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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无情争似有情痴

归莲梦 苏庵主人 9647 2021-09-18 14:20

  说话的不是第五回,就要眨驳你,其实事体到此,有些作怪,令人疑惑。那香雪小姐始初与王昌年何等恩爱,如今被继母逼嫁,件件顺从,做闺女的,引一个新郎在房里,还是撇得清□。那白从李原是女人师,居然改了李相公,到香雪房里结亲,本来面目全然不是了。这两项着实有些可议。看官们不要慌,且看他这一夜,必定有个缘故。

  却说白从李进了小姐的花烛筵中,两边坐定,从李想道:“崔家小姐花容月貌,真个难得,王昌年这般思慕,实实该应的。只是女貌虽佳,情意颇薄,我原是个女身,人却不知,那小姐见了我全无羞惧之色。当日王昌年这番恩情丢在那里?我且调戏他一句,看是如何。”

  便说道:“小姐在上,小生三生有幸,今夕得遇佳人,日后当以金屋贮之。何尊颜之憔悴也?”

  只见香雪小姐正颜厉色,唤添绣送一杯酒与从李,立起身对从李来道:“相公在上,贱妾今夜不是与相公结亲,特请相公进来有一段苦情奉告。妾见相公少年才貌,定不是个败俗伤化的人,着相公鉴谅微情,自当生死衔结。若必欲颜色乱妾,请尽此一筵酒席,妾当以颈血溅污尊服。”

  从李想道:“我道他有些做怪,果然来了。且听他如何话说。”

  因对香雪道:“小姐所言,必存原故,请说明了。”

  香雪道:“贱妾先父,世受国恩,总我陕中,不幸尽节,此相公所知。先母存日,曾同先父以妾身许字家表兄王昌年,虽未成合,然父母既有治命,不敢有违。今昌年飘泊他乡,生存未卜,继母视妾如仇,希图财礼,复许相公。以相公名门望族,必知礼义,况睹此才貌,岂无淑女配合君子?而必逼迫一孤弱陋质,然后为快?妾于今日所以不轻死节者,恐徒死无益,故欲面见相公,备述情理。倘相公怜念苦情,得全节义,不特生存一日拜受大恩,即死在九泉感怀盛德。若必如继母之意,勿谓妾是软弱女儿无刚肠烈性,可以随波逐流的。请相公看妾手中这是何物!”

  香雪说到些处,颜色惨变,便于腰间取出利刃两把,按在台上。吓得添绣缩做一团。幸喜得白从李是刀枪里钻出来的,不被他惊吓,若是一个怯弱书生,也要躲在床底下去了。说这从李见香雪声势急迫,反笑起来道:“小姐请坐不必着急,小生也是个诗礼之家,必不敢轻犯小姐,完了酒席,今夜且住在书房里去,容日再商议。若小姐执性如此,不妨结个干姊妹儿。”

  香雪道:“感相公盛德。但此意别无商议,生死只得一句,任凭尊意栽酌。”

  从李遂不吃酒,走出房来。房外焦氏同媳妇杨氏,打听这番说话,反吓出一身冷汗,皆不敢进房。从李是夜在书房歇了。香雪唤添绣:“关了房门睡罢。”

  添绣恐怕小姐,要寻死路,跪在地下哀告道:“我看李相公是个好说话的,小姐切不可短见。”

  香雪笑道:“痴丫头,我是不轻易死的,心上还指望王相公回来,难道空死了不成?”

  添绣见小姐这话,便安心收拾房中,只有焦氏在外边一夜不安,惟恐香雪做出事来,时时打听消息。

  到了次日,从李起身梳洗,依旧进来见小姐,小姐和颜税色,引从李到安氏灵座前说道:“这是先母灵座。”

  从李作了四个揖,心内思想:“小姐昨夜的话,虽则激烈,或者一时之气。我今日再委曲骗他。”

