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两个大力士在场上,各用数百磅重的体育用具,做了种种的比赛,白人比不过黑人,在场看的白种人面上,一个个都现出不愉快的颜色。休息十来分钟后,两个大力士都更换了拳斗家的衣服,带了皮手套,由那两个跟着出场的西洋人,立在场中,将两力士隔断。二人手中都托着一只表,各自低头看时刻。
在这时两力士各做出磨拳擦掌,等待厮打的样子。看表的看得是时候了,彼此对看了一下,急忙几步往后退开,口里同时呼着一二三,三字刚才出口,白力士已如饿狼抢食一般的,向黑力士扑去,黑力士当胸迎击一拳,虽击中了,却不曾将白力士击退。白力士想伸手叉黑力士的脖子,没叉着,顺势就将黑力士的脖子抱住了。看客中的西洋人,全是白种,看了这情形,莫不眉飞色舞,有鼓掌的,有高声狂吼的。无奈白力士不替白种人争气,力量没黑力士的大,虽抱住了脖子,禁不住黑力士将身一扭,扭得白力士立脚不牢,身体跟着一歪,黑力士趁势挣脱了手,就是一拳,朝着白力士脸上横打过去。白力士避让不及,被打得栽倒在一丈以外,中国人的看客,一齐拍掌叫好!西洋人就怒发冲冠了。
西洋的习惯,白人从来不把黑人当人类看待,是世界上人都知道的,这番白人居然被黑人打败了,在场的白人,怎得不以为奇耻大辱!有横眉怒目,对黑力士唧咕唧咕咒骂的;有咬牙切齿,举着拳头对黑力士一伸一缩的;有自觉面上太没有光彩,坐不住,提脚就走的。种种举动,种种情形,无非表示痛恨黑力士,不应忘了他自己的奴隶身分,公然敢侮辱主人的意思。
刘震声看了这些情形,便问农劲荪道:“这许多看的洋人,是不是都和这个打输了的力士是朋友?”农劲荪笑道:“其中或者有几个是朋友,绝不会都是朋友。”刘震声道:“一个个都像很关切的,见这力士打输了,都做出恨不得要把那黑东西吃下去的样子,我想不是至好的朋友,这又不是一件不平的事,怎么做出这种样子来?”
农劲荪正待回答,只见场上的公证人,已宣布闭幕,看客纷纷起身,便也起身对霍元甲道:“我们此时可以去交涉了。”霍元甲笑道:“我正看的心里痒得打熬不住了,像这样的笨牛,居然也敢到中国来耀武扬威,若竟无人给点儿厉害他看,就怪不得外国人瞧不起中国人,说中国人是病夫了。”
农劲荪引着霍元甲师徒,还没走进内场,迎面遇着那穿西服的中国人,农劲荪忙向那人点头打招呼。那人初走出来的时候,显得昂头天外,目无余子的样子。及见农劲荪那种堂皇的仪表,穿的又是西服,更显得精神奕奕,魁伟绝伦,大约不免有些自惭形秽,连忙脱帽还礼。农劲荪走近前说道:“刚才见先生代大力士报告,不知先生是不是担任通译?”那人应道:“虽是兄弟担任通译,不过是因朋友的请托,暂时帮帮忙,并不曾受大力士之聘请,开幕的报告完了,兄弟职务,也跟着完了。但是先生有何见教?兄弟仍可代劳。”
农劲荪表示了谢意,从袋中摸出准备好了的三张名片来,对那人说道:“今日两位大力士登场,名义上虽是私人比赛,然登报招徕看客,看客更须买券,才能入场,实际与卖艺无异,敝友霍元甲特地来拜望两位大力士,并妄想与大力士较一较力量,这位便是霍君,这位是霍君的高足刘震声君,都有名片在此,这是兄弟的名片。论理本不应托先生转达,不过要借重先生,代我等绍介到大力士跟前,兄弟好向大力士表明来意。”那人接过名片看了一看,连忙点头道:“兄弟很愿意代诸位绍介,请随兄弟到这里来。”农劲荪三人遂跟着那人走入内场。农劲荪看两个大力士,都在更换常服,有几个服饰整齐的西人,围着一张餐桌,坐着谈话,那人上前对一个年约五十多岁,满脸络腮胡须的西人,说了几句话,将三张名片交了,回头给农劲荪等三人绍介,众西人都起身让坐。
