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安禄山方僭号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杲卿乃假传禄山的恩命,召伪井陉守将李钦凑率众前来,受那登极的犒赏。俟其来至,与之痛饮至醉,缚而斩之,宣谕解散其众。贼将高邈、何千年,适奉禄山之命,往北方征兵,路过常山,亦为杲卿所杀。时部将在禄山手下名张献诚,正统兵围困饶阳,杲卿先声言,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令兵马使李光弼与武锋使仆固怀恩,统众兵卒出井陉来了。献诚闻之大惧,杲卿乃遣人往说之,使解晓阳之围,献诚遂引兵遁去。杲卿令袁履谦入饶阳,慰劳将士,传檄诸郡,于是河北响应。
杲卿以李钦凑的首级与高邈、何千年二人,献于京师,使其子颜泉明与内丘丞张通幽,赍表文赴京师奏报。那张通幽即张通悞之弟,他恐因其兄降贼,祸及家门,思为保全之计,知太原尹王承业,与杨国忠有交,欲藉以为援。乃力劝王承业留住颜泉明,表其奏文,攘其功为己功。杲卿起义才数日,贼将史思明引兵突至城下,杲卿使人往太原告急,王承业既攘其功,正利于杲卿之死,拥兵不救。杲卿悉力拒战,粮尽兵疲,城遂陷,为贼所执,解送禄山军前。安禄山大喝一声道:“你何背我而反!”
杲卿瞋目大骂,禄山怒甚,令人割其舌,并袁履谦一同遇害。二人至死,骂不绝口。正是:
通幽顾家不顾国,承业冒功更忌功。
坐使忠良被兵刃,空将血泪洒西凤。
杲卿尽节而死,却因王承业掩冒其功,张通幽诡诞其说,杨国忠蒙蔽其说,朝廷竟无恤赠之典。直至肃宗乾元年间,颜真卿泣涕诉于肃宗,转达上皇。那时王承业已为别事,被罪而死。张通幽尚在,上皇命杖杀之。追赠杲卿为太子太保,谥曰忠节。其子泉明,为贼所掠,后于贼中逃脱,求得其父尸,并求得袁履谦之尸,一体棺殓以归。凡颜氏族人及其父之旧将吏妻子流落者,都出资赎回五十余家,共三百余口,人皆称其高义。此亦是后话。
且说真卿一日闻杲卿之死,大哭大惊,哭是哭其兄,惊的是常山失守,贼据要冲,深为可虑。忽探马来报,说郭子仪奉诏进取东京,特荐李光弼为河东节度使,分兵万余,从井陉而来,一路进取。颜真卿喜道:“如此则常山可复矣!”
时清河县吏民,使其邑人李萼至平原,奉粟帛器械,以资军用,且乞借兵以为战守之助。
那李萼年方弱冠,器宇轩昂,言同明快。真卿奇其人,以兵五千借之。李萼因进言说道:“朝廷已遣兵出崞口,贼据险相拒,官军不得前。公今引兵先击魏郡,公兵开崞口以引出官军,团讨平汲邺以北诸郡县,然后合诸镇兵,南临孟津,据守要害,制其北走之路。但须表奏朝廷,坚壁勿战,不过月余,贼必有内溃相图之事矣!”
真卿然其说,命参军李择交等,将兵会清河、博平,兵屯于堂邑。伪魏郡太守袁知泰率众来战,官军奋力击之,贼众溃败,遂拔魏郡,军声大振。北海太守贺兰进明兵来会屯于平原城之南,真卿待之甚厚,且以堂邑之功让之。进明居之不疑,竟自具表上奏,真卿亦不以为怪。又闻李光弼已恢复常山,郭子仪与李光弼合兵一处。
贼将史思明来战,子仪用计,思明露髻跣足,持折枪步行,私自逃去,河北十余郡皆下。又闻雍丘防御使张巡与贼连战,屡败贼众。正欢喜间,忽闻朝廷上有诏,催促副元帅哥舒翰出战。
原来哥舒翰屯军潼关,为长安屏障之计,按兵不动,待时而进。河源军副使王思礼乘间进言曰:“今天下以杨国忠召乱,莫不切齿,公当上表,请斩杨国忠之头,以谢天下,则人心皆快,各效死力矣!”
哥舒翰摇头不应。王思礼又道:“若是上表,未必便如所请,仆愿以三十骑,劫取杨国忠至潼关斩之。”
哥舒翰愕然道:“若如此,真是哥舒翰反,不是安禄山反了。此言何可出诸君口?”
思礼乃不敢复言。那边杨国忠也有人对他说:“朝廷重兵,尽在哥舒翰掌握之中;倘假人言为口实,如拔旗西指,为不利于公,将若之何?”