  停了一会,小姐进房,从李也随进房。小姐只算宾客相待,反唤添绣取茶来相公吃。从李看添绣出去,对香雪道:“小姐昨夜这一番话,小生思了一夜,实可敬重。但事势如此,还商议得否?令表兄既无成礼,又无媒妁,终是个路人。小生明媒正娶,也不辱没了小姐。况且已经亲到香房,殷勤而叙,即令表兄回来,不无可疑,小生恩深情重,凡事悉凭小姐,决不作负心薄幸之事,小姐岂可独恋私情,反疏大礼?如必不肯,小生堂堂男子,不弱于人,见弃妻房,何颜自立?便死也要相求一遭了。”

  看从李这番话,初始软求,后来拖带几句发狠的话,这小姐如何安放?原来香雪小姐,也曾防这一着,他却不慌不忙,对从李道:“相公差矣。贱妾见相公来,已准备得停停当当。相公若休此念,就是恩人,必不放心,便是仇敌了。你看我满身衣服,俱已密密缝好,就把快刀,也割不开。至于利器,不止一件,满房内外,皆有藏匿。贱妾是将门之女,决不见辱于人。请从此别了。”

  从李看着香雪,一头讲话,腰间白晃晃的刀渐渐按在手里。又恐逼勒得紧,万一失手,反负了昌年。急上前作揖道:“小生得罪,望小姐息怒。那婚姻两字,再不敢提起了。但小生也有一段心事,要与小姐剖明,必待今夜面谈,又不可一人知觉。小姐切不要疑心。”

  香雪道:“有话便说,夜间到不敢劳动,恐涉瓜田李下之嫌。”

  从李道:“不是这样。倘一言不合,小姐所带的佩刀原在手里,何必多疑?”

  香雪道:“这也不妨,且看所言如何。”

  焦氏与杨氏俱在外边打听,见他两个争论,满肚疑心,又思量焦顺在监里,要银子使用,全赖那个新郎,如此不合为之奈何。

  一日无事,挨至夜间,吃了夜饭,从李果然到小姐房里来。香雪仍旧准备有凛然难犯的意思。从李笑道:“小姐宽心。”

  香雪道:“所言何事?”

  从李唤开了添绣,剔亮灯烛,悄悄对香雪道:“我原不是男子。”

  香雪道:“休得哄人,你今夜指望求合,决无此事。”

  从李道:“谁来骗你,你若不信,我脱与你看。”

  香雪狐疑未决,从李便卷起衣服,露出下身,勉强拖香雪的手到来,到下边一摸,香雪见无那话儿,吃了一惊,说道:“果然也是个女子!怎么有这件事?”

  从李道:“如今可放心了,切不可说破。今夜可容我在床上睡了,慢慢的说明来历。”

  香雪笑道:“这也罢了,只是外人见了不雅相。”

  从李道:“你的表兄,我也认得的,我特为他来周旋你。恐怕焦氏妈妈害你,故此假装做男人的。”

  香雪大喜,便把身边带的刀也丢开,线缝的衣服也拆开,那个携了手,就唤添绣厨房暖壶酒来李相公吃。焦氏听见要酒,喜道:“不知这个新郎与小姐怎样说话,小姐便顺从了,这也奇怪。”

  连添绣也呆了半晌,杨氏道:“我看这个姑爷十分可爱,怪不得香姑娘喜他,原来已前俱是假意,何苦如此?”

  焦氏复备酒肴,叫添绣道:“进去!”

  香雪与从李吃了更余,大家欢欢喜喜,收拾上床,添绣伏侍睡了,合家大小无不议论,以为希奇。

  香雪问从李道:“你既是个女身,为何假做男子在外边混账?又何从认得王昌年?”

  从李道:“我原姓白,名从李,是山东人。家业富饶,因为本日有一仇家,要躲避他,故此改了姓名,避至陕西。在饭店上遇见昌年。他备述小姐家中诸事,我怜惜他孤苦,又将盘缠送他去纳监,如今现在京里。我又恐怕你在家被继母凌逼,急急赶到河南。前日一到,就闻得焦氏妈妈要把你卖与什么潘一百。此人险恶异常,小姐可晓得?”

  香雪道:“我在家日夜被他拘管,外边事全然不知,幸喜造化,逢着你来救我,不然,这几日定要死了。”

  从李道:“就是焦顺与潘一百的事也是我因王昌年下毒手治他的,以后切不可走漏风声。我与你只作是夫妻,倘若我到别处去,那焦氏妈妈虑我一二分,料然不自把你婚配别人。专等王昌年功名成就回来的时节,交付与他,岂不是万全之计?”

