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吴振楚从那少年家里出来,放紧了脚步,一口气向西方奔波了十七、八里路,天色才到黄昏时候,快要淹没到地下去的太阳,望去早被那笔尖也似的山峰遮掩了。吴振楚看那山,一峰独出,左右没有高下相等的山峰,知道要拜的师傅,便是住在那座山里;不敢停步,一会儿走到那座山底下。只见茅屋瓦舍,相连有二、三十户人家。一家家的屋檐缝里,冒出坎烟,在田里耕作的人,三三五五的肩着农器,各自缓步归家。
吴振楚看了这般农人日入而息的安闲态度,不由得想到自己年来的奔波劳苦,全是为陈志远欺辱过甚,自己才弄到这步田地。心想只要能学成武艺,报了两次欺辱的仇恨,自后仍当在家乡,安分守己的做生意,再也不和人斗气了。一面心里是这么想着,一面拣了一处排场气派大些儿的人家,走进去借宿,这家出来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问吴振楚从那里来,吴振楚说了要上山去,因天色晚了,特来借宿的意思。
老人听了,连打量了吴振楚几眼问道:“上山去找师傅吗?”吴振楚不由得又是一惊,暗想这老头,怎么知道我是上山找师傅呢?随即点头答道:“我确是要上山找师傅,但是你老人家怎生知道的呢?”老人见问,倒望着吴振楚发怔,好一会才说道:“你既是要上山找师傅,如何反问我怎生知道。”吴振楚道:“我是外省人,初来这里,原不知道这山上有什么师傅,因有人指引这条道路,才到这里来,其实师傅是谁,我并不知道。”
老人笑道:“这就难怪你问我了。这山上的师傅,我们也不知道他是那里的人,来这山中种地度日,已有了三十多年,我们只知道他姓翟,见面都叫瞿铁老,这山下几十户人家的子弟,他都招了去练武艺,所以我们又都叫他师傅。这山上除了师傅和许多小徒弟外,并没有旁人,你要上山去,不是找师傅找谁呢。”吴振楚这才明白,这夜就在此家借宿了一宵。这家因是来找瞿铁老的,款待得甚是殷勤,次早道谢起身,仍挑了那一百串钱,走上山去。
行到半山,果见一座全体用麻石砌成的庙宇,形式古老,至多也是二三百年以前的建筑。庙的规模不十分宏大,山门前一块平地约有三四丈宽大,山门敞开着,有十多个小孩,在门里手舞足蹈的玩耍。吴振楚看了,不以为意,直跨进门去,只是门里的地方不宽,有十多个小孩,在那里手舞足蹈,把出入的要道塞住了。
吴振楚挑了这一百串钱,不好行走,只得立住脚,等众小孩让路,但是众小孩彷佛不曾看见有人来了似的,乱跳乱舞如故,没一个肯抬头望吴振楚一眼。吴振楚等得心里焦躁起来了,打算挑着钱直撞过去,把众小孩撞翻几个。忽然转念一想使不得。那少年不是曾叮嘱我,若有羞辱须忍耐吗?怎好一到就任性撞祸呢!这么一想,实时将钱担放下来,对就近一个小孩问道:“师傅在里面么?”那小孩只当没听见,睬也不睬。
吴振楚暗自纳闷道:“这小东西聋了吗?就在他跟前问他,怎么也不听见。”只是仍不敢动气,走进一步,拣了一个年龄略大些儿的,照前问了一句,并说因我这里有一封信,要当面交给师傅。这小孩也是一般的,只当没听得。
吴振楚忍气吞声的,立在旁边,又不敢径里面走。仔细看众小孩,虽是乱舞乱跳,然各自专心一志的,各不相犯,也没一个开口说话,不像是寻常小孩无意识的玩耍。心想难道这就是练习武艺吗?我自己不是曾练习过武艺的人,近来跑了几省的地方,南北会拳脚有名的好汉,也不知见过了多少,那里见过这种乱跳乱舞的拳脚呢。吴振楚心里正在这么怀疑,只见正殿上走下一个须发皓然的老人来,反操着两手,笑容满面的从容走着。
吴振楚料知这老人,必就是要拜的师傅,连忙整了整衣服,掏出那少年的信来,双手擎着迎上去。恭恭敬敬的请了一个安,将信呈上,口里并不说什么。因为吴振楚此时心里还有些不相信这样年老的人,果有本领,能做自己的师傅。近来所见名头高大的人物,实在太多,徒有虚名的,居十之七八,有了这些经验,就恐怕瞿铁老也没有了不得的本领,够不上做自己的师傅,所以不肯随口称呼。
瞿铁老看了一遍,登时蹙着眉头说道:“你已有这么大的年纪了,怎么好到我这里来做徒弟呢?我的徒弟没有过一十五岁的,你如何和他们混得也罢,你得这封信到我这里来,也不容易,我收你做个徒弟倒使得,不过你从前做过些什么功夫,须使几手出来,给我看看,我才好就你的资质,传你的武艺。”
吴振楚道:“凭空使出来,只怕难看出功夫的深浅。”瞿铁老似乎已仅得吴振楚的用意,是不知道自己的本领,能不能做他的师傅。随即点头笑道:“一个人空手使起来,是不容易看出功夫的深浅,我找一个徒弟和你对使,你的功夫就显而易见了。”说着,向众小孩中叫了一声,当下也没听出叫的什么名字,只见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孩子,实时停了跳舞,规行矩步的走了过来。瞿铁老指着吴振楚,笑向这孩子道:“这是你的师兄,你陪你师兄走一趟拳脚,看你的功夫,也有些儿用处没有?”
