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文达睁眼教大家看他身上的皮肉。大家凑近前看时,只见两条胳膊,自肩以下直到手指,和胸脯颈项,筋肉一道一道的突起来。就如有百十只小耗子,在皮肤里面走动的一般;显见得他这身体,比初脱衣时要粗壮一倍以上,大家都不由得称奇。
张文达道:“各位爷们谁的气力最大,请来捏捏我的皮肤。浑身上下,不拘什么地方,只要能捏得动分毫,便算是了不得的气力。”当下便有一个身体很壮实的人,一面捋着衣袖,一面笑道:“让我来试试!你通身的皮肤,没一处可以捏得动吗?”说着就伸手用两个指头,先捏张文达的眼皮。捏了几下,虽不似铁石一般的坚硬,但是用尽所有的力量,一点儿也捏不起来。接着就左边胁下再捏,也捏不动,不由得吐舌摇头对大家说道:“这位张教师的本领,实在高强,佩服佩服!”顾四少爷笑向这人道:“看你倒也像是一个内行,怎的从来不曾听你谈过武艺。我们时常在一块儿玩耍,还不知道你也会武艺。”这人连连摆手道:“我那里懂得什么武艺。因为看见有许多小说上,写练金钟罩、铁布衫功夫的人,惟有眼皮胁下两处,不容易练到;这两处练到了,便是了不得的本领,所以我拣他这两处捏捏。”张文达很得意的说道:“浑身皮肤捏不动,还算不了真功夫。要能自己动才是真功夫,请各位爷们再看罢。”说时挥手示意教大家站在一边,腾出地方来。
张文达绕圆圈走着,伸拳踢脚的闹了阵,然后就原处立着,招手对刚才捏皮肤的这人说道:“请你摸我身上,随便什么地方,摸着就不要动。”这人一伸手就摸在张文达背上,一会儿就觉得手掌所摸着的皮肤,一下一下的抽动;就如牛马的皮肤,被蚊虱咬得抽动一样,并显得很有力量。随即将手移换了一处,也是如此。张文达笑问道:“你摸着觉得怎样?”这人笑道:“这倒是一个奇怪的把戏。怎么背上的皮,也自己会动呢?”这些人听了,各人都争着伸手来摸。张文达道:“只能一个一个的摸,不能全身同时都动。”各人只得轮流摸了,几个姑娘在旁看着,也都想摸摸。
盛大少爷指着一个衣服最漂亮、神气最足的对张文达笑道:“这就是你在外面说的花姑娘,顾四少爷的心肝宝贝。你得好好的用力多动他几下,和你要好的这个金芙蓉,你更得结实多动几动。”说得满房的人都笑起来。房中的一一都摸过之后,无不称奇道怪。盛大少爷异常高兴的说道:“今日天气很冷,张教师快把衣服穿起来。几天过去,便得上擂台去显本领,不可冻病了,使我们没得好玩意儿看。”张文达穿好了衣服,盛大少爷又带他到自己相好的老七家里,玩了一会,并约了明晚在这里摆酒。直玩到半夜才带他回公馆歇宿。
次日早起,屈师爷便引着几个把式到来,给张文达介绍。其中有一个四川人姓周名兰陔的,年纪已有五十多岁;武艺虽极寻常,但是为人机警。成年后便出门闯荡江湖,欢喜结交朋友;两眼所见各家各派的功夫甚多,不问那一省有武艺的人,只要在他跟前随便动手表演几下,他便知道这人练的是那一家功夫,已到了何种程度。他在长江一带,也有相当的声名,却从来没人见他和人交过手,并没人曾见他表演过武艺。就因为见他每每批评别人的武艺,无不得当,一般受批评的,自然佩服他,称赞他,认定他是一个会武艺的。
盛大少爷闻他的名,请到家里来,已有好几年了。自从他到盛公馆以后,就倡一种把式不打把式的论调,并且大家预备对打的手法。遇着大少爷高兴,吩咐他们撮对儿厮打,看了取乐的时候,便打得非常热闹,彼此不致受伤。他在众把式中,是最有心计的一个。昨日屈师爷在浴春池对张文达说的那些话,就是周兰陔授意。
这时经屈师爷介绍见面后,周兰陔即拱手对张文达说道:“久仰老大哥的威名,想不到今日能在一块儿同事,真是三生有幸。听我们这位师爷说,老大哥安排在上海摆一座擂台,这事是再好没有的了。大概也是和霍元甲一般的摆一个月么?”张文达道:“摆多少日子,我倒随便。只要把霍元甲打翻了,摆也得,不摆也得。少爷高兴教我多摆些时,我左右闲着没事干,就多玩玩也好。”
周兰陔点头道:“多摆几日,我们少爷自然是高兴的。不过照霍元甲所摆的情形看起来,就怕没有人来打,入场不卖票吧,来看的人,必多得挤得水泄不通。卖票吧!又怕恐没人上台来打,看的人白花钱,除一座空台而外,什么也没得看。”张文达道:“人家不肯来打,是没办法的。”
周兰陔笑道:“有人看是看的白花钱,没人看是我们自己白花钱。在霍元甲摆擂的时候,我就想了个敷衍看客的方法。只因我并不认识霍元甲,懒得去替他出主意。老大哥于今是我们自家人,擂台又是我们少爷作主摆设的,不能不帮忙。我们同事当中,现在就有好几个是曾在江湖上卖艺的,很有不少好看的玩艺儿,大十八般小十八般武器都齐全。每天两三个钟头,如有打擂的人上台,不妨少玩几样;倘没人打时,我们还可以想出些新花头来,务必使看客欢喜,不知老大哥的意思怎样?”