  香雪感谢不尽。从此两个似漆投胶,一刻不离,不在话下。

  却说焦顺同潘一百坐在监里,本是白从李怪他弄这手脚。他两个平日,原无恶迹可处,按院捉他,也是风闻。一日按堂提审,公差解到。两人就如小鬼一般,按台先唤焦顺问道:“者个做秀才的,平日间不习好,读什么书?”

  焦顺禀道:“太宗师老爷在上,生员原不是读书的,家里母亲见生员无事可做,将几两银子买一个秀才闲耍,不过是戏耍的意思。譬如把银钱花调了,难道敢仗秀才的名色,在外放肆?”

  按院喝道:“歹奴才!跪下去!”

  又叫潘一百问道:“你是一方的豪横,可实招来。”

  潘一百禀说:“小的虽有些家货,并无恶事。只因生性鄙吝,所以人都怪小的。求宪天老爷超豁。”

  按院审这两人没有大罪,各责十板,赶出去。只把焦顺的秀才移文学院,斥退了。焦顺与潘一百各庆造化,大喜而归。

  焦顺到家,对焦氏道:“好端端坐在家中,尽是你要我做什么鸟秀才到惹出闲祸。按院说做秀才要读书的,亏我从直回话,说书是其实不晓得怎么读,他道诚实,便放了。”

  焦氏道:“造化造化,你可得知香雪妹子已嫁人了?”

  焦顺道:“可是前日姓李的?”

  焦氏道:“正是他。待我请出来,相会一相会。”

  就唤添绣请相公出来,白从李见了焦顺,叙此寒温,一家欢喜不提。

  如今再说潘一百归家之事。那老潘自按院放后,在家躲了三日。勿一朝,差人请焦顺讲话。焦顺正值无聊,便走到潘家,潘一百接进厅上坐了,对焦顺道:“舅爷,我与你患难相同,今后喜乐也要相同。请问令妹几时行礼?”

  焦顺听这一句,呆呆的坐下,只不则声。潘一百道:“前日虽打十板,棒疮已愈,可以做得此事了。舅爷何故不言不语?”

  焦顺道:“老兄这话休提,我的妹子已被家母许配别人了,小弟也做不得主张,奈何奈何!”

  潘一百道:“啊呀,有这等事!你既然做不得主,二十两头怎么受了?从前一口许了我,如今便要图赖?”

  焦顺道:“老兄不必慌,二十两自然还的。”

  潘一百道:“那个希罕这几两银子,我只在你身上要一个妻子便了!”

  焦顺看见势头不妥,就起身告别。老潘一把扯住,叫小厮关了大门:“若亲事不成,今日且捉那个假斯文打出本来!”

  焦顺无门可出,慌做一团。老潘大怒,急走到里头,要寻绳索来捆焦顺,待縳住了好慢慢的打他,还要他写甘责,无所不至,出他的丑。焦顺见老潘进去,一时慌张,门又关锁,墙又跳不过,墙角下却有一个狗洞,焦顺脱了衣服,赤条条钻出来。及至潘一百拿了绳索,焦顺已一溜烟到家去了。

  老潘见走了焦顺,懊恨不曾打他,独自走出外边,各处访问崔小姐。也有认得的,对老潘道:“那崔家的新女婿,姓李,陕西人,想是他脚力甚大,大家道甚富,必定是一个卿宦之家,青年美貌夫妻间极其亲密。”

  老潘听这番话,心内算计道:“若如此说,不可轻易与他相争,我只恨焦顺那奴才,必要治他个快畅,方出我这口气。”

  一路昏昏闷闷,低头而走。不提防前面一个人背了行李劈面撞来,潘一百躲闪不及,被他撞翻了,老潘跌了一跤,爬起来,一把手将那人拖住,便要厮打。仔细一看,原是认得的。老潘道:“大兄,久违了。从何而来?”

