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小姐捉弄焦顺,可谓快极。焦氏妈妈无可如何,这小姐落得清闲自在,专待父亲回来,还要把那不通书札一五一十告诉他,方始消这一口怨气。这也是理之所有。只不知崔世勋征剿如何?王昌年探望如何?
说话的不要遣前失后,可将白从李出门之事表白一番。却说白从李同了宋纯学,一路上察访才人,真个逢州过府。先有自己的人开张店铺,要银就有,要住就歇,甚觉便当,他晓得陕西一带,李光祖声势张大,不免到陕西看他一遭。不想未到陕西,朝廷征剿反贼,官兵众盛,内中一个老将,极其骁勇。你道老将是谁?原来就是崔世勋。此时,与李光祖结营相待。
一日,探卒来报:“外边官兵逼近前营,内中一员骁将,亲来索战。”
光祖连忙整备衣甲,骑马出营。果然旌旗耀日,一将当前直冲过来。光祖尽力抵敌,怎当得他一身武艺,战勾多时,愈有精神。光祖不觉,大败回营。打听这将正是崔世勋。思量无计,只得暂闭营门再作道理。
次日早晨,正要整旗枪决一死战,只见营外探子来报:“有一位客官,随了数人,说是山东白相公,要进营中。”
光祖听见,知是柳林大师来到,急急出来迎接。当日相见,喜不自胜。光祖道:“自离大师到此,兵势稍盛。不意昨日遇了崔世勋,被他战败。方将算计破他,大师此来光祖之万幸也。”
白从李道:“这事不难。你今日且不要出兵,待我按定八方,用个生擒之法。”
真个这一日,营中寂静,崔世勋自恃强勇,只道一鼓可破,攻战甚急。不知那大师已有准备。
半夜里,将《白猿经》操演,披发仗剑,书符念咒,分布各方。到第二日正午,大师端坐中营,寂然不动,大开营门。光祖出阵,世勋望见,抖擞精神,便来迎敌。初时交锋,世勋甚是勇猛。忽然狂风刮地,卷石飞砂。世勋着急抬起头来,但见半空中一朵大白莲花当头罩下来,世勋道:“不好了,这是妖术!”
说犹未了,那莲花劈头一打,把一个英雄盖世的老将打下马来。原来大师坐定中营,默持咒语,用个“神莲破阵法”。光祖见世勋跌倒,一队兵众掩杀上前,就把崔世勋横拖倒拽捉进营去。原来世勋是前队先锋,官兵看见先锋失利,四处逃散。李光祖大胜一阵,将世勋捆缚,解到大师面前。大师一见,便唤手下放了,说道:“将军忠勇过人,今日幸到敝营,凡事托赖,自当重任。”
世勋大怒道:“我乃天朝将佐,却被妖术所困,非战之罪!你们指望要我从顺,宁死不从的!”
大师道:“好汉子,不可伤他。”
吩咐李光祖:“把一只大箱,藏他在内,着勇士数人,扮做客商,好好供给他,悄悄送到柳林程景道处安顿,俟后日有用他之处。”
光祖承命而行。世勋没奈何,求死不得,被众人囚俘解去不提。
说这光祖胜后,官兵只好相持,两边不轻举动。大师在营数日,分拨光祖镇守,自己又要同了宋纯学再到别处去。光祖备酒相送,竟自出营。行了两日,将过西安府界,在一家店内歇宿。不期撞着一人,衣巾破敝,独自一身,拿了笔,在店房壁上题几句诗,诗云:
一片征尘望眼迷,
旅愁偏逐暮云低。
异乡残梦归何处?
未及写完只见那人两泪交流,不知不觉,手中的一管笔,落在地上,再拾不起。白从李见了,这个光景,甚觉苦切,因走过来问道:“吾兄从何□□少年才貌,这等流落不遇?”
那人立起身来,拭干泪眼,见从李一表人才,便向前拱手道:“未审兄长是谁?小弟的苦情,一言难尽。尽可先请教尊姓大名。”
宋纯学在旁边答道:“我相公姓白,名从李,是山东富室,偶然有事到这里来的。”
那人道:“原来是个贵家公子。小弟也不是下等之人,特到此间探望至亲。不想兵戈阻隔,且是闻得凶信,因而进退两难。其中苦情甚多,一时不能细述,适间无聊托情俚语,多有得罪。”
从李道:“看仁兄青年□貌,自非凡人。今夕同住店房,待小弟沾酒一壶,一来为兄解闷,二来细谈衷曲,然后请教性名。”
宋纯学就往外边,唤主人家整备酒肴进来,三人对坐,白从李道:“小弟浪迹江湖,极喜交结斯文朋友。兄是何处乡里?到此所望何人?”