张文达道:“不错,便是我们自家人,也可以上台打擂。无论如何,我们这一座擂台,总得比霍元甲的来得热闹。”周兰陔道:“我们自家人上台打擂,不能就这么胡里胡涂的打;得排好日期,每日只一个或两个上台。我们在公馆里便要把如何打的手法,编排妥当,打起来才好各尽各的力量,使人瞧不出破绽来。若不先把手法排好,两边都存着怕打伤人,及自己受伤的心思,打的情形,一定不好看。”
张文达忽想起屈师爷在澡堂说的话来。便答道:“周大哥确是想得周到。我几年前在山东,最喜找人动手,并且非打赢不可,近年来已完全没有这种念头了。至于我们此刻在一块儿同事的朋友,偶然闹着玩玩,那怕就说明教我躀几个觔斗,我也情愿。不过在擂台动手,情形就不同了。我本人是打擂的,还不甚要紧;于今我是摆擂的,只能赢不能输,输了便照例不能再出台。承诸位同事的老哥,好意替我帮忙,我怎好教诸位老哥都输在我手里呢?”
周兰陔道:“这却毫无妨碍。一来老大哥的能耐,实在比我们高强,输给老大哥是应该的。二来在认识我们的,知道我们是同事,帮忙凑热闹。老大哥当台主,打赢我们也是应该的。不认识我们的看客,不知道是谁,于我们的声名,绝无妨碍。”张文达向众把式拱了拱手道:“诸位老哥肯这么替我帮忙,我真是感激。除了在公馆里同事的诸位老哥而外,不知还有多少功夫好的人,和我们少爷来往?”
屈师爷道:“和我们少爷熟悉及有交情的能人极多,时常到公馆里来看少爷的也不少。如上海最有名的秦鹤岐、彭庶白,及程举人、李九少爷一班人,平日都不断的来往。近来又结交了两个湖南的好汉,一个长沙人柳惕安,一个宝庆人龙在田。听得少爷说,柳惕安的法术武艺,都少有能赶得他上的;年纪又轻,模样儿又生得威武,只是不大欢喜和江湖上的朋友来往。龙在田却是在江湖上有声望的,听说他能凭空跳上三丈高的房檐。江湖上替他取了个绰号,叫做溜子。湖南人的习惯,忌讳龙字,普通叫龙为溜子,又叫做绞舌子。加以龙在田的行动璃捷,腾高跳下,宛然和龙一样,所以这溜子的绰号,很容易的就在江湖上叫开了。这人在长江各埠,随处勾当;手头异常挥霍,江湖上穷朋友受他周济的很多。此番才到上海不久,不知何人介绍与我们少爷认识了,来往很为亲密。此外还很多,并有我们不知道姓名的。少爷既肯作主替你摆擂台,料想那些会武艺的朋友,自然都得给你介绍。”
张文达问道:“也有人在这里显本领给少爷看过么?”
屈师爷道:“我们少爷素喜结交三教九流的人物;富豪的声名又太大,到这里来告帮打抽丰的,差不多每天都有。那一类人当中,也有些自显本领,想多缠扰几文的,但是我们少爷照例不出来打招呼,随意拿一串或八百文送给他们。据我们看来,那些人当中,也有本领很大的,只是没得人介绍,少爷不知道他们的来历。江湖上不好惹的人多,少爷从前胡乱把他们当好人结纳,曾经上过大当;此刻抱定宗旨不出来打招呼了。经人介绍到这里来与少爷见面的,每月也有好几个。自显本领想讨我们少爷赏识的,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不用说他们各位把式看不起,就是我这外行看了,也觉得都十分平常。只有一个绰号叫做周神仙的,那人的品行虽糟透了,我们少爷和李九爷都被骗去了几千块钱,但是在这公馆和李公馆里,都显过几种极奇怪的本领,我们至今还想不出是什么道理来。”张文达问道:“是什么奇怪本领?”
屈师爷道:“我慢慢说给你听,去年夏天,我们忽听人说起李九少爷公馆里,来了一个异人,叫做周神仙,神通大得了不得。不问谁去见他,不用开口说话,他能知道从何方来,同来有几个人;或是在半路加了人或减了人,有没有女人和小孩同走,简直与亲眼看见的一样。人家身上带了多少钱,说出来也一文不错。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本领,我们听了不相信。少爷亲自去李公馆,和周神仙会了面,回来也这般说。我们听得倒也罢了,惟有老太太和几位少奶奶、小姐、姑少爷都要亲到李公馆去看。少爷便说:‘用不着大家前去,他能到李公馆,难道不能到我盛公馆来吗?我就去迎接他来便了。’过了几日,少爷真个亲自坐汽车把那个周神仙接了来。
“我们在当初听得说周神仙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必是一个年纪已经不小了,两目如电,长须拂胸,道貌岸然,使人一望生敬的人。谁知道我们心里揣拟的完全错了,原来是一个年纪只有三十来岁,身材矮小,皮色粗黑,神气十分委琐的人。身上虽也和有钱的人一样,穿着一件湖色纺绸长衫;远望似乎还漂亮,只是那一种村俗之气,与衣服不相称的样子,谁也一看就知道。两只眼睛,不但没有惊人神光,形式又短又小;不断的只是这么眨,彷佛是害了眼病的。少爷很敬重他,届时吩咐厨房办上等酒席款待他,并打发汽车去接了些客来,看神仙显本领。这周神仙初来不大说话,只见他坐着,好像有虱子在他身上四处乱咬的样子,周身不停的摆动。最好笑的是两只小而且薄的耳朵,也跟着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和猫耳一样的乱动,人的两耳能这么活动,就这一点,已是很奇怪了。
