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三年,予自蜀至京师,上书言事,神宗皇帝即日召见延和殿,授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时参政王介甫、副枢陈暘叔同管条例事,二公皆未尝知予者。久之,介甫召予与吕惠卿、张端会食私第,出一卷书,曰:“此青苗法也,君三人阅之,有疑以告,得详议之,无为他人所称也。”
予知此书惠卿所为,其言多害事者,即疏其尤甚,以示惠卿。惠卿面颈皆赤,归即改之。予间谒介甫,介甫问予可否,予曰:“以钱贷民,使出息二分,本以援救民之困,非为利也。然出纳之际,吏缘为奸,虽重法不可禁;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非理之费;及其纳钱,虽富家不免违限。如此,则鞭箠必用,自此恐州县事不胜繁矣。唐刘晏掌国用,未尝有所假贷,有尤其靳者,晏曰:‘民侥幸得钱,非国之福;吏以法责督,非民之利便。吾虽未尝假贷,而四方丰凶贵贱,知之不逾时,有贱必籴,有贵必粜,故自掌利柄以来,四方无甚贵甚贱之病,又何必贷也?’晏之所言,则汉常平之法矣。今此法见在,而患不修举;公诚有意于民,举而行之,刘晏之功可立俟也。”
介甫曰:“君言甚长,当徐议而行之。此后有异论,幸相告,勿相外也。”自此逾月不言青苗法。会河北转运判官王广廉召议事,予阅条例司所撰诸法,皆知其难行,而广廉常上言,乞出度牒数十道鬻而依关中漕司行青苗事,春散秋敛以侔利,与惠卿所造略相似,即请之以出施河北,而青苗法遂行于四方。予在条例司,王介甫问南盐利害,对曰:“旧说有三而已:其一,立盐纲赏格,使官盐少拌和,则私盐难行;其二,减官价,使私贩少利;其三,增沿江巡检,使私贩知所畏。若三说并用,则盐利宜稍增。然利之所在,欲绝私贩,恐理难也。”介甫曰:“不然,但法不峻耳。”对曰:“今私盐法至死,非不峻也,而终不可止,将何法以加之。”
介甫曰:“不然。一村百家俱贩私盐,而败者止一二,其余必曰:‘此不善贩,安有败?’此所以贩不止也。若五家败,则其余少惧矣;十家败,则其余必戢矣;若二十家至三十家败,则不敢贩矣。人知必败,何故不止?此古人所谓‘铄金百镒,盗跖不掇’也。”
对曰:“如此诚不贩矣.但恐二三十家坐盐而败,则起为他变矣!”一日复问铸钱,对曰:“唐‘开通’钱最善,今难及矣!天禧、天圣以前钱犹好,非今日之比,故盗铸难行。然是时,官铸大率无利,盖钱法本以均通有无,而不为利也。旧一日铸八九百耳,近岁务多以求利,今一日千三四百矣。熙宁初止此,间后又增二千矣。钱日滥恶,故盗铸日多,今但稍复旧,法渐正矣。”
介甫曰:“何必铸钱?古人以铜为器皿,精而能久,善于瓷漆。今河东铜器,其价极高,若官勿铸钱而铸器,其利比钱甚厚。”对曰:“自古所以禁铸铜为器皿者,为害钱法也。今若不禁铜器,则人争坏钱为器矣。”介甫曰:“铸钱不如铸器之利,又安以钱为?”对曰:“人私铸铜器,则官铜器亦将不售。”介甫曰:“是不难,勒工名可也。”不对而退。其后铜器行而钱法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