农劲荪很委婉的将来意说明,众西人面上,都露出惊愕的样子,一个个都很注意霍元甲,那有络腮胡须的西人,略略的踌躇了一下,对农劲荪等陪笑说道:“同请三位坐待一会,我与大力士研究一番,再答复三位。”农劲荪忙说请便。只见众西人也都跟着走过一边,和两个大力士窃窃私议,一会儿,那有络腮胡须的西人,带了那个比赛胜了的黑大力士过来,和农劲荪等相见,二人也都拿出名片来,原来那西人叫亚猛斯特朗,黑力士叫孟康。
亚猛斯特朗向农劲荪道:“霍君想比赛,还是像今日这般公开的比赛呢?还是不公开的比赛呢?”农劲荪问霍元甲,答道:“自然是要像今日这般的公开比赛,不然我说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外间也没人知道。”农劲荪述了要公开的话,亚猛斯特朗道:“既是要公开,双方就得凭律师订立条约,免得比赛的时候,临时发生出困难问题。”农劲荪道:“凭律师订条约,自是当然的手续,不过两位大力士,还是作一次和霍君比赛呢?还是分作两次比赛呢?”亚猛斯特朗道:“只孟康一人,愿意与霍君比赛,比赛的时间与地点,须待条约订妥之后,再与霍君共同商议,只看霍君打算何时同律师来订条约。”农劲荪与霍元甲商量了一会,就定了次日,偕同律师到亚猛斯特朗寓所订约。当下说妥了,作辞退了出来。
霍元甲一路走着对农劲荪笑道:“此间的事真料不定,我们巴巴的从天津到上海来,为的是要和奥比音较量,近来时刻盼望的,就是沃林的通知;做梦也没人想到沃林的通知还没到,又来了这两个大力士,并且很容易的就把比赛的事说妥了。这里倒没有沃林那么种种故意刁难的举动。”农劲荪回头对刘震声笑道:“你瞧你师傅,这几日等不着沃林的通知,急得连饭也吃不下,这时见又有笨牛给他打了,他就喜得张开口,合不拢来。不过据我看来,四爷且慢欢喜着,这里也不见得便没有种种故意刁难的举动。”,
刘震声道:“他就是有意刁难也不过和沃林一样,要赌赛银两,沃林要赌赛一万两银子,尚且难不住师傅,难道这里敢更赌多些,在师傅就只虑赌的太多,一时找不着担保的铺户,不然是巴不得他要求多赌,多赌一百两,多赢一百两,横竖不过三拳两脚,这银子怕不容易到手吗?”
农劲荪笑道:“但愿这里也和沃林一样,只以要赌赛银两为要挟,不节外生枝的,发出旁的难题才好。世间的事,本来都不容易逆料。”三人一路谈论着,回到寓处,正走进客栈门,只见迎面走出来一个仪容俊伟,服饰丽都的少年,步履矫健异常,绝不是上海一般油头粉面,浮薄少年的气概。农劲荪不由得很注意的向他浑身上下打量,而那少年,却不住的打量霍元甲,霍元甲倒不在意,大踏步的走进去了。
农劲荪回房向霍元甲说道:“刚才在大门口遇着的那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倒像是在拳脚上,用过一会儿苦功夫的人,四爷留神看他么?”霍元甲摇头道:“我心中有事,便是当面遇着熟人,人家若不先向我打招呼,我也也不见得留神,并且这客栈门口,来往的人多,我从来出入,不大向左右探望,是一个什么样的后生,农爷何以见得是在拳脚上用过苦功夫的?”