“吃过酒饭,大家求他显本领,他慨然答应道:‘我今天高兴,愿意显点儿遁法给大家看看。我能坐在靠椅上,听凭你们用麻绳也好,用铁链也好,将我的两手两脚和身腰,都捆绑在靠椅上;关闭在一间房里,门窗都从外面锁好。在三分钟以内,遁出那房间来。’大家听了,自然都欢喜要他遁着看,立时又办了麻绳,又办了铁链,把他送到一间小房里。这房间仅有一个安了铁柱的窗户,玻璃窗门是不能开的。端一张靠椅教他坐着,大家七手八脚的把他捆了又捆,并悄悄的用洋锁将铁链两端锁起来,麻绳也不知打了多少个死结,休说他两手反缚在靠椅上,毫不能动,便能动也非有很长的时间,不能解开那许多绳结。至于铁链上的洋锁,钥匙带在三少爷身上。德国新出的洋锁,外面是绝没有同样的钥匙可以开得。
“我们把他捆绑停当了,将要退出来。周神仙道:‘我有几句话吩咐你们,你们把这房里的灯熄灭,把房门锁好。无论什么人,不许在门外或窗缝里偷看。房中漆黑,偷看也看不见什么。不过我在房里作法,谁偷看便得受极大的危险。我恐怕你们不知道厉害,不能不先说给你们听。你们锁好房门之后,取出表看,只要过了三分钟之久,就可打开门到这房里来看。’我们答应了退出房外,扭灭了电灯,也用洋锁把房门锁了。等过了三分钟去开房门,洋锁还是锁着,分毫不曾移动。开了门看时,真使人不能不吃惊,房中那里有什么周神仙呢?只剩那一张靠椅,和麻绳铁链绊在椅上,绳上许多的结,一个也不曾解开,铁链两端的洋锁,也还锁在上面,不知道他如何得脱身出来的。那间房很小,又没陈设什么木器,不能容一个人藏躲。
“我们大少爷这时倒着急起来了,连连跺脚说道:‘这位神仙,知道他这一遁遁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要我们去寻找他不很麻烦吗?’这话刚说了,就听得门外哈哈笑道:‘用不着你们寻找,我已来了。’我们忙回头看时,只见周神仙立在房门外,已把那湖色纺绸长衫穿在身上。当我们捆绑他的时候,他的长衫脱了,挂在大客厅衣架上。这试遁法的小房间,离大客厅很远,中隔了好几间房子,和一个花院子,不知他何以这般神速。大家回到客厅里,异口同声的,恭维他这本领了不得。他说:‘自己遁自己,还算不了大本领,我们教旁人遁走,和我刚才一样,并且同时能遁三四个人。’
“我家大少爷是一个最好奇的人,听了就求他立刻再试。周神仙摇头道:‘那个今晚试不得,至少还得迟三天。’大少爷问什么道理?他说:‘要试的人得斋戒或沐浴三天,看你们是那几个想试,先把姓名和生庚八字写给我,从明早起就得斋戒沐浴。我所用的是大法,不是当耍的。身上倘有一点不洁净,说不定受意外的危险。你们自己心里打算,谁想试请谁先把姓名八字写给我。’大家听了互相研究了一阵,我们三少爷和外来的两个朋友愿意试。各人把姓名八字写给他,他向各人都叮嘱了一番应如何斋戒的话。
“大少爷问他还有什么可以玩给人看的没有?周神仙说:‘我有天眼,你们在另一间房里,关上房门独自写字,我坐在这房里,把眼睛闭煞,能知道你们写的是什么字。’当下三少爷说:‘我就到里面房间去写,你坐在这里看罢。’三少爷匆匆跑进他少奶奶房间。关了门窗,独自躲在床弯里写。周神仙闭眼坐了一会,忽然笑道:‘他在那里东一个字、西一个字的乱写,一不是一句书。二不成一句话,我恐怕忘掉,我教你们写在这里,等他写好了来对罢。’即有人拿纸笔。照他口里说的字写了。
“一会儿三少爷跑了进来嚷道:‘神仙的天眼,看见我写了些什么来?’大少爷答道:‘不用问。你把写的拿出来,看对也不对?’三少爷一眼看见这张字,不由得哎呀了一声道:‘他真是神仙,只有一个字不对,以外的字都对。’边说边将手中的字取出,大家一个一个字的照对,只有一个治字,周神仙说是一个洽字。当时几十个人看了,没一个人不说古怪。这两件事,我都在场亲眼看见,至今不明白是什么道理。我们大少爷简直是六体投地的拜服,再四要求周神仙传授些给他。周神仙含糊答应道:‘且过几天再说,你要真个肯学是容易的事。’
“过了三天,这回是三少爷亲自去李公馆把他接了来。亲戚朋友听了这消息前来看热闹的,少说点儿也有两百个人。周神仙在客厅闭目静坐了一阵,忽张眼望着大少爷,现出惊慌的神气说道:‘我有几句重要的话与你说。这房里人太多,不便说得,你带我到一处清静的地方去说吧。’大少爷看了他这神情也慌了,连忙把他引到里面没人的房间,问他有什么重要的话?他说:‘你这一所大公馆,表面虽是很庄严好看,骨子里实在鬼怪太多。前几天我在这里使遁法,就有鬼怪来和我为难,我当时以为是偶然的事,初次到你这府上来,也不好说得。今天我来到客厅里,那些东西就更多更凶恶了。承你的好意殷勤款待我,你又和李九少爷至好,我不能不说给你听。家里有这些鬼怪,还亏得你家运好,不曾闹出何等大乱子来。然家中人口是绝不清吉的。你在外边不论做什么事,是绝不顺手的。府上的大小人口,是不是清吉?”
