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尚长兮风尚暖,殢人天也堪怜。挥毫漫写杂云烟,前朝轶事,说起话缠绵。
红叶阴阴遮曲树,树头啼老风鹃。无心再去理残编,良朋偶过,拚费杖头钱。
——右调《监江仙》
义烈奸雄事已过,口诛笔赏竟如何。
看来四海须眉少,说到千秋涕泪多。
莫漫低头闲考究,聊云曲意细编摩。
眼前风月无人管,斗酒浇愁且放歌。
且说魏广微已逐回,还借宁远功荫了锦衣卫世千户,谁人不趋奉权珰,图个封妻荫子。首相顾秉谦做了魏忠贤的干儿,不消说了。有人还道冯铨入阁,亏了忠贤,遂认他也是崔呈秀一样的人。魏广微虽去,又是一个魏广微来了。那知道冯铨有些不同。他极恨崔呈秀这班人所为,在阁议事,异竟自执己见,每每为了公义,有所救阻。又与呈秀原是同科中的,知道他贪戾不法,必然败坏朝廷,密谋要逐呈秀。那呈秀晓得了,怎肯干休,在魏忠贤面前说他欲图反正,“上公须早逐之,方免后悔。”
趁着王恭厂火发一事,被忠贤寻他小小过失,说天灾异常,都是冯铨不职所致,竟传内旨把他斥逐了,次日辞朝就道。正是:
虽无骨鲠传千古,尚有风期照一时。
那时丁绍轼死了,冯铨去了,魏忠贤反道顾秉谦无耻可厌,不得不推升阁老,不由枚卜,竟传内旨: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木俱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施、李为人端直,张又大有文望,一时朝廷只道:“好了,好了,这三个阁老,或者可以挽回一二了。”
那知魏忠贤杀人的手段如何能勾改得。刑部把扬州知府刘铎一案拟了徒罪具奏,魏忠贤道是轻了,发下来重新再问。刑部大堂推仰江西司郎中高默复审,高默道:“事关重大,且在‘莫须有’之间。”
禀了堂翁,恳批差各司官公同审问。大堂添批广西司主事陈振豪、徐日葵,山东司主事汤本沛同审问。你道这四个官儿难道不怕魏忠贤的?但大堂的意思原晓得他四个不是魏党,故把这件疑难委他。
监审时,高默道:“列位老寅翁,须商量个妥当,才好说当。”
汤本沛道:“清议可畏,鬼神难欺。当誓诸关帝,反复推求,有据则坐,无影则出。我辈一凭公道,死生去留,当付之天命。”
徐日葵道:“小弟已拚此一官,必不徇私。寅翁所见极是。”
拜过了关帝,细细研审。诅咒绝实迹,扇上诗词也只慷慨几句,并与朝政无涉,遂与矜全,拟了充军说堂。大堂随即具奏。内旨大怒道:“是四司官徇私坏法,降三级调外任用。刘铎、刘福同曾云龙、彭文炳斩于西巿,方景阳戮尸。”
京师无不嗟叹。有诗为证:
监池挥洒风流事,一扇如何遂陨身。
更叹四司难措手,纷纷远去作孤臣。
直到四个司官辞朝这日,才晓得初然旨意原批各杖一百棍,原要把高默、汤本沛等四人廷杖至死,亏了阁老黄立极再三对魏忠贤道:“刘铎单骑到京,有何夤缘?四司官不过拟罪轻了,他们罪不至死。万一懦弱书生毙之杖下,有伤国体。”
魏忠贤奴也少解,改批了降级调外。四个司官叹道:“谢天保佑,得黄阁老解救。如今都是余生了。”
忙忙收拾出京,先先后后一路儿趱行。只见周顺昌棺木亦已在道,他们也只好嗟嗟叹叹,不敢吊奠,奉圣旨批下了,只将颜佩韦为道的五人斩首,生员王节等五人黜退。那汤本沛原籍苏州,听了这消息,对陈振豪道:“还好,还好,不曾波累地方,是不幸中之幸了。”
正是:
关心欲扫初晴雪,醒眼留看未醉天。
且说毛都堂上的本,旨意到了苏州,把生员王节、刘羽仪、王景皋、殷献臣、沙舜臣五个,都发在该学黜退了,把为首的颜佩韦、杨念如、沈杨、马杰、周文元五个,都发在司狱司监禁了。莫说王节五个秀才坦然不以为悔,就是颜佩韦一班人,个个自行投到,并不烦官差拘迫。太守寇慎见他们挺身就狱,十分嗟叹,不觉泪眼汪汪,分付司狱司牢头道:“这五个都是仗义的人,不消忒拘禁他,料不逃走。就是家属送饭,也不可拦阻。”
因此五人在司,倒也早晚自在,不像犯人一般。到了十月间,周顺昌棺木到了阊门河下,有人传说与颜佩韦,五人那日正在司里团聚说话,一闻这信,马杰大叫道:“周吏部一班忠臣死了,棺木也到了,如何不杀了我们?等我们都去帮扶各位忠臣,做了厉鬼,去击杀那逆贼!”
颜佩韦道:“做主上本都是毛都堂,如今本下了,生杀在他手,想他是魏贼一党,自然不久杀我们了,老兄不消急得。我们杀了先去寻他。魏贼且再从容,少不得有日败露,决不容他病死,便宜了他。”
这段说话,又有人传说与毛都堂了。毛一鹭正在大怒时节,忽报房里报,升了兵部右郎。他寻思此案不可不结,遂会同了巡按,又委了府县官属,要斩此五人。寇太守禀道:“民心愤极,若老大人先期出示说斩此五人,怕又动了众愤。不如拣定何日,悄悄提出斩了,完此钦案,不致震惊地方。”
毛都堂道:“既如此,不必拣日,就是今日,委理刑斩了罢。”
理刑领了命令,就在阊门吊桥上,把佩韦等吊出来。那知颜佩韦、马杰日日盼死,沈扬、杨念如也慷慨不怕,只有周文元原是仗义轿夫,不觉失声大哭了一场。马杰笑道:“大丈夫譬如病死了,也只与草木同朽腐。如今我们为魏贼恶党暗害,未必不千载留名。去!去!去!”
