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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打兔崽火神庙舞驴 捉强盗曹州府陪礼

近代侠义英雄传 平江不肖生 6476 2023-02-02 16:31

  话说小安子见有人公然敢动手拍他的腿,并说出那带着教训语调的话,他平生那曾受过这种羞辱,随举起那搁在膝盖上的手,向解星科脸上一巴掌打去,奈解星科的身体太高。小安子伸起手还攀不着解星科的肩上,如何能打得上脸呢?解星科见小安子举手打来,也不用着避让,一手抓住小安子光可鉴人的头发,提小鸡子似的提了起来,只痛得小安子手脚乱动,口里还掉着官腔,叫巡抚部院的亲兵快拿人。

  那些不知死活的亲兵,真个一拥上前来捉解星科,解星科只一抬腿,早将一个勇猛些儿的亲兵,踢上了戏台,此外的亲兵见了,不由得不胆战心寒,惟恐站近了碰了解星科的腿,那有一个再敢上前呢?解星科从容把小安子放倒在地,几下将他身上的锦绣衣服,撕成一片一片,才一手抓住颈项,一手提住腿弯,双手高举起来,乡下人抛草把似的,向人多处平抛过去,在两丈以外落下来,跌在众多看戏的人头上,吓得那些人纷纷躲闪,小安子便跌到了地下,喜的是抛在人头上,不曾受伤。

  农劲荪听到这里,拍掌笑道:“打得痛快,解星科确是抄人,只是小安子吃了这次大亏,就肯善罢罢休吗?”

  霍俊清笑道:“那有这么容易,当下小安子从地下爬了起来,台上唱戏的人,因平空飞了一个巡抚部院的亲兵上去,看戏的人,又纷纷逃走,知道乱子闹得不小,连忙把戏停了,看戏的也逃去了一大半。解星科的身材高大,立在人丛中,本容易寻找,这时看戏的又走了许多。

  “小安子爬起来就看见解星科巍然不动的站在那里,小安子远远的指着解星科叫道:‘你是好汉,不要走,我已认识你了,你走也走不掉!’解星科拍着胸脯笑道:‘我山东曹州府人,姓解名星科,你这小子,尽管去调救兵来,我走了不算好汉!’小安子气急败坏的,跑出庙门去了。踢上戏台的亲兵,和立在地下的十多个,也都跟着小安子跑了。满庙看戏的人,料知小安子此去,必率领大兵到来,一个个都恐受无妄之灾,一窝蜂的走了。

  “有几个良心好的人,以为解星科是外省人,初到安徽来,不知道小安子的厉害,走过来劝解星科道:‘足下撞下了大祸,还不趁这时逃走,定要立在这里等苦吃吗?你知道你刚才打的是谁么?有名的小巡抚,有名的八角天王呢!你惹得起么?’解星科点头笑道:‘承情关顾,那怕他八只角,我也得攀折两只,诸位怕受拖累的,请趁这时走罢,小安子既撞了祸,不能移害别人,只得在这里等候他来。’那时也有些胆大想看热闹的人,不舍得走开,都相约躲在神堂里面,把格门关了。从门格眼里,向外面张望,解星科一想有这些马櫈碍脚,等歇动起手来不好,何不趁这时搬开,腾出战场来呢。遂将那两排马櫈搬做一个角落堆了。

  “才将马櫈搬完,就听得庙外一片喊声,听去是喊不要放走了强盗,接着就看见长枪短剑的兵勇,争先恐后的拥进庙门。小安子骑着一匹小青马,跟着后面喊不要把强盗放走了,谁拿着了,赏谁一百银子。解星科看来兵约有百名以上,猛然想起自己不会上高,他们若关着庙门厮杀,自己一个人,总有疲乏的时候,若被他们困住了,被拿了去,岂不要吃亏吗?不如迎上去,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好走他娘!计算已定,向来兵一个箭步,脚才着地,就抢了两个兵士在手。即拿这两个兵士做兵器,遮挡众兵士的枪剑,并不出手打人;一路前遮后挡的冲出了庙门。众兵士起初见解星科那般凶猛,恐怕着伤,向左右闪出一条道路,给解星科走。及见解星科不敢动手伤人,小安子又在马上一片声催着喊拿,只得奋勇复围攻上来。

  “解星科出了庙门,看手中的兵士,还不曾死,就往地下一搁,打算就此走开,回头见众兵士复围攻上来,自己手无寸铁,不好招架,想从兵士手中,夺下兵器来使,举眼看去,没一样兵器称手的,并且刀枪剑戟之类,使动起来,难保不伤人,一时急不暇择,见庙门旁边,开的一家磨坊,磨坊门口系了一条漆黑的叫驴,也可说是人急智生,一手拉断了系驴的绳索,一手握住那驴的后脚,提起来,盘旋飞舞,兵器碰着叫驴,都脱手飞了。众兵士也是血肉身躯,平日养尊处优惯了,不曾临过阵,这时遇了这种凶神一般的人,有敢不逃走的么?第一是小安子怕打,拍马当先逃走,众兵士都只恨自己少生了两腿,跑不过那马,解星科舞着叫驴追赶,直追近抚署,见众兵士都窜进衙门里去了,才把叫驴放下来,已死了好一会儿了。