“大少爷跺脚道:‘原来是这个道理。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我家里没有一天不延医生,不是这个病,便是那个病。我本人的病虽少,只是从来没有干过一桩顺遂的事;那怕赌钱打牌,都是输的多,赢的少。输了是真的,赢了是假的。你既知道说给我听,想必是肯帮我的忙,用法术把这些鬼怪驱逐的。你若肯帮我驱逐了,我将来重重的酬谢你。’周神仙笑道:‘我岂是望你酬谢的人。我替你这里立一坛禁,包管你府上的人口,从此平安清吉。你去外面赌钱打牌,也不至于多输少赢了。’
“我们大少爷好生欢喜,忙问立一坛禁,须用些什么东西。周神仙说:‘我立禁虽不用旁的东西,只要一口磁坛、两块见方的红绿绸子、二十根五色花线、一副香烛。不过这禁坛很重要,立了便不能随便移动它;并且坛里得放贵重宝物,用符箓和红绿绸子封口,须要安放在一个谨慎地方。最好是上房里,恐怕外人知道坛里有贵重宝物,见财起心,把禁坛惊动了。’我们大少爷仍陪他到客厅来,就吩咐我安排立禁的东西。至于遁别人的遁法,周神仙不肯试了,说这公馆里试不得,一试便要闹出大乱子来。害得三少爷和那两个朋友,认真斋戒沐浴三天,成了一场空想。”
张文达问道:“怎么说被他骗去了几千块钱呢?”
屈师爷道:“这事也很奇怪,当那周神仙立禁的时候,我亲自在旁边照顾;要贵重宝物的时候,金镯钻戒珍珠颈炼等共七件,是由大少爷亲手捧了,安放在坛子里。坛里有半坛大米,大少爷安放那些饰物之后,还用指头将四周的米拨了一拨。接着就见周神仙用符箓和绸子封了口,拿五色花线紧紧的扎缚。禁坛放在大少奶奶铁柜里,还不谨慎吗?据周神仙吩咐这禁坛最好永远不移动,要拆也得三年之后,等他来拆;不然失了宝物,他不负责任。
“过了两三个月,一日李九少爷跑来向我家大少爷说道:‘我们上了那姓周的当了,他是一个骗子!他说我家里有鬼,替我立禁,弄许多金珠首饰在禁坛里。昨日敝内偷着去揭开看时,就只剩半坛米在内,首饰一件也没有了。不是那姓周的骗去了,是到那里去了?难道真有鬼怪拿去了吗?’我们大少爷急得忙向上房里跑,打开铁柜把磁坛封口揭了看时,和少奶奶两人都愕了,将半坛米都倾出来寻找,那里还寻得着贵重饰物的影子呢?好在盛、李两家都富有,被骗去这一点儿首饰,算不了什么。我们真佩服他行骗的手段真高。在夏天里,身上穿的单衣,那七件首饰也不小,也不轻;不知他如何能当着我们的面,从坛子里取出来。这本领不是很大吗?”
周兰陔笑道:“在江湖上餬口的人,像这般能耐的有的是。只怪我们大少爷容易上当,居家好好的要相信他说有鬼怪。凭诸位说,我们少爷出外赌钱打牌,不应该是他输多赢少吗?”
张文达还待问话,盛大少爷已走了进来,含笑向这几个把式说道:“张教师的本领这么高强,是你们当把式的人,不容易遇着的。于今你们都是自家人了,谁胜谁败,都没有关系,何不大家打着玩玩呢?”张文达明知道这些把式,不愿意打输了使东家瞧不起,所以一再当面表示,并答应在擂台上极力帮忙。他在这正需用有人帮忙的时期,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遂抢先答道:“大少爷的眼力好,福气大,留在公馆里的都是一等好汉。正应了一句俗话,出处不如聚处。我山东出打手,是从古有名的;但是我在山东各府县访友二十多年,还不曾见过有这么多的好汉,聚做一块儿,像这公馆的。”
盛大少爷望着这些把式得意道:“我本是拣有声名的延请到公馆里来。却不知怎的,教他们去打霍元甲,他们都不愿意去。”张文达道:“凭白无故的教他们去打,他们自是不愿意去;倘若他们有师兄弟或徒弟,受了霍元甲的欺负,他们便不肯放霍元甲一个人在这里猖獗了。”众把式听了,都不约而同的拍着大腿道:“对呀!我们张教师的话,真有见识,不是有本领有阅历的人说不出。”
周兰陔道:“出头去打擂台的,多半是年轻没有声名的人。一过中年,有了相当的名望,就非有切己的事情,逼着他出头,是绝不肯随便上台的。”盛大少爷道:“照这样说来,将来我们的擂台摆成了,除了霍元甲以外,不是没有人来打了吗?”周兰陔道:“这倒不然,于今年轻人练武艺的,还是很多。霍元甲的擂台摆一个月,有许多路远的人,得了消息赶到上海来,擂台已经满期收了。我们张教师接着摆下去,据我猜想,打擂的必比霍元甲多。我有一个意见,凡是上台打擂的,不一定要先报名,随来人的意思。因有许多人,心里想打,又恐怕胜败没有把握。打胜了不待说可以将姓名传出来,万一打败了,弄得大众皆知,谁还愿意呢?所以报名签字这两项手续,最好免除不用。想打的跳上台打便了,是这样办,我包管打的人必多。”盛大少爷道:“你们大家研究,定出一个章程来,我只要有热闹看,怎么办怎么好。”当下大家商议了一会。
饭后,盛大少爷又带着张文达出门拜客;夜间并到长三堂字里吃花酒,又把那个金芙蓉叫了来。张文达生平那里尝过这种温柔乡的味道?第一日还勉强把持,不能露出轻狂的模样。这夜喝上了几杯酒,金芙蓉拿出迷汤来给他一灌,就把他灌得昏昏沉沉,差不多连自己的姓名籍贯都忘了。只以上海的长三,不能随便留客歇宿;若是和么二堂子一般的,花几块钱就可以真个销魂,那么张文达在这夜便不肯回盛公馆歇宿了。
次日盛大少爷对张文达道:“巡捕房的擂台执照,今日本来可以领出来的;无奈今日是礼拜六,午后照例放假,明日礼拜也不办公,大约要后天下午才领得出来。但是报上的广告,今日已经登载出来了。入场券已印了五万张,分五角和一块两种,如果每日有人打擂,一个月打下去,就这一项收入,也很可观了。你此刻若要钱使用,可向屈师爷支取。”
张文达正被金芙蓉缠得骨软筋酥,五心不能自主。只恨手边无钱,不能尽情图一番快乐;听了盛大少爷这话,连忙应是称谢,随即向屈师爷支了一百块钱。他认定周兰陔是一个好朋友,邀同去外边寻乐。这夜便在棋盘街么二堂子里挑识了两个姑娘,和周兰陔一人睡了一个。翌日兴高采烈的回到公馆。只见大少爷正陪着一个身材矮小,年约三十来岁的人谈话。盛大少爷见他回来,即迎着笑道:“昨夜到什么地方去了?”