那人道:“小弟原是诗礼之家,祖居河南省城,姓王字文龄,贱名昌年。少时失了怙恃,全亏家母姨抚养,并以亲女许配。不幸母姨弃世,母姨夫另续继室,生性残刻,日不相安。又母姨夫总戎此地,故此不惜劳苦,独自一身到这里来。谁想兵戈阻绝,前日近边众人纷纷传说,母姨夫这一队军士尽皆覆没。小弟想起,姨夫平生忠义,必定是死节的了。如今欲进无门,被归无路,行将下填沟壑。为男子者,上不能报养育之恩,下不能全闰房之爱,孤身漂泊,生不如死。”
昌年说到此处,不要说他自已悲苦,就是在坐的人,听这番话,也俱凄恻起来。
白从李道:“吾兄境遇如此,实实令人可怜。但是英雄遇合,自有人数,虽则遭时困厄,也须放开怀抱,切不要做儿女子态,如楚囚相对。”
就叫宋纯学:“把我行李打开,内中有衣服拿几件来与王兄换了。”
昌年感谢不尽。吃过夜饭,从李又携手问道:“王兄尊庚有几?”
昌年道:“将及弱冠。”
从李道:“小弟比兄稍长一岁。依吾兄方才说家中不甚相安,何不随了小弟在外边混过几年再作道理?”
昌年道:“小弟流落异乡,承兄长萍水相逢,恩同骨肉,这是天大造化了。但小弟胸中尚有一段隐情,吾之奈何。”
从李道:“更有何事,一发请教明白。”
昌年道:“母姨所许表妹,虽未成亲,然恩深情重,时刻难忘。如今母姨夫死难,家中晓得,那继娶之恶,自当加倍。他还有拖带前夫之子,凶恶异常,表妹子处闺中,定要受他凌逼。所以小弟不忍远离,急欲归去,看个下落。”
从李道:“吾兄囊橐萧然,纵使几两盘费,也看得见在。弟可以设处相赠,倘若归去,那继娶的妈妈反面无情,婚姻有些更变,亦未可知,如今莫若相随小弟。看兄恂恂儒雅,必然长于文墨。只不知可曾与考过?待小弟周给仁兄,图个功名之路,方有结果。至于尊夫人在家,既有盟约,谅无他虑。小弟所交侠义朋友极多,嘱托一个到河南贵府通个信儿,也是易的。”
昌年深深拜谢道:“若得如此,真是再生之恩。至于功名一途,前因服制在身,不曾应试。这原是祖父遗业,自小志气本是有的。”
从李道:“极好的了!”
看官,那白从李,就是女大师,他英雄盖世,为何一见王昌年,有许多相亲相爱?不知他始出柳林时,本意要寻个才貌兼全的人,做些有趣的事。适遇着昌年,年纪又小,面貌又美,看他形容憔悴时,尚且丰致翩翩,后来换了衣服,正与潘安无二。从李这条念头,已落在他身上,不肯放松了。自此已后,从李唤宋纯学,与昌年两个考较文才。昌年才调极高,诗文词赋,无一不能,纯学极口称赞。从李愈加欢喜,但是一件,昌年到处题诗做赋,俱想着香雪小姐,时时刻刻,没有笑容。从李要与他亲近,甚觉烦难。
一日,从李想道:“我之爱昌年,就如武则天之爱六郎,颇奈那厮心中只想他的妻子,没个法儿弄他上身。客路之间又不便露出本相。”
思想一会,忽唤下手人备酒,又要外边去寻几个绝好的妓女来劝酒,宋纯学在傍微微一笑,私下问道:“大师要备酒何用?”