这孩子望着吴振楚,面上露出些害怕的神气。瞿铁老笑道:“又不是认真相打,害怕些什么?尽管放胆把功夫拿出来!你师兄见你年纪小,出手必留着几分气力。这殿上空阔,使起来没有碍手碍脚的东西。”吴振楚跟着走到正殿,心中暗忖这老头也太小觑我了,虽说不是认真相打,岂不知道拳脚无情,不动手则已,动手那有不伤人的道理。休说这十二、三岁的小孩,本领有限,即算他手脚灵便,只是万一不留神,碰在我的拳头上,岂不要把他打个骨断筋折!
只听得瞿铁老说道:“我并不是要看你的功夫怎样,是要在功夫上看你的资质怎样。你尽管将生平的本领拿出来,打到那时分,我叫你们住手,你们就得住手。”
吴振楚见这孩子随便站着,并不立什么架式,便也立着不动。瞿铁老道:“你是师兄,今日又是初到,先动手罢。不要因他年纪小,身量小,不敢下手打他,有我在此,便打伤了什么所在,也没要紧。”吴振楚只得紧了紧腰带,先立一个门户,看这孩子怎样动手。但是立了一会,这孩子只站着不动,丝毫没有要和人相打的样子。
瞿铁老在旁边催促道:“你先动手打进去。”吴振楚遂动手打进去,因想显点儿力量给瞿铁老看,打算只用两个指头,将这孩子提起来,往正殿屋梁上抛去,再用两个指头接着,好让瞿铁老知道不是寻常之辈。不过心里虽是这般着想,明明的一拳朝这小孩打去,眼见小孩的身体,往左边一晃,便不见纵影了,觉得背上有小手掌,拍灰也似的,连拍了两三下,急掉转身躯,只见小孩立在背后,仍是刚才一般的,随便站着;又扑将过去,伸手待抓小孩顶上的短发,那里抓得着呢?分明看见他往下一蹲,又是一点儿踪影不见了。疑心又是转到了背后,正要用后膛扫腿,折身扫去,猛觉自己顶上的头发,好像有几根被铁钉挂住了似的,痛彻心肝,只是才痛了一下就不痛了。
吴振楚止不住心头冒火,看小孩就站在身边,做出嘻笑顽皮的样子,恨不得一拳打他一个透明的窟窿。思量两次都都被他逃跑了,虽是由于这短小东西的身体灵便,然我也不应该用一只手去打他,若我张开两条臂膊去捉他,看他能逃到那里去。当下定了这个合手成拿的办法,那敢怠慢,即将臂膊支开,对小孩拦腰抱去,小孩真个似乎害怕的样子,往后倒退。吴振楚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那肯放松半点,紧逼过去。
小孩接连七、八步,退到楹柱跟前,被楹柱抵住了,没有消步的余地。吴振楚见了,心中好不欢喜,抢一步喝声那里走!他本是屠夫出身,便真用屠夫捆猪的手法,双手螃蟹钳一般的合将撺来。只抢步太急,用力太过,不提防额头上碰了一下,只碰得两眼金星四冒。作怪!吴振楚两手所抱的,那里是小孩呢?原来把楹柱抱着了,两手抱的即是楹柱,额头当然也和楹柱碰个正着。
正在这个当儿,听得这小孩在背后格格的笑。吴振楚本已忿火中烧,待回身再与小孩拚个你死我活的,心里不知怎么的,忽然明白了,暗想我特地倾家荡产的出门找师傅,自然巴不得遇着这样本领比我高强的人,我才可望练成武艺,回家报仇。若遇着有本领的,心里又不服气,然则我辛辛苦苦出门干什么呢?吴振楚这么一着想,不但没有不服气的念头,反欢天喜地的走到瞿铁老面前,双膝跪下去,叩了无数个头,才起来说道:“你老人家真配做我的师傅,我倾家荡产,只得一百串钱,一百两银子,情愿尽数孝敬师傅。”