张文达不由红着猪肝色的脸答道:“在朋友家里,不知不觉谈过了半夜,就难得回来。”盛大少爷笑道:“在朋友家倒好,我疑心你跟着周把式打野鸡去了,那就糟了。上海的野鸡太多,看去俨然像是一个人,实在是鱼口便毒和杨梅疮的总批发所。那些地方,去一趟就糟了。”张文达这时还不懂得打野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虽觉所说的是这一回事,但自以为没有破绽给人看出,还能勉强镇静着。
盛大少爷指着那身材矮小的人给张文达介绍道:“这也是江湖上一位很有名气的好汉,龙在田先生,人称呼他浑名龙溜子的便是。”龙在田即向张文达打招呼。此时的张文达,到上海虽只有几天,然因得顾四盛大两个阔少的特殊优待,及一般把式的拥护,已把一个心粗气浮的张文达,变成心高气傲的张文达了。两只长在额顶上的眼睛,那里还看得上这身材矮小的龙在田呢?当时因碍着是大少爷介绍的关系,不能不胡乱点一点头,那一种轻视的神气,早已完全显露在面上了。
龙在田是一个江湖上称好汉的人,这般轻视的神气,如何看不出呢?盛大少爷看了这情形,觉得有点对不起龙在田,想用言语在中间解释,龙在田已满面笑容的对张文达说道:“恭喜张教师的运气好。我们中国会武艺的虽多,恐怕没有第二个能赶得上张教师的。”张文达一时听不出这话的用意,随口答道:“运气好吗?我有什么事运气好?”龙在田笑道:“你的运气还不好吗?我刚才听大少爷对我说,他花五百块洋钱一个月,请你在公馆里当护院,这不是你的运气好么?当护院的人有这么大的薪俸,还有谁赶得上你。”
张文达知道龙在田这话,带一点讥笑的意味,便昂起头来说道:“不错,不过我这五百块洋钱一个月,钱也不是容易拿的,盛公馆里有二十位把式,谁也没有这么高的薪俸。你知道我这薪俸,是凭硬功夫得来的么?我在张园一手举起八百斤重的石头,我们大少爷才赏识我,带我到公馆里来。旁人尽管会武艺,只有一点儿空名声,没有真材实学;休说举不起八百斤重的石头,就来一半四百斤,恐怕也少有举得起的。”
龙在田毫不生气的笑问道:“这公馆里有八百斤一块的石头没有?”盛大少爷道:“我这里没有!张教师前日在张园举的那块石头,确有八百多斤,是我亲眼看见的。”龙在田摇头道:“我不是不相信张君有这么大的气力。”盛大少爷道:“哦!你也想举一回试试看么?”龙在田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我那里能举起八百斤重的石头?正是张君方才所说的,就来一半四百斤,我也举不起。我问这公馆里,有没有八百斤重一块的石头,意思张君既有这么大的气力,并且就凭这种大气力,在这里当五百块钱一个月的护院;万一黑道上的朋友,不知道有张君在这里,冒昧跑到这里来了,张君便可以将那八百斤重的石头,一手举起来,显这硬功夫给黑道上的朋友看看,岂不可以吓退人吗?这种硬功夫?不做给人家看,人家也不会知道啊?”
张文达忍不住气忿说道:“我不在这公馆里当护院便罢,既在这里当护院,又拿我少爷这么高的薪俸,就不管他是那一道的朋友,来了便是送死,我断不肯轻易饶他过去。”龙在田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只怕未必吧?黑道上朋友来了,不给你看见,如何不饶他呢?”张文达道:“我在这里干什么的?你却如何能不给我看见?”