  那人道:“一时有失,撞跌仁兄,得罪得罪。”

  老潘道:“小弟正有一事要告诉,不期遇着吾兄,极好极好。且同到寒舍去。”

  那人要归家,老潘不肯放他,拖住了一齐同行,到了老潘家里。

  你道这人是谁?却原来是王昌年,当时在崔家与焦顺同学,老潘时常来看焦顺,故此也相熟的,说道昌年,自从在陕西,遇了白从李,遂同宋纯学到京,纳了北监,一应盘费,纯学与他支出,就与纯学如嫡亲兄弟一般。无奈思想香雪小姐,时刻不忘。在京住了半年,终日忧郁,纯学无奈只得多付些盘缠,打发他:“暂且归家看看小姐,就进京来赶那试期,千叮万嘱,不可羁留在家,有误功名大事。”

  昌年谢别,一路上无心游玩,急赶到家。适值撞着老潘,不知甚事,死也不放他回去。

  两个坐定,老潘开口道:“仁兄一向寓居何处?”

  昌年道:“小弟风尘流落,偶遇一个相知,承他带挈都中进了北雍。”

  老潘道:“恭喜恭喜。可晓得令母姨夫家中之事?小弟近日受了焦顺这厮的气。”

  昌年道:“半载未归,一事不知。但是焦顺这人不是好相处的,未知仁兄为何受他的气?”

  老潘道:“说也话长。”叫小厮收拾点心来王相公吃。

  昌年道:“这到不消,小弟急欲归了。”

  老潘道:“请略坐片时,待小弟告诉明白。小弟于两月前丧了拙荆,偶与焦顺闲叙,他慨然以令妹小姐许配小弟,已有成约,焦顺的媒金也先送了。不意小弟遇了一场无头官司,羁迟月余,幸喜即昭雪了。焦顺忘恩负义,竟私下将令表妹入赘了一个陕西公子,贪他财礼,拒绝小弟。小弟气愤不过,正待要诉之公庭。吾兄此来,极妙的了,还要恳求做个 干证。”

  昌年半载忧怀,单只为香雪小姐,忽然闻此奇事,吓得心头乱跳,急急问道:“有这般事?只不知所配之人?果然真否,还是受过了聘,还是成过了亲?”

  老潘道:“小弟正争此事,岂有不真。半月以前入赘的陕西公子,姓李,少年美貌,家事甚富,夫妻两个如鱼得水。这几日令表妹腹中自然有外甥了。”

  昌年听到此际,正像疟疾忽到,一阵寒冷毛骨悚然,因对老潘道:“若果有此事,小弟今晚暂借尊处下榻,还要问个详细。”

  老潘道:“极便的事。”

  就叫小厮收拾书房,此时已是日晚,不必用点心即备夜饭罢。

  两个同进书房,老潘乘着气闷,把香雪小姐从前彻后话得有枝有叶说:“令表妹始初原假装不肯的,被那个姓李的一套温存,不得不从,如今同行同坐相爱得紧。吾兄不信,明日吃了早饭回去一看,便晓得小弟不是说谎了。”

  老潘一头讲话,一头劝酒。昌年此时一滴酒也咽不下,气得浑身麻木,只少眼泪都落出来。夜饭完后,老潘自进里面去。昌年独睡在书馆中,长吁短叹,一夜不曾合眼,想道:“妇人水性,一至于此!当时分别,虽未面会,承他把故梳赠我,何等恩爱,到今就反面无情了。我若回去,那焦氏母子极其刻薄。香雪既已嫁人,有何颜面?况且败柳残花,可是争得的?但恨命蹇,遇这一班冤家。明日也不回去,只索进京,死也死在外边,家乡情况却丢在东洋大海里了。”

  次早起身,也不辞别老潘,卷了行李,竟自出门。一路上,餐风宿露,作赋题诗,无非怨恨而已,不多几日便已到京,宋纯学接见昌年,喜出望外,说道:“王兄归家不久,即便进京,少年老成,可喜可贺,且问你尊夫人安稳添福,不受继母之累么?曾圆亲否?”