从李道:“你不晓得我自有用处。”
是夜当真备酒,各处选择捡得两三个绝色妓女来到,白从李与王昌年、宋纯学三人共饮。酒至数巡,从李道:“今日姊妹中有劝得王相公欢喜者,厚赐缠头。”
只因这一句三个妓女把王昌年肉麻的天花乱坠。昌年此时,酒便多吃几杯,一心只想着香雪小姐,再不得欢喜。从李无奈,只得亲自把盏敬昌年道:“王兄心事,弟已尽知。今夕且图欢会,妹妹中任凭择一个奉侍枕席。”
昌年回敬道:“承长兄厚爱,弟岂木石无知。但睹此美艳,愈动家园之感,况且盟誓在心,宁可独宿,决不敢奉命。”
从李一场高兴,指望将妓女引动昌年,听得这话,顿觉冰冷。
酒筵既散,打发妓女。从李思想:“昌年如此情深,强他不得,心上又放他不过,只得顺他意思,且到后日慢慢收在柳林相与便了。”
过了一日,从李私下吩咐纯学道:“你将盘费同昌年到京中,纳了北监。我要到河南省,去安插昌年的妻子。凡京中有事,你急着人来报我。倘若中了做官,切要仔细,也不必与昌年说明。我到河南恐书生不谙大事,反有疏失。”
纯学一一奉命,便收拾行李,大家分别。昌年想着香雪小姐,无计可思,心上也指望得了功名,方不怕焦氏阻隔。闻知上京纳监,感之不尽。只有白从李钟爱昌年,一旦别去,虽有英雄气概,未免动情。一把手扯了昌年道:“吾兄貌美而情深,今日分袂,令人想念不已。此去十分努力,搏一科第。至于家乡之事,弟自能与兄打听消息,不必挂怀。”
那昌年认真从李是个好朋友,并不知他言外之意,便答道:“异乡孤客,蒙兄长委曲周旋,稍有寸进,皆兄长生成之德,感念恩私,时刻难忘。”
两个话到此处,不觉两泪盈盈。纯学私与从李道:“大师一身,关系非小。不可恋一书生,有误大事。须督率李光祖、程景道辈,协力同心,纯学在京,可以通信,万望保重。”
从李略把头点了几点,也不开口。从此三人分散。从李向南,纯学同昌年向北,不必另叙。如今再把香雪小姐,家内的事,接续上来。
自焦氏妈妈打发焦顺在外厢居住,并杨氏绝足不许进来,家中安静,别无他事。只有小姐思念父亲、焦氏妒忌小姐,这两条念头,各有分别。忽一朝,焦顺在朋友家看见《朝报》,有陕西督抚一本,内称“反贼猖撅,先锋崔世勋全军覆没”等语。焦顺细细读了几遍,心中大喜,急急回家述与母亲知道:“老爹凶信已确。”
又说谎添上几句道:“《朝报》上云,先锋崔世勋并伊婿王昌年同日死难。”
焦氏闻知此信,吃了一惊,放声大哭。小姐在房听得哭声,唤添绣问明来历。犹恐未真,急差老成家人在外打听。众口相同,但报上并无王昌年同死这一句。家人回复小姐,香雪此时,无暇致详,哭倒在地,昏闷欲死。添绣极力扶救,才醒转来,扶到床上,方始放声大哭。自后,家中整备丧事。焦顺扬扬得意,日里便 公然进来,只说与母亲商量家事,焦氏自此以后便把家中大小俱打发出去,说道:“老爷已死,家里养不得闲人。”
每日要小姐自己上灶,从前体面,一概没有,叫唤俱称香雪,也不叫小姐了。小姐此时无奈,忍气吞声,一心还指望王昌年凶信未确,待他回来。日里同添绣做饭,夜间做生活,诸般苦事不可尽言。
一日,焦氏与焦顺商量道:“我们一家,只有香雪这丫头性子不好,留他在家中,日日讨气。如今老子死了,那怕他放肆?我意欲寻一家好主儿,卖他几十两银子,况且你做秀才甚觉烦难,不如拿些银子,谋袭那老子的官职。若留香雪在家,他是怪你的,必定有些说话。你何不出去访问访问,就是崔氏族中见与我女儿攀亲,难道有不顺从的?王昌年那厮,当初原没有六礼三端,已后也不睬他。”
焦顺道:“母亲所见极是有理。我就出去寻人家了。”
当日母子两个算计停妥,焦顺竟往外边去。
却说开封府中有个败落财主,姓潘,混名叫做潘一百,因他半字不识,生性甚顽,人有讥诮他的,就说“我拼一百银子与他打官司。”故此人俱称他做潘一百。平日间与焦顺极相好。那日,焦顺无事走到潘家闲话,说起妹子的事,要攀一好人家,潘一百道:“闻得令妹才貌兼全,我老潘近日丧了敝房,正要继续一个,我的嫡亲好舅爷总成我罢。”
焦顺道:“这个何妨?但是你混名叫潘一百,若要成这件事,当真要拼一百了,只不知你拼得拼不得?”