龙在田哈哈笑道:“可惜上海这地方太坏。”盛大少爷听了这一句突如的话,莫名其妙,即问为什么可惜上海这地方太坏?龙在田笑道:“上海满街都是野鸡,不是太坏了。”说时望着张文达笑道:“我知道你的能耐,在大少爷这里当护院,一个月足值五百块洋钱。不过像昨夜那种朋友家里,不可每夜前去。你夜间不在家里,能耐就再大十倍也没用处。”三人正在谈话,只见屈师爷引着一个裁缝,捧了一大包衣服进来。对张文达说道:“几个裁缝日夜的赶做,这时分才把几件衣服做好,请你就换下来罢。”龙在田看了看新做来的衣服,起身作辞走了。张文达满肚皮不高兴,巴不得龙在田快走,一步也懒得送。
盛大少爷亲送到大门口回来对张文达说道:“这溜子的名气很大。我听得李九少爷说,他一不是红帮,二不是青帮,又不在理;然长江一带的青红帮和在理的人,无不尊敬他。他生平并不曾读书,认识不了几个字,为人的品行更不好。无论到什么地方,眼里不能看见生得漂亮的女子,漂亮女子一落他的眼,他必用尽千方百计去勾引人家。他手边又有的是钱,因此除了真个有操守的女子,不受他的勾引而外,普通一般性情活动的女子,真不知被他奸污了多少。即他于今年纪还不过三十来岁,家里已有了五个姨太太。他是这种资格,这种人品,而在江湖上能享这么大的声名,使青红帮和在理的十分尊敬他,就全仗他一身本领。”
张文达不待盛大少爷说完,即接着说道:“江湖上的人,多是你捧我,我捧你。大家都玩的是一点空名声,所以江湖上一句古话,叫做人抬人无价宝。少爷不要相信,谁也没有什么真实本领。”
盛大少爷掉头道:“这溜子却不然,他是一个不自吹牛皮的。和他最要好的朋友曾振卿,也和我是朋友。我还不曾和溜子见面的时候,就听得曾振卿说过溜子几件惊人的故事,一点儿也不假。有一次他在清江浦,不知道为犯了什么案件,有二百多名兵和警察去捉拿他。他事先没得着消息,等到他知道时,房屋已被兵和警察包围得水泄不通。有与他同伙的几个人,主张大家从屋上逃走。他说这时候的屋上万分去不得,一定有兵在屋上,用枪对准房檐瞄着,上去就得遭打。他伙伴不相信,一个身法快的,即耸身跳上房檐;脚还不曾立稳,就听得拍拍两声枪响,那伙伴应声倒撞下来。其余的伙伴便不敢再上房撞了,争着问溜子怎么办?溜子道:‘现在官兵警察除前后门外,多在屋上。我们惟有赶紧在房里放起火来,使他们自己扰乱。我们一面向隔壁把墙打通,看可不可以逃出去。如左右两边也已有兵守了,就只得大家拚命了。”于是大家用棉絮蘸了火油,就房内放起火来。
“恰好在这时候,后门的官兵,已捣毁后门,直冲进来。向隔邻的墙壁还不曾打通,溜子急得无法,只好一手擎着一杆手枪,对准冲进来的兵,一枪一个连毙了四五个,后面的就不敢再冲了。此时火势已冒穿屋顶,大门外的官兵,也已冲破了大门进来。溜子走到火没烧着的地方,先脱下一件衣服,卷成一团,向房檐上抛去,又听得两声枪响。溜子毫不迟疑的,紧接着那团衣服纵上房檐,忙伏在瓦楞里,借火光朝两边一望。只见两旁人家的屋脊上,都有兵擎枪对这边瞄着;惟有火烧着了的屋上,不见有兵警的影子。溜子这时使出他矫捷的身手来,居然回身跳下房檐,取了一床棉絮,用水湿透包在身上:并招呼伙伴照办,仍跳上房檐,向有火光处逃走。立在两旁屋脊上的官兵,因火光映射着眼睛,看不分明,开枪不能瞄准;溜子的身法又快,眨眼之间,就已逃过了几所房屋,安然下地走了。他的伙伴却一个也没逃出性命。他在江湖上的声名,就因经过了这一次,无人不称道。
“还有一次,虽是开玩笑的事,却是有意显出他的本领来。他前年到上海,住在曾振卿家里,曾振卿家在贝勒路吴兴里,是一所一上一下的房屋。溜子独住在亭子间内,曾振卿住在前楼,这日黄昏以后,有朋友请曾龙两人吃晚饭,并有几个朋友亲自来邀。大家一路出来,曾振卿将前楼门锁了,一路走出吴兴里。曾振卿忽自嚷道:‘你们不要走,请在这里等等,我走的时姨,只顾和你们谈话,连马褂都忘记了没穿出来。’说时待回家去穿马褂。溜子止住他问道:‘你的马褂,不是挂在前楼衣架上吗?’曾振卿应是。溜子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去替你取来便了。’边说边打起飞脚向吴兴里跑。溜子跑远了,曾振卿才笑道:‘还是得我亲去,镇房门的钥匙带在我身上,不是害他白跑吗?’于是大家又走回吴兴里。
“离曾家还有几十步远近,只见溜子笑嘻嘻的提着马挂走来,递给曾振卿。曾振卿问道:‘房门钥匙在我身上,你如何能进房取衣的?’溜子笑道:‘不开房门便不能进房吗?’曾振卿问道:‘你不是将我的锁扭断了吗?’一面说一面跑回家去看。只见门上的锁,依然锁着没有动,进房看时,仅对着大门的玻璃窗有一扇推开了,不曾关闭合缝。曾振卿问家里的老妈子,曾见溜子上楼没有?老妈子说:‘前后门都关了,不但不曾见有人上楼,并没人来叫门。’这是曾振卿亲眼看见,亲口对我说的事,一点儿也不含糊。”
张文达摇头道:“这两事就是真的,也算不了什么。我们山东能高来高去的人有的是。我听说南方能上高的人很少,偶然有一两个能上高的,一般人就恭维的了不得。这龙在田的本领,纵然不错,也只能在南方称好汉,不能到我们北方去称好汉。他若真有能耐,我的擂台快要开台了,他尽管上台来和我见个高下。像他那种身体,我一拳能把他打一穿心窟窿。我一手捞着了他时,他能动弹得就算他有本领。”盛大少爷点头道:“有你这么大的气力,他的身材又小,自然可以不怕他。不过我留神看他刚才对你说话的神气,似乎不大好。你的态度,显得有些瞧不起他;话也说得太硬,此后恐怕得提防他暗算。”