  昌年提起“尊夫人”三字,欲要回答,却一团怨气塞住咽喉,像痴呆的一般。纯学笑道:“吾兄远来,来还这样恋家,请放宽怀抱,将酒来洗尘。”

  昌年停了一会,方发声长叹,对纯学道:“小弟此身本要寻死,因承仁兄骨肉之爱,不能相负,故此特来再会一面。”

  就把归家遇着老潘,晓得香雪小姐嫁人的事,备细述了一遍,又道:“小弟遭遇如此,还活在世上做什么?”

  纯学道:“大丈夫处世,何必留恋一女子。他既无情,就该把念头割截了,凭着吾兄才貌,怕没有绝代佳人做金马玉堂之配?再不要把志气看低了。小弟为兄庆幸,从此心无系念,正好尽力功名之路。”

  昌年无可奈何,只得同了纯学,每日攻习文义。

  光阴易过,忽及秋闱,纯学同昌年进场。竭尽才力。刚刚凑巧,一榜张开,纯学昌年两个,俱中式了。论起来昌年中举,自然报到家里香雪小姐,快活不尽。怎知昌年因与宋纯学纳监时俱籍金陵乡贯,报子并不到河南来。虽有这个喜信,香雪不知。又因昌年错认香雪嫁人,也不寄信回去,昌年对纯学道:“小弟侥幸一捷,皆赖长兄提携,但世情浅薄,因小弟中后,恐有来议亲者,小弟深恨前姻,誓不再娶,倘若遇此,求长兄为弟一概谢绝,方称弟心。”

  纯学道:“吾兄僻性,小弟自当周旋,然后日自有佳配,决不至无室的。”

  自此以后,当真有几辈来,与昌年说亲,纯学极力回了,或想昌年一身无后,为重纯学,既称好友,为甚么到与相辞亲?要知宋纯学是女大师的心腹,他晓得那大师爱恋昌年,后日还要弄他到柳林,完成好事,所以纯学有此一段深意。

  看看腊尽春初,又早会试期到了。宋、王两位新举人,三场试毕,却又文齐福齐,高高的中了两名进士,殿试俱在二甲。各选了部属。王昌年是刑部,宋纯学是礼部,尽留在京中做官不提。

  却说白从李自从与香雪小姐说明来历,相亲相爱,夜里做了姊妹,日里做了夫妻。不要说外人,就是添绣也不晓得。一日在月下饮酒,私下提起王昌年当时恩义,未知何日见面,从李也自关心,想念不已。两个就即席题诗,作《秋闺吟》十首。每首取秋景中一个题目,香雪与从李各人分韵,顷刻而成:

  《秋闺吟》共十题

  别团扇

  拂拭亲承纤手擎,素纨裁取梦前身。

  曾将明月陪歌席,无复清风近玉人。

  长夜班姬空有泪,明朝庾亮又扬尘。

  炎凉如此真成恨,那得桃花处处春。

  闻雁

  幽咽长天拂曙流,苍葭黄叶满汀洲。

  云迷楚馆三更月,水涨江城万里秋。

  细帛有书应在足,衔芦索伴数回头。

  衡阳此去无多路,切莫哀吟动旅愁。

  寄衣

  今生缘在莫徒伤,此去征袍与梦长。

  万里关河针线月,一宵风雨剪刀霜。

  回文帧里诗千首,云锦梭中泪两行。

  行路自来悲蜀道,怀君何处觅同裳?

  柳叶黄

  风流还是昔年人,愁绝双蛾画未匀。

  莺堕彩衣飞不起,马翻金勒驻无尘。

  隋堤曾得宫袍宠,汉苑谁怜御盖新?

  憔悴自嫌攀拆早,不关离别也伤神。

  中秋对月

  海碧天青迥出群,嫦娥端不解行云。

  香飘桂子空中落,曲奏霓裳静里闻。

  且喜蟾光令夜满,预忧鸾镜隔窗分。

  长年捣药缘何疾,疗得相思即似君。

  簪桂

  蓓蕾偏能御早霜,一枝先发媚幽房。

  玉茄压重花心侧,金粟低垂髻发长。

  对镜似依明月堕,临风惟觉绿云香。

  未堪向晓妆成处,摘尽深黄落淡黄。

  砧声

  敲月椎霜发远音,满城空外落清砧。

  响于玉斗临阶碎,迟似金壶咽漏沉。

  衣色但有深浅泪,杵声时和短长吟。

  只应天汉支机石,亦有蝉娟夜夜心。

  促织鸣

  凄切虫吟感岁时,织成愁绪万千思。

  不添旅馆寒衣薄,每促孤檠夜纺迟。

  落月似梭云似锦,晓风如络雨如丝。

  所嗟辛苦机中妇,难免宵来露处悲。

  雨中秋海棠

  芳名亦合贮沉香,何事惊秋欲断肠?

