公就要起身,说道:“小弟告病回里,不敢在府久停,恐生议论。”

  吴翰林道:“虽然如此,暂宿两三日也不妨,况此别又不知再会何日。”

  白公道:“既如此,只好再留一日,明日准要行了。”

  吴翰林因说道:“前日还有一件好笑的事,未曾对吾兄说。”

  白公道:“甚么事?”

  吴翰林道:“前日小弟因在灵谷寺看梅,遇见一少年秀才,叫做苏友白,人物聪俊,诗思清新,甚是可人,随着人访问,恰恰李学台又考他着案首,小弟意欲将甥女许他,因遣媒并友人再三去说,不知何故,他抵死不允。小弟无法,只得写书与李学台,要他周旋。李学台随寓意学官,传语苏生,叫他成就此事,谁知那狂生执意不从。后来李学台无以复命,因把他前程黜了,他自竟不悔,你道有这等好笑的事么。”

  白公惊讶道:“有这等事!他不独才貌,其操行愈可敬矣。士各有志,不必相强。吾兄明日见李学台边,还该替他复了前程。”

  吴翰林道:“这也是一时之气,他的前程,自然要与他复了。”

  二人说些时务,又过了一日。到第三日,白公决意要行,遂领了红玉小姐,谢了吴翰林,竟回锦石村去。吴翰林亦打点进京。不题。正是:

  只道琉璃碎,翻成画锦衣。

  前程暗如漆,谁识是那非。

  却说苏友白自从黜退秀才,每日在家,只是饮酒赋诗,寻花问柳。虽不以贫贱功名动心,每遇着好景关情,自恨不能觅一佳偶,往往独自感伤,至于坠泪。人家晓得他要求美色,自知女儿平常,便都不求与他讲亲。他又谅郡中必无绝色,更不题问。一日,春光明媚,正要去到郊外行吟取乐,才走出门前,忽见几个人青衣大帽,都骑着驿马,一路问将来,道:“此间有一个苏相公家,住在那里?”

  有人指道:“那门前立的不是么。”

  那几个人慌忙下马,走到面前问道:“请问相公,不知可就是苏浩老相公的大相公否?”

  苏友白惊答道:“正是,但不知列位何来?”

  众人道:“我们乃河南苏御史老爷差来的。”

  苏友白道:“这等想是我叔父了。”

  众人道:“正是。”

  苏友白道:“既如此,请进里面说话。”

  众人随苏友白进到中堂,便要下礼相见。苏友白问道:“请问列位,还是老爷家中人,还是衙门执事人。”

  众人答道:“小人等都是承差。”

  苏友白道:“即是公差,那有行礼之理。”

  只是长揖相见过人,复对那众人问道:“老爷如今何在?”

  众人道:“老爷巡抚湖广回来,进京复命,如今座船在江口,要请大相公同往进京,故差小的们持书迎接。”

  遂取出书来,递与苏友白。苏友白拆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愚叔苏润顿首。书付贤侄览:叔因王事驰驱,东西奔走,以致骨肉睽离,思之心恻,前闻嫂嫂亦辞世,不胜悲悼。闻你年学俱成,又是悲中一喜。但叔今年六十有二,景入桑榆,朝不保夕,而膝下无子息,汝虽能继书香,然父母皆亡,终成孤立。何不移来一就,庶见同父犹子之情,两相慰藉耳。此事叔虑之最详,即告先兄先嫂于地下,亦必首肯。侄慎勿疑,差人到时,可即发行装同来,立候发舟,余不尽言。

  苏友白看完了书,心下暗想道:“家人是已贫乏,一个秀才又黜退了,亲事又都回绝,只管住在此处,亦觉无味,莫若随了叔父,上京一游。虽不贪他富贵,倘或因此访得一个佳人,也可完我心愿。”

  主意已定,随对众人说道:“既是老爷来接,至亲骨肉,岂可不去。但此处到江口,路甚遥远,恐怕今日到不到了。”

  众人道:“老爷性急,立候开船,这里到江口,有八十里路。有马在此,若肯就行,去到那边里还甚早。”

  苏友白道:“既如此,列位可先去回复老爷,我一面打发行李,一面随后就来。”