屈师爷在旁说道:“周把式最知道溜子的为人,我曾听他说过,手段非常毒辣。”张文达忿然说道:“手段毒辣怎么样,谁怕他毒辣!我巴不得他对我不怀好意。我开台的时候,最好请他来打头一个。我若打不翻他,立刻就跑回山东去,霍元甲我也不打了。求少爷用言语去激动他,务必教他来打擂。”盛大少爷道:“他时常在李公馆里闲谈,我近来已有好几日没去看李九了。现在你这衣服已经做好,我就带你去见见李九少爷罢。随意在李九那里说几句激动溜子的话,包管不到明日,就会传到溜子耳里去。”张文达遂跟着盛大少爷到公馆来。李盛两家本有世谊,平时彼此来往,甚为密切,都不用门房通报,照例直向内室走去。这日盛大少爷虽然带着张文达同来,但自以为不是外人,仍用不着通报,只顾引张文达向里走。
不料进门不到十几步,一个老门房追上来陪笑说道:“大少不是想看我们九爷?今天只怕不行。这一个星期以来,我们九爷吩咐了,因现在家里有要紧的事,无论谁来都不接待。实在对不起大少,请改日再来,或是我们九爷来看大少。”盛大少爷诧异道:“你九爷近来有什么紧要的事,值得我们大惊小怪,我不相信。若在平时,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早已跑到里面去了。今天既是他有事不见客,我不使你们为难。你快进去通报罢,我也有要紧的事,非见他不可。”老门房知道盛李两家的关系,不敢不进去通报,一会儿出来说请。
盛大少爷带张文达直走进李九少爷平日吸大烟的内客房,只见李九正独自躺在榻上吸烟,将身躯略抬了一抬笑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非会我不可?”盛大笑道:“你个房间里,照例每日都是坐满了客。我们来往十多年,像今日这般清静,还是第一次,我今日特地介绍一个好汉来见你,并有要紧的话和你商量。”说着引张文达会面,彼此不待说都有几句客套话说。盛大将在张园无意中相遇的情形,及安排摆设擂台的事说了一遍道:“我知道霍元甲前次在张园摆擂台的时候,你很肯出力替他帮忙。于今张文达摆擂,你冲着我的面子,也得出头帮忙,方对得起我。”
李九道:“你知道我的性格,是素来欢喜干这些玩意儿的。尽管与我素不相识的人,直接来找我,我都没有不出头帮忙的道理,何况有你介绍呢?不过这番却是事不凑巧,正遇着我自己有关系十分重要的事,已有一星期不曾出门,今日才初次接见你们两位。我事情不办了,那怕天要塌下来,我也不能管。这是对不起你和张君,然又没有法设的事。”盛大道:“你究竟是为什么事,这么重要?怎的我完全没听得说?”李九笑道:“你为要摆擂台,正忙得不开交,没工夫到我这里来。我又没工夫找你,你自然不听得说。”
盛大脸上露出怀疑的样子问道:“你我这么密切的关系,什么重要的事,难道不能对我说吗?你万一不能出头帮忙,我也不勉强你。你且把你这关系十分重要的事,说给我听。”李九沉吟道:“我这事于我本身有极大的关系,于旁人却是一点儿关系没有。以你我两家关系之密切,原无不可对你说之理;只是你得答应不再向外人说,我方敢说给你听。”盛大正色道:“果然是不能多使人知道的事,我岂是一个不知道轻重人,竟不顾你的利害,拿着去随口乱说吗?”
李九点头道:“你近来也看报么?”盛大道:“我从来不大看报的,近来报上有些什么事?”
李九道:“我这重要的事,就是从报上发生出来的。在十天以前,我看报上的本埠新闻栏内,记载了一桩很奇特的事,说三洋泾桥的鸿发栈十四号房间,有一个四川人叫王国桢的住着。这人的举动很奇怪,时常出外叫茶房锁门,不见他回来,房门也没开,他却睡在床上。除了一个包袱之外,没有一件行李,而手头用钱又异常挥霍。最欢喜叫许多姑娘到房里唱戏,陪着他开心寻乐;只是一到半夜,就打发这些姑娘回去,一个也不留。他叫姑娘是开现钱,每人五块;今天叫这几个,明天叫那几个,叫过的便不再叫。有些生意清淡的姑娘,因见他叫一个条子有五块现洋,当然希望他再叫。有时自己跑来,想得他的钱,他很决绝的不作理会。
“他身上穿的衣服,每天更换两三次,有时穿中国衣服,有时穿洋服。他仅带了一个小小包袱,往无衣箱,又没人看见他从外面提衣服进来。在那客栈里住了好些日子,更不见他有朋友来往。连同住在他隔壁房间里的客,因见他的举动太奇怪,存心想跟他打招呼,和他谈谈。他出进都低着头,不拿眼睛望人家,使人家得不着向他招呼的机会,因此账房都很注意他。有两次分明见他关门睡了,忽然见他从外面回来,高声叫茶房开门。茶房就将这情形报告账房。账房为人最胆小,恐怕这种举动奇怪的人,或者干出什么非法的事来,使客栈受拖累。忍耐不住,就悄悄的去报巡捕房。巡捕头说:‘这姓王的没有扰乱治安,及其他违法的行为,我巡捕房里也不便去干涉他。不过他这人的举动,既这么奇怪,我们得注意他的行为。你回去吩咐茶房留心,等他出门去了,就快来送信给我。我们且检查他那包袱里面,看是些什么东西。’账房答应了回来,照话吩咐了茶房。