瞿铁老笑道:“我这里吃的穿的都够,那用得着这些银钱。你学好了武艺之后,不能不穿衣吃饭,你自己留着用罢!你此刻从我学武艺,须把你以前的本领,完全忘掉,方能学好,比他们初学的小孩,难学几倍,你要学就非十分耐苦不可。”吴振楚问道:“我原有些功夫的,怎么倒比初学的为难呢?”瞿铁老笑道:“这时和你说,你也不得明白,我只问你一句话,从这里向南方走一百里路,我和你两个人同时动身,我一步也不错的向南方走,你却错走向北方去了,错走到七、八十里之后,你心里才觉得误了方向,要到南方去,仍回头走到同时动身的地方,再跟着我向南方走,是不是一百里路,差不多走了三百里呢?”吴振楚点头应是。
瞿铁老道:“你于今误了方向,已将近到一百里了,越是错走的远,越是不容易回头,你以前所做,是后天的功夫,后天功夫到你这样子,也算是可观的了。不过一遇我这种先天的功夫,就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吴振楚听了,虽不能十分领会,然相信从瞿铁老练成武艺,必能报仇雪恨,从此遂一心一意的,跟着瞿铁老学习。
这日瞿铁老传授吴振楚一手功夫,吴振楚不懂得用处。瞿铁老说:“这手名为揽雀尾,顾名思义,便可以懂得了。”正在这传授的时候,凑巧有一群麻雀,在房内上载飞载鸣。瞿铁老说得兴起,只一跺脚,腾身上去,就用揽雀尾的手法,揽了一只麻雀在手,翻身仍落到原处,对吴振楚笑道:“你已领会了这手的用处么?”吴振楚连忙说领会了。
瞿铁老一手托着麻雀,一手指着说道:“这麻雀并没受丝毫伤损,本来是可以实时飞起的,然而在我手掌上,并不用指头将他的脚或翅膀控住,尽管放开五指,将是这么蹲在掌心里,无论如何,飞不出我的手掌心。”吴振楚心里不相信,看这麻雀的神气,确是不曾受伤,蹲在瞿铁老掌心中,彷佛作势要飞的样子,只是瞿铁老的手,不住的微微颜动,麻雀竟飞不起来。瞿铁老笑道:“在掌心里使牠飞不动不算事,在我身上也能使牠飞不动。”说着费下腰来,脊梁朝天,将麻雀放在背上,只见那背也和手掌一样微微的颤动,麻雀又几番作势要飞,仍飞不起来。
瞿铁老复捉在手说道:“使牠飞不起,你已看见过了。我于今却要使牠飞着不能下。”吴振楚正有些疑这麻雀的翅膀,有了毛病,所以飞不起来,听得这么说,就更诧异了。看瞿铁老时,已松手任麻雀飞起来,麻雀本待飞上屋去,但是还飞不到两尺远,便被瞿铁老用手掌挡回了头,又待向回头方面飞去,也一般的被挡回来了。接连被挡回了四、五次,两个翅膀的力乏了,想落在瞿铁老的肩头上,作怪,这麻雀好像恐怕肩头承受牠不起的样子,两翅扑个不了,扑了好一会,瞿铁老亮开两条臂膊,麻雀见肩头上不能落,就扑到臂膊上来想落下,然而两条臂膊都扑遍了,竟像是没有给麻雀立脚的地方。
瞿铁老才笑问麻雀道:“苦了你了,仍在我掌心里歇歇罢!”麻雀果然扑到掌心蹲着。吴振楚看把戏似的,看了出神,至此才问道:“师傅这是用法术制住了牠吗?”瞿铁老摇头道:“我不懂得法术,这是硬功夫,并是极平常的道理,就是先天与后天的区别,牠非有后天的力不能飞,非有后天的力不能落,我不使牠得着后天的力,所以能是这样作弄牠。”吴振楚问道:“什么谓之后天的力呢?”