老潘连忙道:“拼得,拼得,只求舅爷周旋。”
焦顺大喜道:“这等包你明日就成。”
老潘即留住焦顺吃酒,盛设款待。焦顺归家私下与母亲说知。焦氏喜出望外,也不要媒人说合,就托焦顺择日行礼。焦顺次日又到潘家,说:“一百之外还要白银二十两,送我舅爷做谢媒的礼。”
老潘无不允从,便打点兑出银子来。是日先送二十两头与焦顺受了。遂取出二十两银子,就要在本月中择一吉日,早晨行礼,夜间结亲,话得十分停当。香雪小姐在家,影也不知。外边的人共传这事,个个晓得。也有说:“老潘何等造化?寻着个有名的小姐。”
也有说:“崔家只领银子,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送与这样恶人家,可惜可惜。”
原来老潘做人,惯喜说大话,那崔家聘礼,也不曾行,先各处张扬,以为得意。故此府城内外,晓得的到多。
忽一朝,焦顺在家无事,自已站在大门前看看,见街上一簇人,骑了牲口,拥到门前。中间一个美貌少年,衣服华盛,后面跟随的,也各整齐,手持名帖,竟向焦顺问道:“此间可是崔总爷府里?我们陕西李相公,特来进拜。”
把焦顺一时间,提在浑水里,便道:“大哥,你问的是那个崔总爷?”
那人道:“是征剿陕西的先锋崔总爷,讳世勋的。”
焦顺不知所以,便答道:“若是这个崔总爷,我这里便是。”
只见焦顺说了这一句,那个美少年,竟下了牲口,踱进门来。焦顺手忙脚乱,也无暇看名帖上是某人,只得揖他进了厅。分庭抗礼,大家坐定,那个相公开口道:“府上讳世勋的崔老先生吾兄什么相称?”
焦顺道:“不敢,就是先父,不幸在陕中死难。”
相公道:“久仰久仰。小弟姓李,祖居陕西,在贵处府前开绸缎店铺的就是舍亲。小弟在敝府与令先尊极相好。见他死节,心甚不安,近日偶便,到舍亲处,故此特造府进拜,还要请令堂老夫人相见,叫小厮请老夫人出来。”
焦氏在里头听得,他是极势利的,闻知外边有个富贵家公子,又是老崔的相知,急急出来。各相见过,焦氏道:“家门不幸,我老爹战没陕中,家事凋零。承相公思念寒家,远来存问,感之不尽。”
李相公道:“崔老伯是个好人,遭此大难,幸喜伯母清健。家内还有何人?”
焦氏指焦顺道:“只有这个小儿,侥幸在学官,里头还有个小女,尚未出阁,至亲四五口,其余下人俱打发在外。”
相公就唤随从的,送上一包礼,却是白银二十两。焦氏逊谢一番,也就受了。大家又把老崔的事,询问一会。吃了两道茶,李相公就起身,焦氏留住,要收拾便饭,相公不肯,竟出门而去。
你道这李相公是谁?不是别人,原来那就是山东的英雄女大师改名白从李的。他自从与王昌年别以后,思量昌年想念崔家小姐,日夜不乐,必定照顾他妻子,方始得他欢心。况且河南是大省,也该到这所在走一遭。因前年曾打发人在府前开张店铺,如今到了凡事便当。那崔家家内的事,他原晓得详细,只因一到开封,便有人说起潘一百续娶的事。从李吃了一惊,想道:“若崔家小姐被继母逼嫁别人,那王昌年便不好了。幸喜闻得潘家尚未行聘,所以急到崔家拜望,又要把用兵的计,救那香雪小姐。”
恐怕白从李名姓叫熟了有人踪迹,故又改姓了李。在河南只说是李相公。我做小说的,原叫他白从李,使列位看官们,只记那莲岸女师,当初的改名,已后便不混杂了。
话休烦絮。说这焦氏送出那个公子,进来对焦顺道:“天下有这样好人,你明早急去还拜,就把一个名帖,请他吃酒。”
焦顺到第二日清早,便到府前绸铺里答拜。白从李出来近接迎,好一个相公,相貌整齐,出言伶俐,把焦顺骗得十分欢喜。焦顺面送请帖,邀他吃酒。从李并不推辞,便同焦顺过来。焦氏在家整备酒肴,只苦了香雪小姐,想念父亲,心里堆出苦来,焦氏着他烹调,忙了一昼,外边焦顺陪了白从李吃酒。从李留心哄骗焦顺,渐渐话到香雪小姐身上,焦顺酒后忘怀,便说舍妹怎样有才怎样标致,近日有一个敝友潘家要攀亲。从李道:“小弟一到贵府,就闻得有个潘一百,年纪又老,做人未必稳当,只不知吾兄何故要与他联姻?”