农劲荪还不曾回答,即见刘震声擎着一张名片进来说道:“这姓彭的在外面等着,说是特拜访师傅和农爷的。”农劲荪起身接过名片,看上面印着彭庶白三个字,下方角上,有安徽桐城四个小些儿的字,心想莫不就是那个后生么?遂递给霍元甲看道:“四爷可认识这彭庶白?”霍元甲道:“不认识。既是来看你我,总得请进来坐。”刘震声应是出去,随即引了进来。农劲荪看时,不是那少年是那个。主宾相见,礼毕就坐。
彭庶白向霍元甲拱手笑道:“庚子年在新闻纸上,第一次得见先生的大名,那种空前绝后的豪侠举动,实在教人不能不五体投地的佩服!当时新闻纸上,不见农先生的大名,事后才知道农先生赞襄的力量很大,像农先生这般文武兼资的人物,成不居名,败则任咎,更教人闻风景仰!庶白本来从那时便想到天津,拜望两位先生;只因正在家中肄业,家君监管得严,不许轻易将时光抛废,抽身不得,只好搁在心中想望丰采。嗣后不久,家君去世,在制中又不便出门。去年舍间全家移居上海,以为不难偿数年的积愿了。谁知家君去世,一切人事,都移到了庶白身上,更苦不得脱身。想不到今日在张园看大力士比武,同学萧君对庶白说,霍先生和农先生都到了这里。霍先生要找孟康大力士较量,因我替大力士当通译,霍先生等是由我介绍去见亚猛斯特朗的,所以知道。
“庶白得了这济息,立时逼着萧君,要他引到内场,见两位先生。他说已不在内场了,不过霍先生曾留了住处在亚猛斯特朗那里,他从旁看得分明,当下就将霍先生的寓处,告知了庶白,庶白不敢耽搁,从张园径到这里来。这里账房说不曾回来,庶白正打算等一会儿再来,走到大门口,凑巧迎面遇着。庶白虽不曾拜见两位,然豪杰气概,究竟不比寻常。回头再问账房,果然说方才回来的便是。今日得遂庶白数年积愿,真可算是三生有幸了。”
霍元甲听彭庶白说完这一段话,自然有一番谦逊的言语。这彭庶白虽才移居上海不久,然对于上海的情形,非常清晰。上海有些体面的绅士,和有些力量的商人,彭庶白不认识的很少。后来霍元甲在上海摆擂台,及创办体育会种种事业,很得彭庶白不少的助力。讲到彭庶白的历史,其中实夹着两个豪侠之士在内。彭庶白既与霍元甲发生了种种的关系,在本书中也占相当的地位,自不能不将他有价值的历史,先行叙述一番。不过要叙述彭庶白的历史,得先从他伯父彭纪洲述起。
彭纪洲是古文家吴挚甫先生的得意门生,文学自然是了不得的好。只是彭纪洲的长处,却不专在文学,为人机智绝伦,从小便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难事,更生成一种刚毅不屈的性质。当未成年的时候,在乡间判断人家是非口舌的事,便如老吏断狱,没有人能支吾不服的。吴挚甫器重他,也就是因这些举动,当时人见他在吴挚甫先生门下,竟比他为圣门中的子路,即此可见彭纪洲的为人了。
彭纪洲的学问虽好,只是科名不甚顺遂,四十五岁才弄到一个榜下即用知事。在陕西候补了些时,得了城固县的缺。彭纪洲到任才两三个月,地方上情形,还不甚熟悉。这日接了一张词呈,是一个乡绅告著名大盗胡九,统率群盗,于某夜某时,明火执仗,劈门入室,被劫去银钱若干,衣服若干,请求严拿究办。彭纪洲看了这词呈,心想胡九既是著名大盗,衙里的捕快,总应该知道他些历史。遂传捕头朱有节问道:“你在这里当过几年差了?”朱有节道:“回禀大老爷,下役今年五十岁,已在县衙当过二十年差了。”
彭纪洲道:“你既当了二十年的差,大盗在什么年间,才出头犯案,你总应该知道。”朱有节道:“下役记得胡九初次出头犯案,在三十年以前,这三十年来,每年每月,汉中道二十四厅县中,都有胡九犯的盗案。这三十年当中,胡九的积案累累,却不曾有一次破获过正凶,只因胡九的踪迹,飘忽不定,他手下的盗党,已破案正法的不少,只胡九本人,连他手下的盗党,都不知道他的踪迹。因此胡九的盗案,历任大老爷费尽心力,都只能捕获他手下几个盗党,或追还赃物。”