瞿铁老又指着掌中麻雀道:“你看牠不是时时刻刻敛住翅膀,做出要飞的样子吗?牠不能就这样飞上去,两脚必须借着后天的力一踪,两个翅膀才展得开来,牠脚没有力的时候,我掌心在牠脚下,牠只一用力,我的掌心就消了。掌心一虚,教牠从何处借力呢?所借的这一点力,便谓之后天的力,何以谓之后天的力呢?因牠先用力然后有力,所以是后天的力。即如你从前练的武艺,人家一手用六百斤的力打你,你便用七百斤力去揭开他,你这七百斤,即是后天的力,这后天的力,是没有止境的,是练不到绝顶的,你能练到一千斤,人便能练到一千零一斤,惟有先天无力,却是无穷之力。”
瞿铁老是这么解譬,吴振楚心里虽然领会得,无奈他从前专做的后天功夫,急切翻不过来;而归家报仇的心思,又十分热烈,只苦练了两年,自觉得武艺长进了不少,估量像陈志远那般本领,足可抵敌得住,便向瞿铁老申述要归家的意思。瞿铁老踌躇道:“论你武艺,还没到下山的时候,不过你既归家心切,我也只得放你下山去,但我须试你一试,看你的功夫,究竟做到了什么地步?”旋说旋到他自己卧室里,拿出一条二尺多长大指拇粗细的虎筋来,带吴振楚到山门外草坪里。
吴振楚看草坪中,竖了一根尺来高的木桩,瞿铁老一脚立在木桩上,一脚朝前平伸出来,两个指头控住虎筋一端,将这一端递给吴振楚道:“你是一个素来自负有力的人,又在我这里练了两年苦功,你且拉拉看,到底怎么样。”吴振楚欣然接了虎筋问道:“就这么拉吗?”瞿铁老说是。吴振楚先立稳了脚,用尽平生之力只一扯,不提防虎筋两断,因用力过猛,几乎仰天一跤跌倒了。倒退了好几步,才立住脚,看瞿铁老立在木桩上,摆也不曾摆动一下,笑嘻嘻的从容跨下木桩说道:“不行,不行,至少还差半年功夫,再吃半年辛苦,方好放你下山去。”
吴振楚没法,只得安心在庙中,朝夕苦练,又练了三个多月。这日早起,吴振楚正在草坪中做功夫,忽见那这写信的少年,匆匆忙忙的走来,望着吴振楚问道:“师傅起床了么?”吴振楚看少年的神情,料是有很紧急的事,要见师傅,忙答应起来了,少年头也不回的跑了进去。吴振楚心想,我多亏了这人,才得到这里来学武艺。二年来几番想下山去看他,只因不肯间断功夫,不曾去得,此时难得他自己到这里来了,我应该进去问候问候才是。他究竟姓什名谁,我还不知道,也没问过师傅,我于今快要下山回凤凰厅去了,今生今世,能不能再到这地方来,便是来了,能不能再和他见面,都还说不定。今日若是错过了,将来十年二十年后说起来,还是一桩恨事。想罢,即整理了身上衣服,向庙里走来,刚进了庙门,只见瞿铁老跟着那少年,旋说旋向外走,看瞿铁老的脸色,和少年一般的带着些愁苦的样子,一望就知道是心中有忧愁抑郁的事。二人说话的声音很细,听不出是说些什么。
吴振楚本待迎上去招呼,但见二人只顾一路说着走来,急匆匆的神气,却又不敢上前,妨碍二人的正务,只好拱立在一旁等候。瞿铁老走近跟前说道:“我有事须下山走一遭,大约须半个月以后,才得回来,等歇你那些师弟来了的时候,你对他们说,各人在家做半个月功夫再来。”瞿铁老立着和吴振楚说话,少年好像很着急,怕耽搁了时刻似的,连催快走。瞿铁老就跟着少年走了。吴振楚心里好生纳闷。
一会儿,众小孩来了,吴振楚将师傅吩咐的话,告知他们。众小孩笑道:“那是我们的师叔,就住在离这里不远,他从来是安闲无事的,不知今日如何这么忙迫?”吴振楚听了喜问道:“你们认识他么?他这般年轻,我们师傅这么大的岁数,怎么是师兄弟呢?”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答道:“你比我们大这么多岁数,不也是师兄弟吗?”吴振楚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师兄弟本不在年纪大小,只是你们可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吗?”