  随即封了一两银子,送与众人道:“匆匆起程,不及留饮,权代一饭。”

  众人道:“大相公是老爷一家人,怎敢受赏。”

  苏友白道:“到从直些,不要耽搁工夫。”

  众人受了先去,留下一匹好马。苏友白随即吩咐老家人叫做苏寿,留他在家中看守房屋。又打点些衣服铺陈之类,结束做两担,叫人挑了,先着一个家人送到江口。自家只带一小厮,叫做小喜。当下吩咐停当,随即上马要行。争奈那匹马最是狡猾,见苏友白不是久惯骑马的,又无鞭子打他,便立定不走。苏友白忙忙将缰绳乱扯,那马往前走不得一步,把屁股一掀,到往后退了两步。苏友白心下焦燥:似这般走,几时到得。家人苏寿说道:“马不打如何肯走,旧时老相公有一条珊瑚鞭,何不取了带去,便不怕他不走了。”

  苏友白道:“正是,我到忘了。”

  叫人取出,拿在手里,照马屁股尽力连打了几下。那马负痛,只得前行。苏友白笑道:“这畜牲不打,便不肯走,可见人生处世,一日不可无权。”

  此时春风正暖,一路上柳明花暗。苏友白在马上观之不尽,因自想道:“吴家这头亲事,早是有主意辞脱了,若是沾了手,那得便容你自由自在到京中去寻访。”

  又自想道:“若有福分,撞得一个便好。若是撞不着,可不辜负我一片念头。”

  又想道:“若是京中没有,便辞了叔父出来,随你天涯海角,定寻他一个才罢。”

  心中自言自语,不觉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忽岔路跑出一个人来,将苏友白上下一看,口里道一声:“果然有了。”

  便双手把缰绳扯住。苏友白因心下友思乱想,不曾防着,猛然里吃了一惊,忙将那人一看,只见那人:

  头戴一顶破毡帽,歪在半边。身披一领短青布夹袄,怀都开了。脚穿一双绑腿蒲鞋,走得尘灰乱迸。满身上汗如雨流。

  慌忙问道:“你是甚么人,为何扯住我的缰绳?”

  那人跑得气喘吁吁,一时答应不清,只道:“好了,有下落了。”

  苏友白见那人说话胡涂,便提起鞭子要打。那人慌忙道:“相公不要打,小人的妻子不见了,都在相公身上。”

  苏友白大怒道:“你这人好胡说!你的妻子不见了于我何干,我与你素不相识,难道我拐了你的?”

  那人道:“不说是相公拐我妻子,只是我的妻子要在相公身上见个明白。”

  苏友白道:“你这人一发胡说,我是过路人,你的妻子如何在我身上见明白。你敢是短路小人,怎敢青天白日拦住我的去路。我是苏巡按老爷的公子,你不要错寻了对头!”

  持起鞭子夹头夹脸乱打。小喜赶上,气不过,也来乱打。

  那人被打慌了,一发说不清,只是乱叫道:“相公住手,可怜我有苦情。我实不是小人。”

  口里虽然叫苦,却两手扯住缰绳死也不放。”

  此时过路的及村中住的人,见他二人有些古怪,不知为何,便都围上来看。苏友白乱嚷道:“天下有这等奇事,你不见了妻子,如何赖我过路人!”

  那人道:“小人怎敢图赖相公,只求相公把这根鞭子赏与小人,小人的妻子就有了。”

  看的人听见,都一齐笑起来道:“这人敢是个疯子,如何不见妻子,一根马鞭便有?”

  苏友白说道:“我这根马鞭子是珊瑚的,值几两银子,如何与你?”