彭纪洲听了怒道:“混账,胡九是强盗,不是妖怪,既能犯案,如何不能破案?国家靡耗国币,养了你们这些东西,强盗在境内打劫了三十多年,你们竟一次不能破获,要你们这种东西何用。于今本县给你三天限,若三天之内,不能将胡九拿濩,仔细你的狗腿便了。”朱有节见了彭纪洲那盛怒难犯的样子,不敢再说,诺诺连声的退去了。
次日一早,彭纪洲连接了四张词呈,看去竟都是告胡九率众明火抢劫,中有两张所告的被劫时刻,并是同时,而地点却相隔百多里。彭纪洲看了不觉诧异道:“胡九做强盗的本领,纵然高大,一般捕快都拿他不着,然他没有分身法,如何能同时在相隔百多里的地方,打劫两处呢?他若不与捕快们通气,那有犯了三十多年的盗案,一次也不曾破获过的道理么?且黑夜抢劫,强盗不自己留名,失主怎的能知道就是胡九,胡九便有天大的本领,不是存心与做官的为难,又何苦处处留下名字?据朱捕头说,汉中道二十四厅县,每月都有胡九犯的案,可见得并非与做官的为难,这其中显有情弊。世间也没有当强盗的人,连自己盗魁的踪迹,都不知道的。这必是一般捕快,受了胡九的贿,代胡九隐瞒。若是上司追比得急,就拿一两个不关重要的小盗,来塞责了案。胡九不在我辖境之内犯案便罢了,既是两夜连犯了五案,而五案都指名告他,我不能办个水落石出,拿胡九到案,断不放手。”
彭纪洲主意打定,无非勒限城固县所有的捕快,务拿胡九到案。可怜那些捕快,三日一小比,五日一大比,一个个都被比得体无完肤。各人的家小,都被押着受罪。众捕快只是向彭纪洲叩头哀求,异口同声说:“胡九实在是谁也拿不到手的,若能拿得到手,不待今日,三十年前早已破案了。”
彭纪洲心想不错,胡九便有钱行贿,难道二十四厅县的捕快,没一个没受他的贿吗?各捕快都有家小,胡九能有多少钱行贿?能使各捕快,不顾自己身体受苦,和家小受罪,是这么替他隐瞒呢?彭纪洲想罢,即问众捕快道:“究竟有什么本领?何以谁也拿不到手呢?”众捕快道:“从来没人知道胡九的本领,究竟怎么样,只是无论有多少人,将他围住,终得被他逃掉,眨眨眼就不见他的影子了。”
彭纪洲又问道:“胡九平日停留在什么地方,你们总应知道。”众捕快面面相觑,同声说委实不知道。彭纪洲只得暂时松了追比,心里筹思如何捉拿的方法。筹思了一日,忽然将捕头朱有节传到跟前说道:“本县知道你们不能拿胡九到案,是实在没有拿他的力量,本县于今并不责成你们拿了,本县自有拿他的方法。不过胡九的住处,你得告知本县,你只要把胡九的住处,说出来了,以后便不干你们的事。你若连他的住处,都隐瞒不说,那就怨不得本县,只好严行追比,着落在你们身上,要胡九到案。本县说话,从来说一句,算一句数,永远没有改移。你把胡九的住处说出来,便算你销了差,此后胡九就每夜犯案,也不干你的事了。”
朱有节暗想,这彭大老爷自到任以来,所办的事,都显得有些才干,他此刻是这么说,自必很有把握,他说将胡九的住处说出来之后,就不干我的事了,他是做官的人,大约不至在我们衙役跟前失信,我又何妨说出来,一则免得许多同事的皮肉受苦,家小受屈;二则倒要看看这位彭大老爷,毕竟有什么方法去拿胡九?二十四厅县的捕快,三十年不曾拿着的胡九,若真被一个读书人拿着了,岂不有趣!朱有节想停当了即说道:“既蒙大老爷开恩,不追比下役,下役不瞒大老爷说,胡九的住处,实是知道,不过不敢前去拿他。”
彭纪洲点头道:“你且说胡九住在那里?”朱有节道:“他家就在离城两里多路的山坡里,只一所小小的茅屋便是。”彭纪洲道:“他家有多少人?”朱有节道:“只胡九一人。胡九有一个八十多岁的母亲,已双目失明了,寄居在胡九的姊姊家里,不和胡九做一块儿住。”彭纪洲道:“你可知道他母亲,为什么不和胡九做一块儿住么?”