  晴向北窗眠日午,雨翻空闰泣宵长。

  多情叶底留深紫,小怯花心堕浅黄。

  愁绝美人初病后,倚栏偷泪不成妆。

  送秋

  素娥消息已成灰,欲读骊歌韵自栽。

  哀卿多情如我瘦,晚香无主为谁开。

  惊魂不遂啼鸿去,幽恨那从夜雨来?

  着意秋容题未遍,朗吟愁听晓钟催。

  说这香雪小姐,与白从李两个做完了诗,促膝而坐谈些心事。谁想这一夜引动了一厌常喜新的妇人,你道是那个?却就是焦顺的妻子杨氏。原来这杨氏的心性,一夜也少不得西与的。始初焦顺在监里,夜夜去寻书童爱儿十分欢喜。前日,焦顺被潘一百出丑,从狗洞里逃归,思量:“老潘这人不是善良主顾,又值学院斥退秀才,甚无颜面。与母亲焦氏算计,多措置盘费,竟到京里去,图谋袭那崔世勋的百户。杨氏因丈夫出门,虽则宠幸爱儿,却又厌常喜新,时时窥探香姑娘房中之事,两片心情,要落在这白从李身上,不论早晚,私下背了焦氏,便挨身进香雪房里来,见了白从李,就满面添花,捉落空或足丢个眼色,或是捻他一把。从李自歉肚下无应酬之物,外面假做男子,心中其实怕他来亲近,又不好十分拒绝,恐他看出破绽,杨氏见从李不像个呆汉,越发挂忆,有时在从李面前存坐不足,不是汗巾落了,就是□□断了,要与李姑爷借长借短。从李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应答几句。

  那一夜月下联诗,已更深了。焦氏与众丫鬟俱各睡去。杨氏打听香雪夫妻还不曾睡,就在暗里摸进来,笑对香雪道:“姑娘如此高兴,这样天气还不睡,倒坐在风露之中?”

  香雪笑道:“嫂嫂没正经,月明如水,不可辜负嫦娥,睡他做甚么?”

  杨氏道:“外人说姑爷是个风流佳婿,却这般耐心清明。若像你哥哥,一刻也耐不得了。不知姑娘今夜肯带我闲耍片刻否?”

  香雪道:“这个何妨。嫂嫂请坐。”

  就叫添绣:“大娘在此,再暖酒壶来。”

  杨氏道:“你们两个作诗,不知说甚什心事,我是不识字的,只把酒来奉陪罢。”

  从李虽是女身,他原经过大风浪的,见这个模样,他到发起兴来,就说道:“小生入赘贵府,从未曾与大舅母杯酒相叙。今夜借花献佛。

  杨氏见从李有兴,愈加癫狂,渐渐把身子挨做一团。香雪心里不耐烦,便道:“嫂嫂吃酒。我因夜深,身子怯弱,先要睡了。”

  竟唤添绣进房去伏侍。杨氏见香雪进去,不胜之喜。便扯住从李道:“姑爷在月下坐久了,恐怕寒冷,我有极暖的所在,送与姑爷罢。”

  从李见他缠绕忒凶,又难摆脱,思量无计,只得将酒骗他。就高声叫:“添绣,多暖酒来。”

  添绣送上几大壶酒。杨氏看添绣来,私与铜钱二百,说:“你先去睡罢,不要来管我。”

  添绣乐得受用,也躲去了。从李起初唤添绣来,要他碍眼,好把酒劝杨氏,等他醉了可以脱身。不意添绣竟去。杨氏紧紧搂住从李,从李无奈,说道:“舅母放了手,我的性,必要吃醉,方有兴头。若不吃醉,这东西再不能称意的。”