众小孩道:“怎么不知道。我们这一带地方,人人都知道他是有名的缪大少爷。他一个人住一所茅房,房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一年四季不洗脸,脸上也一点儿污垢没有;终年是那件黑大布单衫,冬天不见他怕冷,夏天也不见他叫热,谁留他吃饭,他就在谁家吃饭。我们家里割稻子,收麦子的时候,一遇了天气不好,大家忙得不了,他就来替我们帮忙。他本是一个读书人,做起田里功夫来,比我们老庄稼,还来得惯便。他一个人,能做三个人的生活。”吴振楚问道:“他家就只他一个人吗?”
小孩摇头道:“师傅说他家里人很多。”吴振楚道:“你们刚才说,他一个人住一所茅房,怎么又说他家里人很多呢?”小孩道:“他本是一个人住一所茅房,我们还到他家里去玩耍过,夜里连油灯也没有,不知道他家里很多的人,都藏在什么地方。”吴振楚听了这种小孩子口吻,忍不住笑问道:“他时常到这庙里吗?”小孩道:“师傅倒时常下山去看他,不曾见他这庙里来过。”吴振楚道:“师傅说话的口音,和你们本地的口音不同,缪大少爷也不像是本地的,你们不知道他是那里的人吗?”众小孩都说不知。吴振楚便不再问了。众小孩各自己归家练习,只留下吴振楚独自在庙里用功,好在他本来是不和众小孩同学同练的。
过了三、五日,一个人在庙中,觉得寂寞难过,偶然想起缪大少爷,自言自语的说道:“我何不趁这时分,去那茅屋里玩玩呢?师傅是跟缪大少爷同去的,或者能在那里遇见师傅,岂不甚好!这庙里虽没人看守,大概不至有偷儿进来。我前年上山的时候,在山底下人家借宿,那人家夜里的大门,就那么大开着不关,我问他不关门怎的不怕盗贼。他说自从师傅到这山上住着,四周十里之内几十年来,不曾有过盗贼。我师傅的威名,能保得十里之内的人家,不入盗贼,岂有自己庙里,倒保不住的道理。”心里这么一想,竟像有十分把握的,连庙门也不带关,就放心大胆的走下山去。
二年多不曾下山,一旦跑出来,觉得天宽地阔,山川争媚,依着前年来时的道路,一面浏览景物,心旷神怡的向东走去,只一会儿工夫,就不觉走到了前年坐着休息,与缪大少爷相遇的地方。忙停了步一想,暗道:“不好了,走过了头了,怎么直走到了这里,却没看见那所茅房呢?哦!是了,原来那日跟着他走,一路不曾留神记认,从他家出来的时候因天色不早了,心里记挂着要赶路,径跑了出来,并没回头瞧那房子一眼;又过了这么久,心里已没有那房子的形式,所以在跟前走过,一时也没看出来。”
当下回头又走,一步一步的留着神,看山势情形,心中确实能记忆,那茅房坐落在一条山溪的小石桥东首,此时走到小石桥上,朝东首看时,那里有什么茅房的踪影呢?只见一片青草,不仅没有曾建筑房屋的基础,连破砖头碎瓦屑也不见有半点,随走到青草坪中,仔细寻觅足可证明茅房在此地的物件,须臾寻见了一块方青石,认得是自己坐过的。暗自寻思道:“怪道走过了头,原来这茅房早拆毁了,一点儿遗址都没有,教我从那里去寻找?”嘘唏徘徊了好一会,也无从推究这茅屋,是何时拆毁的,更猜想不出缪大少爷的行踪。乘兴而来,只得败兴而返!谁知回到庙中,更有使吴振楚败兴的事情发见了。