一径跑到法场,虽被绳穿索绑,个个欢天喜地,引颈受刑。况且仓卒提出,连他父母妻子都不知道,只有一路撞见了的,凭他有要紧事,也都丢了,跟随他五个前去,叹的叹,赞的赞,把魏太监骂的骂。到得法场,已有五六千人了。颜佩韦笑嘻嘻的对看的人道:“列位请了!我学生走路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五个义士,顷刻间都化作南柯一梦去了。
钩党之捕遍天下,大义激昂有几人?
引颈就戮五人在,五彪五虎同烟尘。
纵使遗臭万年人,何似流芳千古新。
我今搦管谱轶事,益信直道留斯民。
且说五人已斩,毛都堂为升了侍郎,回家祭祖受贺,才收拾往京到任。他家在严州府遂安县,一到家里,贺客填门。偶然一日,正对客读邸报,忽嘿然入内去了。客正惊讶,里面哭声大起。问何缘故,原来毛都堂见五人来追,大叫一声,倒地死了。有人道:“魏珰不死,毛都堂先死,苍天略觉没了轻重。”
又有人道:“五人的斩,论来国法原该如此,没有打死了两个校尉,个个都饶死的理。故此毛都堂还好好步于牖下,不似魏珰吊死死了一番,戮尸又死了一番,抄其家,戮其子,为千古权珰作榜样。”
这也把魏忠贤了局,论他死得不同,毛都堂死的时节,忠贤正好作恶哩。
有个徽州大富翁,唤做吴养春。先年与弟吴养泽为争家财,两相结讼。养春势大,致养泽讼败,气出病来,一旦身死。那养泽的一个家人唤做吴荣,一向逃躲在京,要替主人报仇。不知听那个教唆,把吴养春首告在东厂,说他霸占黄山,得利千千万,富比石崇,将谋不轨。
魏忠贤奏闻,差官旗提问追赃,吴养春提到了。有个徽州富翁程梦庚,为人恃富骄傲,住在嘉兴参议,程梦庚怕他寻事故去难为他,带了万金走往京师。正值吴养春事发。也撞在魏忠贤网里,就而擒之,如捉小鸡一般。锦衣卫大堂田尔耕拷问了一番,把吴养春、程梦庚两个的家私,上本都抄没了。吴养春银六十五万两,山场木植银三十万。山场地三千四百五十亩;程梦庚银十三万六千两,都立限严追助工。这两个人不上半月,都死在牢里了,家私又都抄没入官了,反不如那肩耕步担人,不致杀身的祸。那程梦庚走到京师,自家送上门的,还也有说,吴养春好端端坐在家里,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魏忠贤把这件事又攘为己功,趁皇极殿告成,天启在原封肃宁伯上加封肃宁侯。阁老顾秉谦争贺他,反道秉谦无耻可厌,忽传内旨,逐他去位,竟不许他驰驿。半月之间,又传内旨谕兵部官:厂臣奇勋茂着,荫其孙魏鹏翼世锦衣卫指挥,王体乾、梁柱等七人,荫其子侄同之。那时鹏翼还只得五岁,真正千万世创见的事。十二月,东厂三年类奏,忽传内旨:厂臣加荫一世锦衣卫指挥使,杨寰、孙之鹤、许显纯各加太子太保。又传内旨:田尔耕缉访有功,原荫正千户加二级。真正貂玉满朝,如烂羊头一般,忠贤此时已居然半个皇帝了。顺天府府丞刘志选希图江南巡抚,奉魏珰的意思,奏论皇后父张国纪怙恶不悛,欲借徐自强所供撼动中宫。这个恶念动地惊天,天启却只批道:“张国纪还着洗心涤虑,日就令图,慰朕敦睦戚臣至意。”
魏忠贤要皇帝改批严旨,天启这件便不肯依,依内阁票拟发了。此时要路的都是忠贤心腹,只为翰林还有几个削夺不尽的正人。文震孟已在同寅一案削籍回去了,忽传内旨,又削夺了翰林唐大章、刘鸿训、刘钟英,传升孙杰、徐大化、杨梦衮各工部尚书,邵辅忠兵部尚书,吕纯如、霍维华各兵部侍郎,黄运泰户部尚书,加总督阎鸣泰太子太保、兵部尚书,一时升这些大僚,都不由会推,顷刻可得,就如小学生打升官图,竟不成个朝廷了。
魏忠贤势位已极,进一步又想一步,那内官监具一本,说厂臣殿工有劳,侯爵不足以酬其勋。遂奉特旨,晋其侄魏良卿爵宁国公世袭,官太子太保。天下官员虽有正人君子,亦且嘿嘿不言,浮沉自保,略有贪位慕禄的心肠,那个不来奉承他。先经应天巡抚一鹭建一生祠于虎丘,南京指挥李之才建一生祠于孝陵之前,总漕苏茂相建一生祠于凤阳皇陵之次,俱具本求皇帝祠额,虎丘赐额“普惠”,孝陵赐额“仁溥”,凤阳赐额“懁德”。从此纷纷请建生祠,真正如醉如痴,全没一些廉耻了。忠也只道是理之当然,把祖宗法令付之东流。天启拱手听令,连那批本上,每每把“朕”与“厂臣”并称,不以为怪。说到此处,令人毛骨悚然,笔也下不得。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