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痴儿肥蠢,娘看偏奇浚何意洗几蒙赐,更阿父能帮兴。
不堪娇妒性,暂离宫寝。一缕香云轻剪,便重得君王幸。
——调寄《霜天晓角》
人生七情六欲,惟有好色之念,最难祛除。艳冶当前而不动心者,其人若非大圣贤,大英雄,定是个愚夫呆汉。所以古人原不禁人好色。但好色之中,亦有礼焉:苟徒逞男女之情欲,不顾名义,渎乱体统,上下宣淫以致丑声传播,如何使得?
且说秦国模、秦国桢兄弟二人,都在翰林供职,这秦国模为人刚正,只看他不肯占其弟之科名,可知是个有品有志之人。他见贵妃擅宠,杨氏势盛,禄山放纵,宫闲不谨。因激起一片嫉邪爱主之心,便同其弟计议,连名上一疏,谓朝廷爵赏太滥,女宠太盛。又道安禄山本一塞外健儿,廖膺节钺,宜令效力边疆。不可纵其出入宫闱,致滋物议,其言甚切直。
疏上,玄宗不悦。群小交进谗言,说他语涉讪谤,宜加重谴。有旨着廷臣议处,亏得贺知章与吴筠上疏力救,玄宗乃降旨道:“秦国模、秦国桢越职妄言,本当治罪,念系勋臣后裔,新进无知,姑免深究,着即致仕去。今后如再有渎奏者,定行重处。”
此旨一下,朝臣侧目。时奸相李林甫,欲乘机蔽主专权,对众谏官说道:“今上圣明,臣子只宜将顺,岂容多言?诸君不见立仗之马乎,日食三品料;若一鸣,便斥去矣。”
自此谏官结舌不言。玄宗只道天下承平无事,又尝亲阅库藏,见财货充盈,一发志骄意满,视金帛如粪土,赏赐无限。一切朝政,俱委之李林甫。那李林甫奸狡异常,心虽甚忌杨国忠,外貌却与和好;又畏太子英明,常思与国忠潜谋倾陷。又有揣知安禄山之意,微词冷语,说着他的心事,使之心眼惊佩,却又以好言抚慰之,使之欣感不忘,因而朋比为奸,迎合君心,以固其宠。玄宗深居官中,日事声色,以为天下承平无事,那知道杨贵妃竟与安禄山私通。正是:
大腹肥躯野汉,千娇百媚宫娃。
何由彼此贪恋,前生欢喜冤家。
自此安禄山肆横无忌。玄宗又命安禄山与杨国忠兄妹结为眷属,时常往来,赏赐极厚,一时之贵盛莫比。又加赐韩国、虢国、秦国三夫人,每月各给钱十万,为脂粉之资。三位夫人之中,虢国夫人尤为妖艳,不施脂粉,自然天生美丽。当时杜工部有首诗云: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一日,值禄山生日,玄宗与杨贵妃俱有赐赉。杨兄弟姊妹们,各设宴称庆。闹过了两日,禄山入宫谢恩,御驾在宜春院,禄山朝拜毕,便欲叩见母妃杨娘娘。玄宗道:“妃子适间在此侍宴,今已回宫,汝可自往见之。”
禄山奉命,遂至杨妃宫中。杨妃此时方侍宴而回,正在微酣半醉之间。见禄山来拜谢恩,口中声声自称孩儿。杨贵妃因戏语道:“人家养了孩儿,三朝例当洗儿,今日恰是你生日的三朝了,我今日当从洗儿之例。”
于是乘着酒兴,叫内监宫女们都来,把禄山脱去衣服,用锦缎浑身包裹,作襁褓的一般,登时结起一彩舆,把禄山坐于舆中,宫人簇拥着绕宫游行。一时宫中多人,喧笑不止。那时玄宗尚在宜春院中闲坐看书,遥闻喧笑之声,即问左右:“后宫何故喧笑?”
左右回奏道:“是贵妃娘娘,为洗儿之戏。”
玄宗大笑,便乘小车,来至杨妃宫中观看,共为笑乐,赐杨妃金钱银钱各十千,为洗儿之钱。正是:
樗蒲点筹,洗儿赐钱。
家法相传,启后承前。
话分两头。那杨妃便宠眷日隆,这边梅妃江采苹,却独居上阳宫,十分寂寞。
一日偶闻有海南驿使到京,因问官人:“可是来进梅花的?”
宫人回说是进荔枝与杨贵妃娘娘的。原来梅妃爱梅,当其得宠之时,四方争进异种梅花。今既失宠,自此无复有进梅者。杨妃是蜀人,爱吃荔枝,海南的荔枝,胜于蜀种,必欲生致之。乃置驿传,不惮数千里之远,飞驰以进。此正杜牧之所云: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道荔枝来。
当下梅妃闻梅花绝献,荔枝远来,不胜伤感。即召高力士来问道:“你日日侍奉皇爷,可知道皇爷意中还记得有个江采苹三字么?”
力士道:“皇爷非不念娘娘,只因碍着贵妃娘娘耳!”
梅妃道:“我固知肥婢妒我,皇上断不能忘情于我也。我问汉陈皇后遭贬,以千金赂司马相如作长门赋献于武帝,陈皇后遂得复被宠遇。今日岂无才人若司马相如者,为我作赋,以邀上意耶?我亦不惜千金之赠,汝试为我图之。”
力士畏杨妃势盛,不敢应承,只推说一时无善作赋者。梅妃嗟叹说道:“这是何古今人之不相及也!”
力士道:“娘娘大才,远胜汉后,何不自作一赋以献上?”
梅妃笑而点首,力士辞出,宫人呈上纸墨笔砚,于是梅妃即自作楼东赋一篇,其略云:
玉鉴尘生,凤奁香珍。懒蝉鬓之巧梳,闭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葱宫,但注思乎兰殿;信标梅之尽落,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扬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瞅瞅。楼上黄昏兮,听凤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事;闲庭深闭,嗟青鸟之信修。缅夫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笠歌赏宴,陪从宸修。奏舞鸾之妙曲,乘画鹢之仙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缎。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靡休。何期嫉色庸庸,妒心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而不得,相梦着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慵独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竟,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步踌躇乎楼东。
赋成,奏上。玄宗见了,沉吟嗟赏,想起旧情,不觉为之怃然。杨妃闻之大怒,气忿忿的来奏道:“梅精江采苹庸贱婢子,辄敢宣言怨望,宜即赐死。”
玄宗默然不答,杨妃奏之不已。玄宗说道:“他无聊作赋,全无悻慢语,何可加诛?为朕的只置之不论罢了。”
杨妃道:“陛下不忘情于此婢耶,何不再为翠华西阁之会?”
玄宗又见提其旧事。又惭又恼,只因宠爱已惯,姑且忍耐着。杨妃见玄宗不肯依他所言,把梅妃处置,心中好生不然,侍奉之间,全没有个好脸色,常使性儿,不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