什么事呢?原来吴振楚当时回到庙中,进自己房中一看,床上的被褥都翻乱了,桌櫈也移开了平时安放的地位,看了这意外的情形,不由得不吃惊!急忙走近藏银钱的床底下一看,一百串大钱不曾动,只那一百两银子和一包散碎银子,不知去向。吴振楚立起身,长叹一声道:“这银两合该不是我命里应享受的。藏在这地方,居然有人敢来偷了去,岂不是怪事!好在我带这钱出来,原是准备送给师傅的,我只要学得了武艺,便连这一百串钱偷去,也只当是师傅收受了。”又过十来日,瞿铁老回来了。吴振楚说了失窃的情形,瞿铁老甚为惊异,亲到吴振楚房中,问被褥桌櫈移动的样子。吴振楚照那日的形式,做给瞿铁老看。
瞿铁老只管把头摇着。吴振楚问道:“师傅为什么看了不住的摇头呢?”瞿铁老道:“我因看这贼来得太稀奇,本地方不端的人,因有些畏惧我,不敢在近处动手;近处没有大富人,外来的盗贼,不屑在此地动手。至于我在这庙里,休说本地方的人,便是江湖上,也少有不知道我是一文钱没有的,有谁巴巴的跑到这里来行窃呢?并且这愉银子的人,举动也太奇怪,将被褥翻乱,还可说得过去,是恐怕有金银藏在被褥底下。至于这桌櫈,底下空洞无物,一望可知,如何用得着移开呢?”吴振楚本是一个粗心的人,听了只觉得是奇怪,却想不出什么理由来,也懒得仔细研究,只继续着苦练功夫,练满了半年,便问师傅可以下山了么?
瞿铁老道:“仍得照前次的样试试看。”瞿铁老这回左手拿了一条旱烟管,右手仍用两个指头,拈着一条虎筋,边吸着旱烟,边跨上木桩,教吴振楚拉扯,吴振楚尽力拉了一下,虎筋不曾拉断,瞿铁老也不曾拉动,只见旱烟斗上的烟灰,被拉得掉下了些儿。吴振楚正心中惭愧,瞿铁老倒兴高采烈的跳下来笑道:“行了,只这一下功夫,已是不容易找着对手了。我在这里,虽收了不少的徒弟,然只你一个人的年纪最大,你要算是我的大徒弟,因此不能模模糊糊的放你下山去。于今你的武艺,在怀抱绝艺的山林隐逸之士当中,就出手不得,然在江湖上,尽管横行南北,包你不会遇见对手。不过在我门下学武艺的人,待人接物,务以礼让为先,非到万不得已,不许动手打人,尤不许伤人要害。你此番成功下山,一切行为,务必谨慎,倘若仗着所学的功夫——无端将人打死或打伤,那怕在数千里以外,我得信非常迅速,那时绝不轻恕你。”吴振楚道:“不敢欺瞒师傅,弟子此番倾家荡产,出来学武艺,为的是要报仇雪恨,弟子只要将仇人制服了,以后断不敢轻易和人动手。”瞿铁老点头道:“既是为报仇学武艺,那就不在此例,只是你的仇人是谁?用得着这么苦练了功夫去报复?”吴振楚道:“仇人却是个无名小卒,和弟子同乡的,姓陈名志远,痨病鬼一般的东西,倒有些儿本领。”瞿铁老很惊诧的问道:“谁呢?陈志远吗?”吴振楚应是。瞿铁老仰天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会和他有仇?”吴振楚看了瞿铁老的神气,也惊讶道:“师傅倒知道他吗?他和弟子的仇,深得很呢!师傅为什么叹气?”瞿铁老道:“你的仇人既是陈志远,快不要说报复的话了。”
吴振楚问道:“为什么呢?师傅和他有交情么?”瞿铁老摇头道:“不是不是,可惜你不早把这话说给我听。”吴振楚道:“早说给师傅听怎样?”瞿铁老道:“早说给我听,也不致教你受这二年半的辛苦。”吴振楚听了,仍是不懂,问为何可以不受这二年半的辛苦?瞿铁老道:“你要报陈志远的仇,休说练这二年半,不是他的对手,便练到和我一样,也不是他的对手,你这一辈子,也不要望有报复的时候。”吴振楚见是这么说,知道自己师傅不会说谎话,登时想起从前受的羞辱,和二年半的白辛苦,只气得伏在瞿铁老跟前痛哭。
不知瞿铁老怎生摆布?吴振楚的报仇,究竟怎生报法?且俟第四十九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