朱有节道:“胡九侍奉他母亲极孝,因自己的行为不正,恐怕连累他老母受惊,所以独自住着。”彭纪洲道:“既知道自己行为不正,将连累老母,却为什么不改邪归正呢?”朱有节道:“这就非下役所知了。”彭纪洲道:“胡九在家的时候多呢?还是出外的时候多呢?”朱有节道:“他夜间终得回那茅房歇宿。”
彭纪洲问明白了,等到初更时候,换了便装衣服,教朱有节提了个城固县正堂彭的灯笼,在前引导,并不带跟随的人,独自步行出城,到胡九家来。在路上又向朱有节问了一会胡九的年龄相貌,两里多路,不须多大的工夫就走到了。朱有节停步问道:“胡九的家,就在这山坡里,请大老爷的示,这灯笼吹不吹灭?”彭纪洲道:“胡涂虫,吹灭了灯笼,山坡里怎么能行走?你不要胆怯,尽管上前去敲他的大门。”朱有节也不知彭纪洲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走到茅屋跟前,用指头轻轻的弹那薄板大门。里面有人答应了,随即哑的一声!大门开了。
彭纪洲借着灯笼的光,看那开门的人,年约五十多岁,瘦削身体,黄色脸膛,容貌并不堂皇,气概也不雄伟。眉目间虽有些精采,然没一点凶悍之气,绝不像一个积案如山的大盗;和朱有节所说的年龄相貌,一一符合,知道这人便是汉中二十四厅县捕快拘拿不着的胡九了。遂大踏步跨进大门,这人初见着灯笼及彭纪洲,面上略露点儿惊异的意味,然立时就回复了原状;侧身让彭纪洲进了大门,忙端了一张靠椅,让彭纪洲就坐,彭纪洲也老实不客气的坐了。
这人上前拱手问道:“先生尊姓?此时到寒舍来,有何见教?”彭纪洲带着笑容,从容答道:“我就是才来本县上任不久的彭纪洲,你可是胡九么?”这人听了,连忙跪下叩头道:“小人正是胡九。”彭纪洲也连忙起身,伸手将胡九扶起道:“这里不是公堂,不必多礼,坐下来好说话。”
胡九趁势立起身,告罪就下面一张小櫈子坐了。彭纪洲道:“胡九,你可知道,已有五户人家,指名告你,统率凶徒,明火执仗,抢劫财物的事么?”胡九低头应道:“胡九实不知道。”彭纪洲道:“某某五家的案子,是不是你做的呢!”胡九道:“既是指名告胡九,自应是胡九做的。”
彭纪洲道:“是你做的,便说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便说不是你做的,怎么说自应是胡九做的呢?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好汉子说话,不要含糊。”胡九道:“是。”彭纪洲补问一句道:“五家都是你做的吗?”胡九道:“是胡九做的。”彭纪洲道:“你可知道某某两家,相隔百多里,却是同时出的案子么?”胡九道:“是,胡九知道。”彭纪洲笑道:“你姓胡,这真是胡说了!你不会分身法,怎能同时在百里之外,做两处案子,只怕是代人受过罢。本县爱民如子,绝不委屈好人,你如有什么隐情,尽管在本县说出来。”胡九道:“谢大老爷恩典,胡九并没有什么隐情可说。”
彭纪洲道:“汉中二十四厅县,三十年来,你县县有案,你既做了这么多的大案,一次也不曾破过,论理你应该很富足了:为什么还是单身一个人,住在这么卑陋的茅房里,劫来的金银财物,到那里去了呢?”胡九道:“胡九手头散漫,财物到手,就挥霍完了,因此一贫如洗。”
彭纪洲道:“你好赌吗?”胡九道:“胡九不会赌,不曾赌过。”彭纪洲道:“好嫖么?”胡九道:“胡九行年五十,还是童身。”彭纪洲道:“你住的这么卑陋茅房屋,穿的这么破旧的衣服,不赌不嫖,所劫许多财物,用什么方法,一时挥霍得干净,你有徒弟么?”
胡九道:“没有徒弟。”彭纪洲又问:“有很多的党羽么?”胡九答:“一个党羽也没有。”彭纪洲不由得忿然作色道:“胡九,你何苦代人受过,使二十四厅县的富绅大商受累,三十年来所有的盗案,分明都是一般无赖的小强盗,假托你名义做的,你一个堂堂好汉,何苦代他们那些狐群狗党,受尽骂名,此时还不悔悟,更待何时?”