焦顺道:“他做人实是不平顺的,只因寒家贫乏,见他家道富饶,使舍妹后日不愁贫困,故有联姻的意思,如今也未曾聘定。”
从李道:“若论家业不敢多说,小弟比那潘家略胜数倍,小弟自幼主意,要求个淑女,至今尚未有遇。既是令妹这般才貌,且是向日承令先尊见爱,,吾兄何不回了潘家,玉成小弟罢?”
焦顺道:“这是极好的。但敝有潘家已经面约聘仪有金、择吉行礼了,为之奈何?”
从李道:“这个何难,吾兄只说令堂占卜不合便了。至若聘仪,任凭吾兄主张,比那潘家不妨加倍。”
焦顺是极爱财的,说道:“既承台命,少刻当与家母相商奉复。”
从李再三谦谢,又把几句好话骗他,酒席完散,分别归家。焦顺送出后,即到里面,而与焦氏商议道:“我看那李家公子,广有钱财,人品又好,若把香雪嫁他,不要说聘礼比潘家更多,后日还可生发他。这样好主顾,不过放过。焦氏道:“我如今只要银子,不论什么,但是这个公子,面貌甚美,到便宜了香雪。也顾不得了,你须到潘家,巧言回绝,不要惹他算计。”
焦顺道:“虽则口约,实未行礼,怕他怎么。”
到了午前,白从李着人来请焦顺说:“家相公特差小的奉候相公,到家一坐,相公须是就去。”
焦顺正要到潘家回话,因有人催促,便先到绸店里来。从李接进,满面春风,吃过了茶,就 送酒席,但见席上酒器金银□玉极其豪富。虽不到饮半日,从李道:“昨日所恳,曾与令堂商确否?”
焦顺道:“家母闻吾兄姻事,十二分仰慕,小弟今日正待往敝友处回绝。”
从李道:“既承令堂许允,唤小厮先将一对元宝送上老夫人做了日的见面礼。”
焦顺见银子来得容易,酒也无心多吃,急要回那潘家,即便起身告辞,急急奔到潘家。
潘一百听见焦顺口声,连忙出来,笑道:“舅爷何故两日不见我?小弟昨夜梦见令妹的。”
焦顺道:“休得趣笑,小弟有句话特来奉告。”
焦顺正要讲话,忽听得外边一片声响打进门来。只见数十个公差,将两条索子把焦顺、潘一百俱索了,不分皂白,横拖出门。两人吓得魂不附体,细问来历。乃是按院衙门访察,急如星火,霎时间把两人推在本县监里。潘家忙乱,不消说起。
当晚便有人报知焦氏,急得焦氏叫天屈地,无可如何。正在急迫之时,忽然有人走进来,乃是白从李,随了许多从人,传进里面说:“前日的李相公,要请奶奶说话。”
焦氏正无摆布,就蓬头乱发的哭出来。从李见了,便不闲话,对焦氏道:“令郎忽遭此害,小侄在外打听晓得了,放心不下,如今没奈何,要用些银子了。”
焦氏道:“多谢相公,便是这等说,但手中分文也无,怎么处?”