  杨氏一手扯住从李,一手斟上酒来。你一杯我一盏,吃得流星赶月。谁想从李是陪了香雪吃到多酒,被杨氏尽力一缠,酒却涌上心来,把持不定。

  此时若如当初番大王面前备了醒酒药,便无妨了。谁知这药不曾带得,竟倒在椅上,不省人事。杨氏想道:“他道酒后有兴,如今醉了,此厮必然坚强,这时若不下手,更待何时。”

  就将手伸入裤内,横一摸,竖一摸,只有两条滑腿,并无半点硬物。又思想道:“这也奇怪,难道是没有此道的?我实不信。”

  又再摸下去,把他前后一摸,不觉笑道:“这相公原来是一个黄花女儿,空骗我想了多少日子。”

  从李昏昏沉沉,不知所以。杨氏扶他进房去睡,急急转身向书房来,寻爱儿煞火。爱儿抱他上床,说道:“大娘今夜为何这更深才来?”

  杨氏道:“我的儿,干重些,我有一件好笑事对你说。”

  爱儿着实 弄了一阵,就问什么好笑事。杨氏道:“黄昏时候,我闲走到里头,看见李姑爷独自一个醉倒在椅上。我因一时高兴,将手在他裤内一摸,可煞做怪,全不是男子,倒是个女人。你道好笑不好笑。”

  爱儿逍:“怪道小姐起初何等拒绝,后来便容易和顺,他两个睡了一头,有甚么趣。”

  杨氏道:“我也笑他如此。”

  两人话得亲热, 愈加助兴。遂大闹一番,不知不觉俱皆睡去。

  是夜,杨氏与爱儿因弄到更深,及至天明,尚未睡醒。里面焦氏出来唤爱儿做生活,看见杨氏与他同睡,一时大怒进去。杨氏苏醒,晓得婆婆出来,吃了一吓。爱儿内心着忙,想这事败露,必然打死。只得别了杨氏,逃走出去。焦氏正要痛治爱儿,闻他逃走,这事反不提起,到自己遮瞒过了。爱儿逃走,另靠人家,这是后话。

  却说白从李同香雪次早起身,香雪问道:“你昨夜如何摆脱嫂子?”

  从李道:“我因大醉,一事不知。”

  香雪道:“嫂嫂极其无耻。我道你有心待他,不想倒被他弄醉。你的私事,定然识破,如何是好?”

  从李也懊悔自家少了斟酌:“但这样事,他就晓得,自然与人说不出的,不要怕他。”

  香雪道:“事未可知,你凡事小心些才是。”

  总是从李自恃着天书上的术法通神,□□不采,纵使败露,也无妨碍,便把闲话支持香雪。大家吃了早饭,正要打听杨氏下落,忽然外面传一封书进来,说有个山东人,送书与姑爷。从李想一想,知道柳林内的信。背了香雪拆看这书,果是柳林内的禀揭。云:

  驻扎柳林总理中营、专督粮务、兼理马政官程景道叩禀大师:

  前陕中克捷,未及拜贺。发来擒将,已安置讫。闻大师近日驻旌开封,起居康吉。又闻朝廷缉访甚严,不可久羁外郡。幸即返柳林,并调李先祖等别行分拨。不胜待命之至。

  从李看书毕,自己也要归营。先打发来人去,自己也要暂时归营,就把书烧了。香雪闻知从李到了家信来,问道:“家信如何,想是要你回去?”

  从李道:“便是。心上只放你不下。”

  香雪道:“你的家事,我怎好相留。但去后不知几时再会?”

  从李道:“后会有期,幸自保重。”

  从李收拾收拾行装,香雪不胜悲苦,取扇子一把,就将月下作的《秋闺诗》写在扇上,送与从李做表记。从李收了扇子,掩泪分别。从李又谢别焦氏说:“暂时归家,就要来的。”

  焦氏备酒送行。从李又留些银子香雪用。从此两人分散,香雪独守闺房。从李一径望柳林 而去。

  欲知后事,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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