国忠听说乃大惧,方寻思无计,忽人报贼将崔乾佑在陕,兵不满四千,赢弱不堪,甚属无备。国忠即奏启玄宗,遣使催哥舒翰进兵恢复陕洛。哥舒翰飞章奏言道:“安禄山习于用兵,岂真无备。今特示弱者,诱我出兵耳!我兵若轻出敌,正堕他的诡计。且贼远来,利在速战,我兵据险,利于坚守。况贼残虐,失众民心,势已日蹩,将有内变,因而乘之,可不战而自戢。要在成功,何必务速?今诸道征兵,尚多未集,请姑待之。”
郭子仪、李光弼亦上言:“请引兵北攻范阳,覆其巢穴,擒贼党之妻孥为质,以招之,贼必内溃。潼关大兵,惟宜固守,不可轻出。”
颜真卿亦上言:“潼关险要之地,屏障长安,固守为尚。贼羸师以诱我,幸勿为闲言所惑。”
奏章纷纷而上,无奈国忠疑忌特深,只力持进战之说。玄宗信其言,连遣中使,往来不绝的催出战,且降手敕切责云:
卿拥重兵,不乘贼无备,急图恢复要地,而欲待贼自溃,按兵不战,坐失事机,卿之心计,朕所未解。倘旷日持久,使无备者转为有备,我军迁延,或无成功之绩,国法具在,朕自不敢徇也。
哥舒翰见圣旨降下,严厉切责,势不能止,抚膺恸哭一回,遂整饬队伍,引兵出关。与崔乾佑之兵,遇于灵宝西原。贼兵据险以待,南向阻山,北向阻河,中向隘道,七十余里。王思礼等将兵五万俱前,副将庞忠等引兵十万继进。哥舒翰自引兵三万,登河南高阜,杨旗擂鼓,以助其势。 崔乾佑所率不过万人,部伍不整,官军望见,都皆笑之。谁知他已先伏精兵于险要之处,未及交兵,佯为偃旗曳戈,好像要逃遁的一般。官军懈不为备,方观望间,只听连声炮响,一齐伏兵多起。贼众乘高抛下木石,官军被击死者甚多。隘道之中,人马受束,枪杆俱不施用。
哥舒翰以毡车数十乘为前驱,欲藉以为冲突。崔乾佑却以草车数十乘,塞于毡车之前,纵炎烧焚。恰值那时东风暴发,火趁风威,风因火势,烟焰沸腾,官军不能开目,妄自相杀。只道贼兵在烟焰中,一齐把箭射将去,及知箭尽,方知无贼。 乾佑遣将,率精骑数万,从山南转出官军之后,首尾夹攻,官军骇乱,大败而奔,或弃甲鼠匿,而逃入山谷;或抛枪奔走,或误入河中,溺死者不计其数。后军见前军如此败走,亦皆自溃,河北军望见,也都逃奔,一时两岸官军俱空。这一场好厮杀,但见:
初焉诱敌,作为散散疏疏;乍尔交锋,故作荒荒缩缩。一霎时后兵拥至,转瞬间伏兵齐起。炮响连天,鼓声动地。相逢狭路,用不着大到长枪;独占高冈,乱抛下木头石块。风能助火,顿教双目被烟迷;箭未伤人,却笑一时都射尽。眼见全军既覆,足令大将获擒。
官军既败,哥舒翰独与麾下百余骑,自首阳山渡河,向西入关,余众奔至关外。
时已昏夜,关前原有三个极阔极深的大坑堑,以防贼人冲突的。那时败兵逃归,争先入关,慌乱里黑暗中,不觉连人带马,多被跌入坑堑内。须臾之间,坑堑填满,后来者践之而过,如履平地。二十万人马出战,败后得归者,八千余人。 崔乾佑乘胜,攻破潼关。哥舒翰退至关西驿中,揭榜收合败卒,欲图再战。部下番将人拔归仁心欲降贼,及声言贼兵将至,促哥舒翰出驿上马。人拔归仁言道:“主帅以二十万众,一战而尽,有何颜复见天子;况又权相所疑忌,独不见高仙芝、封常清之事乎?即请东行,以图自全之策。”
哥舒翰道:“吾身为大将,岂肯降贼。”
便欲下马。归仁叱部卒,系哥舒翰两足于马腹,不由分说,加鞭而行,诸将有不从者,都被缠缚。遇贼将田干真,引兵来接应,遂将哥舒翰等执送禄山军前。禄山本与哥舒翰不睦的,那时却不记旧怨,用言劝他降顺。哥舒翰只得降了,火拔归仁自夸其功,大言于众,以为哥舒翰之降,我之力也。禄山间之大怒道:“归仁背朝廷,逼主帅,不忠不义!”
命即斩其首以示众。当年安禄山奏请用番将守边,后来反叛,多得番将之力;火拔归仁自夸是番将,故敢大言夸功,亦不想竟为禄山所杀。正是:
反贼亦难容反贼,小人枉自为小人。
哥舒翰既降贼,禄山命为司空,逼令作书,招李光弼等来降。光弼等皆复书切责之。禄山知其无效,乃囚之于后院中。后人有诗叹云:
哥舒本名将,丧师非其罪。
权奸能制命,大帅如傀儡。
战所不宜战,我心先自馁。
辱身更辱国,千载有余悔。
这一场丧师,非同小可。此信报到京师,吃惊不小。正是:
将军失利边疆上,天子惊心宫禁中。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