胡九听了这几句话,如闻青天霹雳,脸上不觉改变了颜色,错愕了半晌说道。“敢问大老彭氏爷,何以知道是旁人假托胡九的名义?”彭纪洲仰天大笑道:“这不很容易知道吗?姑无论你没有分身法,不能同时在百里之外,做两处劫案,以及到处自己报名种种破绽,即就你本身上推察,也不难知道,世岂有事母能孝,治身能谨能俭的人,屑做强盗的道理?你不要再胡涂了,人死留名,豹死留皮,以你这种人物,无辜被人骂一辈子强盗,至死不悟,也太不值得了!”胡九忽然抬起头来,长叹了一声道:“真是青天大老爷,明见万里。这许多案子,实在不是胡九做的。”
彭纪洲道:“究是谁人做的呢?”胡九道:“正是青天大老爷所说的,一般无赖之小强盗做的。”彭纪洲道:“那般小强盗和你有仇吗?”胡九道:“并没有仇。”彭纪洲道:“既没有仇,何以抢劫之后,都向事主说出你的名字呢?”胡九道:“他们怕破案,因此说出胡九的名字来。”彭纪洲道:“他们怕破案,你住在离城没三里的所在,难道不怕破案吗?”胡九道:“求青天大老爷恕胡九无状,胡九是不怕破案的。”彭纪洲道:“你不怕破案,难道不怕辱没祖宗,遣臭万年吗?么不到案声辩呢!”胡九低头不做声。彭纪洲道:“本县知道了。本县问你,你敢到本县衙门里去么?”胡九道:“青天大老爷教胡九去,胡九怎敢不去。”
彭纪洲叹道:“好汉子,埋没真可惜!你约什么时候,到本县衙里去,本县好专等你来。”胡九略踌躇了一下道:“明日下午,准去给青天大老爷禀安。”彭纪洲立起身道:“明日再见。”仍大踏步走了出来。胡九躬送到大门外,彭纪洲走了十来步,才听得胡九关门进去了。
朱有节提着灯笼在前,归途更觉容易走到。彭纪洲回到县衙,和绍兴师爷吴寮说道:“我刚从胡九家里回来,与胡九很谈了不少的话。”吴寮实时现出惊讶的脸色问道:“胡九不是著名的大盗吗?东家和他谈了些什么话?”彭纪洲将所谈的话,略述了一遍。并把已约胡九明日下午到衙门里来的话说了,接着他问,若道真个来了,应该怎生对待他?有何高明的计策,请指教指教!
吴寮一面捻着几根疏秀的乌须,一面摇头晃脑的说道:“只怕那东西不见得敢来,他若真个来了,确是东家的鸿福。三十多年之久,二十四厅县所有捕快之多,辨他不到案,东家到任才得三个多月,不遣一捕,不费一钱,只凭三寸不烂之舌,将这样凶悍的著名积盗,骗进了衙门,不是东家的鸿福是什么?东家惟赶紧挑选干役,埋伏停当,只等他到来,即便动手,正是准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金鳖,乘他冷不防下手,那怕他有三头六臂,也没有给他逃跑的分儿。这也是他恶贯满盈,才鬼使神差的,居然答应亲自到衙门里来。”
彭纪洲见吴寮说得洋洋得意的样子,耐不住说道:“照老先生说的办法,就只怕汉中二十四厅县的盗案,将越发层出不穷,永远没有破获的一日了。”吴寮没了解彭纪洲说这话的意思,连忙答道:“东家不用过虑,汉中二十四厅县的盗案,只要捕获了胡九,就永远清平的。那一件案子,不是胡九那东西干的,实在是可恶极了。”彭纪洲气得反笑起来问道:“二十四厅县的捕快,都拿胡九不着,不知老先生教兄弟去那里挑选能拿得着胡九的干役?”吴寮沉吟道:“拿不着活的,就当场格毙,也是好的。”
彭纪洲大笑道:“胡九既肯到这里来,还拿他什么?他若是情虚,岂有个自投罗网之理?兄弟约他来,是想和他商量这三十年中的许多悬案,丝毫没有诱捕他的心思,兄弟是此间父母官,岂可先自失信于子民?胡九明日来时,他若一一供认不讳,三十年中的盗案,尽是他一人做的;他自请投首便罢,若不自请投首,我一般的放他自去。等他出了衙门之后,兄弟再设法拿他。务必使他心甘情愿的,受国家的刑罚。”
吴寮见彭纪洲这么说,自觉扑了一鼻子的灰,不好再说了。等到深夜,彭纪洲消悄的传朱有节到里面,吩咐了一番言语,并交给朱有节五十两银子,朱有节领命办事去了。彭纪洲便一意等候胡九,好实行自己预定的计划。
不知预定的是什么计划?胡九毕竟来与不来?且俟第五十一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