从李道:“伯母不要忙,待小侄设处起来。但小侄有句话,此时无暇细说,只索直告罢。今早大兄到舍,原说为令爱姻事,蒙伯母许允,不意有此大难。以后要用银子,无论多少,情愿替他周旋。只是这一两月中,除了今夜子时再无吉日,伯母若肯今晚就在尊府与令爱结亲,先备下花红银二三两在此,悉凭尊意斟酌。”
焦氏只顾银子,那顾日子好不好,便顺口应承道:“正是这样罢。”
从李就住在外厅,吩咐手下人准备做亲诸事。其二百两头,即当面送了,焦氏有了银子,便觉胆壮,按住了惊吓算计香雪亲事。
原来,白从李一到河南,便要把焦顺、潘一百下个毒手,先着人在按院衙门知会停当。只为要亲近焦氏,引进入门,故迟了数日,打听他母子性情,重银而不尽□,这一日乘他忙乱便要成亲,所谓迫人于险,使他不得不从。这两人即已进监,料没有人打挠了,至于结亲日子,他是女身,难道当真要捡黄道吉日?不过混账一番。使昌年的妻子不被别人占去。正是钟爱昌年,与他十分周旋的意思。
从李得计,焦氏安心两边俱有着落,只不知香雪小姐意下如何?论起来,这段亲事,在香雪小姐身上有三件大便宜:继母凌逼、困苦倍常,勿地有了丈夫,凭着他才貌,自然恩爱绸缪,这是第一件便宜;老潘丑恶,险些儿被他娶了,今得这个公子人才端正,岂不是第二件便宜?别人家出嫁女儿,最少也迟得一年半载,心里日日打点,还不能勾出门,如此一话就成,早晨话起,夜里成双,第三件便宜,其实不小。焦氏虽则凶恶,此番待女儿到算是个好意,且看他进去与香雪小姐如何安放。
说那焦氏,拿了白从李的银子,只索要将香雪嫁他,便抽身到里边来,对香雪道:“我的小姐,你做娘的今日有句要紧话,任凭你从也罢,不从也罢,但事到如此,也不容你不从了。”
平日间香雪与添绣,在家被焦氏拘管,一刻不闲。以前与潘家说亲,及至白从李这一番,一毫也不晓得。骤闻这从不从的话,心内忽然一吓,便道:“母亲这话女儿实不明白,请问为何而起?”
焦氏道:“自你父亲去后,家中凋残已极。今日你哥哥又遭无辜之祸,将来一家大小自然分散。想起来,我们都是没紧要的,惟有你的身子必定有个着落,做娘的便好放心。不然这私盐担子,谁人照管,我等地与你寻一极好人家,人才又端正,年纪又相访,家里又殷富。这是千中俭一的,如今现在前厅坐下,你若不信,可自往外边去看一看,便知我做娘的不负你了。今夜正值黄道吉期,这样好事不可错过,你也在房中,自已收拾一收拾。”
香雪小姐听了这一段话,不觉欢天喜地说道:“母亲主张自然不差。做女儿的焉敢不从?”
焦氏始初心上打算了半个时辰,练成这一番话,还恐怕香雪性子有些执拗,不意如此顺从,倒吃了一惊。
添绣在傍见小姐语言和顺,也疑心起来。即走到厅房背后,把那个等做亲的相公张了一张,想道:“原来小姐这样有心,不知在那里看见这标致相公,怪不得他顺从得快。”
便走进来,笑嘻嘻的对小姐道:“小姐今夜喜事!我方才往外边看那相公,果然生得好,这是小造化。”
香雪道:“痴丫头,这样事,论什么好不好,他们必定算停当了,不怕我不从的。我就把口头言语,与他争执有何用处?不若随他吧!”
添绣不知就里,对小姐道:“当初那个王家……”
香雪不待他说完一句,就说道:“不必多言,你去收拾房里。”
添绣一肚疑心,不敢多话,竟走进房。
看官那香雪小姐并无违背之意,已前在下说他三件大便宜事当真被他占了焦氏见香雪如此依顺,便在厨下整办酒席,挨至黄昏已后,就到厅上请那相公进来结亲,焦氏又吩咐管家说:“致意新相公因一时仓猝,凡事不备有未周处,后日补罢。白从李着人在外侍候,不必进来。”
竟自己踱到里边。香雪小姐独坐在房中,傍边立着添绣,焦氏同了媳妇杨氏走到小姐内房说道:“吉时已近,可将包头兜了,好出去结亲。”
小姐立起身来对焦氏道:“母亲嫂嫂在此,今夜之事无不相从,也要求母亲从女儿一句话。老爹去世,女儿服制在身,一时不曾打点换得。今夜可叫他先拜母亲,不妨请到房里来吃酒,应了吉时。女儿的交拜,且待明日,还要在爹妈灵座前做碗羹饭,然后成礼。”
小姐这一段话,却理明词顺,焦氏无言可答,只得出来述与新郎知道。白从李道:“这是大礼,悉听尊意。”
焦氏巴不得成就,便叫把毡单铺了。从李拜了焦氏四拜,也不待相请,便走进房。见小姐随身素衣,容貌却欺花赛月,从李先作个揖,小姐回了小礼。两边坐定,添绣摆上酒来。灯烛辉煌,照见洞房佳气,人只道一对佳人才子,不知下边那话却是雌对雌做,一个蚌珠相会。想到此处真可一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