  气不过,提起鞭子又要打。那人叫起来道:“相公慢打,容小人说个明白。”

  众人劝道:“相公且息怒,待问个明白再打不迟。”

  便问那人道:“你是那里人,有甚缘故,可细细说明。”

  那人道:“小人是丹阳县杨家村人,小人叫做杨科,数日前,曾叫妻子到城中去赎当,不知路上被甚人拐去,日日追寻,并无消息。今日清晨在句容镇上,遇着个起课先生,小人求他起了一课,他许我只在今日申时三刻便见,小人又问他,该向那一方去寻,他说向东北方四十里上,十字路口,有一位少年官人,身穿柳黄衣服,骑一匹点子马来,你只扯着他,求了他手中那条马鞭子,你妻子便有了,只要赶快,若赶迟了一步,放他过去,便再不能彀见了。小人听了,一口气赶来,连饭也不敢吃一碗,直赶了四十里路,到此十字路口,恰恰遇着相公,骑马而过,衣服颜色相对,岂不是实。只求相公开仁心,把这马鞭子赏了小人,使小人夫妻重见,便是相公万代阴德。”

  苏友白笑道:“你这人一味胡说,世间那有这样灵先生,你分明看见我衣马颜色,希图骗我鞭子,便驾此一篇谎说,如何信得!”

  杨科道:“小人怎敢,小人也自知说来不信,只因那先生件件说着,不由人不信,他还说相公此行是为求婚姻的,不知是也不是,相公心下便明白了。”

  苏友白听见说出求婚姻三字,便呆了半晌,心下暗思道:“这件事乃肺腑隐情,便是鬼神亦未必能知,他如何晓得。”

  便有几分信他,因说道:“便把这鞭子与你,也是小事,只是我今日还要赶到江口,若没鞭子,这马决不肯行,却如何处?”

  旁看的人见说得有些奇异,都要看拿了鞭子如何寻妻子,又见苏友白口松,有个肯与他的意思,便代他撺掇道:“既是这位相公,肯赏你鞭子,何不快去折一柳条来,与相公权用。”

  杨科欲待去折柳条,又恐怕苏友白去了,犹扯住不肯放手。苏友白晓得他的意思,便将鞭子先递与他说道:“既许了你,岂肯失信,可快折一枝柳条来,我好赶路。”

  杨科接了鞭子,千恩万谢道:“多谢相公,若寻着妻子,定然送还。”

  便立起身来,东张西望去寻柳条。

  此时是二月中旬,道旁小柳树都是柔弱枝条,折来打马不动,只东南角上一条冷巷中,一所破庙旁边,有三四株大柳树,高出墙头,杨科看见,慌忙扒将上去。扒到树上才要折柳,忽听得庙中有人啼哭,他分开柳叶,往内一张,只见有三个男子,将他妻子围在中间,要逼勒行淫,妻子不从,故此啼哭,杨科看见了,便忍不住叫起来道:“好贼奴,拐人妻子,却躲在这里!”

  慌忙跳下树来,竟扑庙门。看人人听见叫在这里,便一齐拥了来看。杨科赶到庙前,庙门已被顶住,杨科也不顾好歹,一顿脚将转轴登折,挤了进去。忙跑到庙后时,那三个拐子已往墙阙里逃去多时,只剩下妻子一人。两人相见,不胜大喜,转扯着哭将起来。众人看见,都各惊骇,方信杨科说的俱是真情。此时苏友白听见寻着妻子,甚是惊讶,也下了马,叫小喜看着,自步进庙中来看。

  杨科看见苏友白进来,便对他妻子说道:“若不得这位相公这条鞭子,去折柳条,便今生也不能见了。”

  随将鞭子送还苏友白,道:“多谢相公不尽了。”

  苏友白道:“天下有这等奇事,险些错怪了你,我且问你,那起课的先生叫甚姓名?”

  杨科道:“人都不知他的姓名,只因他挂着一面牌上写赛神仙三字,人就顺口叫他做赛神仙。”

  说罢,便再三谢了苏友白并众人,领着妻子原从旧路上扬扬去了。

  苏友白走出庙来,上了马,一头走一头想道:“我苏友白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我此行虽因叔命,原为寻访佳人,这赛神仙他既晓得我为婚姻出门,必然晓得我婚姻在何处,我放着现消息不去访问,却向无踪无影处寻觅,何其愚也。今天色尚早,不如赶到句容镇上,见了赛神仙问明婚姻,再到叔父船上,未为迟也。”

  主意定了,遂勒转马头,向西南杨科去的路上赶来。只因此一去,有分教——是非堆里博出个佳人,生死场中拾回个才子。正是:

  树头风絮乱依依,空里游丝无定飞。

  不是多情爱狂荡,因春无赖听春吹。

  苏友白去见赛神仙问婚姻,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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