“但是一连几日,不见姓王的出去,茶房很着急。这日茶房从玻璃窗缝向房中偷看,只见房中没有姓王的踪影,帐门高挂,床上也空着无人。遂故意敲门叫王先生,叫了几声也无人答应,忙着告知账房去唤巡捕。外国人带着包打听匆忙跑到鸿发栈,各人擎着实弹的手枪,俨然和捉强盗一样,用两个巡捕把守着前后门,其余的拥到十四号。教茶房开了门,走到房中一看。最使人一落眼就不由要注意的,就是靠窗户的方桌底下,点了一盏很小的清油灯,仅有一颗豆子大小的灯光。油灯前面安放着一个颜色搪磁面盆,盆内承着半盆清水。外国人先从床上取出那包袱来,打开看里面,只有两套黑绸制的棉夹衣裤,小衣袖小裤脚,彷佛戏台上武生穿的;此外有两双鞋袜,一条丈多长的青绢包巾,旁的什么也没有。
“外国巡捕头因检查不出违禁犯法的证据,正在徘徊,打算在床上再仔细搜查,忽见王国桢陡然从外面走了进来喝问道:‘你们干什么?我不在房里,你们无端端跑到我房里来。’巡捕头懂得中国话,见是王国桢进房来责问,便用手枪对着王国桢的胸膛说道:‘不许动!我问你,你是那省人?姓什么?到上海来干什么的?’王国桢摇手笑道:‘用不着拿这东西对我,我要走就不来了。我是四川人姓王,到上海来访朋友的。’巡捕头道:‘你到上海来访朋友,这桌下的油灯点着干什么的?’王国桢道:‘这油灯没有旁的用处,因夜间十二点钟以后,这客栈里的电灯便熄了,我在家乡的时候,用惯了这种油灯,所以在这里没有电灯的时候,还是欢喜点油灯。’巡捕头问道:‘半夜点油灯还有理由。此刻是白天,为什么还点着呢?并为什么安放在桌子底下呢?’王国桢道:‘因在白天用不着,所以安放在桌子底下。端下去的时候,忘记吹灭,直到现在,还有一点儿火光。”
“巡捕头问道:‘油灯前面安放着一个面盆干什么的呢?’王国桢道:‘面盆是洗面的,除了洗面还干什么?’巡捕头这时放下了手枪问道:‘同你住在这客栈里的,大家都说你的举动奇怪。你为何叫茶房锁了门出去,一会儿不待茶房开门又睡在房里?有时分明见你睡了,不一会又见你从外面进来,这是些什么举动?’王国桢反问道:‘与我同住的客,是这么报告巡捕房吗?’巡捕头道:‘报捕房的不是这里的客,我们向这些客调查,他们是这么说。’王国桢笑道:‘那里有这种怪事。我是一个人住在这客栈里,与同住的都不认识,所以出进不向他们打招呼。他们有时见我外出,不曾见我归来,这是很平常的事,没有什么稀奇。’
“巡捕听了没有话可问,同来的中国包打听,觉得这人的行迹太可疑,极力怂恿捕头将王国桢带到捕房去。王国桢也不反抗,就连同包袱带到捕房去了。报上本埠新闻栏内载了这回事,我看了暗想这王国桢的行为虽奇怪,然是一个有能耐的人,是可以明白断定的了。他叫姑娘玩,不留姑娘歇,尤其是英雄本色。他一个四川人被拘捕在捕房里,据报上说他又没有朋友来往,在捕房不是很苦吗?并且我们都知道捕房的老例,不论捕去什么人,出来都得交保,他一个四川人有谁去保他呢?我心里这么一想,就立刻派人去捕房替他运动。还好,捕房不曾查出他什么可疑的案子来,准其交保开释,我便亲自到捕房将他保了出来。此刻留在舍下住着。承他的好意,愿意传授我一些儿技艺。我觉得这种有真本领,人品又很正派的人,实不容易遇着,既遇着了岂可当面错过。因此我宁可排除一切事,专跟着他学点儿技艺。”
盛大听了喜得跳起来问道:“王先生在府上,你不能介绍给我见一面么?我也是多年就想亲见这种人物。那日的报纸我若看见,我也必亲自去讨保。”
李九道:“要介绍给你见面很容易,只是他不在家的时候居多。他出门又不向人说,我派定了两个当差的专伺候他,他一个也不要。他的举动,真是神出鬼没,令人无从捉摸。我四层楼上,不是有两个房间,前面一间做佛堂的吗?佛堂后面那间,空着没有人住;王先生来时,就选择了那间房,独自住着。我为要跟他学东西,特地在三层楼布置了一间房。王先生上楼下楼,非得走我房中经过不可。我又专派了一个很机警的当差,终日守在楼梯跟前,留心他上下。
“昨日我还没起床,就问王先生下楼去没有?当差的说没有,我就起来安排上楼去。正在洗脸的时候,忽听得底下有皮靴走得楼梯声响,看时竟是王先生从下面走了上来。我就问先生怎的这么早出外。王先生道:‘我忘记了一样东西在房里,你同我上楼去取好么?’我自然说好。胡乱洗了脸就跟着他上楼。只见房门锁了,王先生从怀中掏出钥匙给我道:‘你开门罢!’我把锁开了推门,那里推的动呢?我自信也有相当的力气,但那门和生铁铸成的一样,休想撼动分毫。离门不远有一个玻璃窗,我便跑到窗跟前,向里面窥看。只见房中的桌椅,都靠房门堆栈着;对佛堂的房门也是一样,一个床铺和两张沙发堵了。我说:‘这就奇了,前后房门都被家具堵塞,窗门又关闭得紧紧的,先生却从那里出来的呢?’
“王先生笑道:‘你不用问我从那里出来的,你只打主意看应从那里进去。’我说:‘这玻璃可以敲破一片,就可伸手进去,把窗子的铁闩开了。开了窗门,还怕不得进去吗?’我当下用衣袖包了拳头,打破了一片玻璃,伸手开闩,以为这窗门必然一推就开了。谁知道也和生铁铸成的一样,仍是撼不动分毫。再看窗子里面,并没得家具堵塞,只得望着王先生发怔。王先生笑道:‘你不可以伸进头去,看窗缝里有什么东西吗?’”
不知李九伸进头去,看出窗缝里有什么东西,且俟第八十二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