  “磨坊主人跟着追下来讨叫驴,解星科从怀中摸出十两银子,给磨坊主人道:‘对不起你,赔你十两银子去买一头活的,这死的我也不要。’那磨坊主人,倒也是一个慷慨有气魄的人物,情愿将死驴领去,不要解星科赔偿。本来安庆的商民,没一个不厌恶小安子,只是畏惧他的势焰,敢怒而不敢言,多久就巴不得有人能给他一个下不去。”

  农劲荪笑道:“这本是大快人心的举动,不过裕禄既那么宠爱小安子,小安子在外面受了这种委屈,难道就不设法,替他出出气吗?”

  霍俊清道:“裕禄何尝不想替他出气,只是小安子在火神庙被打的时候,解星科虽曾拍着胸脯,报出姓名籍贯来,然小安子那时正气得神智昏乱,只顾急急的跑去调救兵。戏场中又人多嘈杂,解星科报出来的姓名籍贯,并没人听明晰。加以痛恨小安子的人居多,便有人知道,也多不肯说出来,去向兔崽子跟前讨好,所以当时裕禄也没有办法,只害了那些亲兵吃苦,打的打,革的革,说他们不该贪生怕死,不肯上前护卫。可怜那些亲兵,有冤无处诉。”

  农劲荪道:“解星科的胆量,也真不小,有了这么一个冤家对头,他居然还敢在安庆干差事。”

  霍俊清道:“他有什么不敢?他打过小安子之后,不到两个月,他还在安庆,干了一桩惊人的事呢!那夜已是三更过后了,抚台衙门里面,忽然起了火,一时风发火急,衙门里面的消防队,那里扑得灭呢?大门又关得紧紧的,外面的消防队,不能进去。那时衙门里面起火,照例关了大门,尽由里面的消防队扑救,绝不许外面的人进去,为的是怕歹人趁火打劫,更怕有匪徒混杂在内,闹出意外的祸乱。因之那火越烧越大,外面的洋龙救火车,都到了衙门外面,只是叫不开门,不能进去。

  “当时解星科的军队,驻扎在城内,听说抚台衙门失了火,他舅父就派他带了一排兵士,前去弹压,他一到,见街上停了好几辆救火车,没法进里面去,而里面火焰冲天,若再不加洋龙进去扑灭,必至全署皆成灰烬。解星科生性本来鲁莽,到这时也忘了顾忌,衙门两边的砖墙,有两丈来高,一尺四五寸厚,解星科一时性起,靠墙根站着,将右膀护住头顶,用尽平生气力,连肩锋带臀锋,只一下撞去。哗喇喇一声巨响,那砖墙已倒塌出一个大缺口来,恰好可以容一辆救火车进去,因得将火救熄了,不致蔓延。

  “后来裕禄查出是解星科,一肩锋冲塌了砖墙,外面的救火车才得进去,倒很嘉奖他,想收他做卫队长,他因提防着小安子记仇陷害,不敢见裕禄和小安子的面,求他舅父托故推辞。而那时安徽的某提督,最喜欢勇敢有武艺的人,听了解星科这回冲墙救火的事,也要提到跟前做护卫的人,解星科就在那提督跟前当差。”

  农劲荪叹道:“这般本领,这般胸襟的人物,只落得跟官听候差遣。”霍俊清道:“论解星科的功夫人品,要飞黄腾达,本是容易的事。但他有一宗最关重要的短处,限制了他,使他一辈子不能在军队中得意。”农劲荪笑问道:“什么短处呢?”

  霍俊清也笑答道:“他的短处,实是奇特得很。他那么大的气力,那么高的武艺,却不能骑马!世间不能骑马的人也有,然绝没有像他那么不能骑的。人家不能骑,不过骑的不好,或者不能骑太劣的马。解星科不能骑马,简直在马背上坐不住;连他自己,都想不出是什么道理。极驯顺的马,马夫挽住辔头,他跨了上去;等他坐得稳稳的,拉好了缰索,马夫才把手松了。马不提脚,他坐着不动;马向前提一脚,他便向前仰几寸;马再提一脚,他再仰几寸;马脚连连的提,他也连连的仰。行不到十来步,就从马屁股上,一个觔斗翻下地来了。每次如是,彷佛有人在他背后,拉住他的辫发似。”

  农劲荪哈哈大笑道:“这真奇特,怎么笨到这样呢?”霍俊清道:“他练功夫的手脚;一些儿不笨。他身躯虽大,然转折甚是灵巧,只骑马不知怎的会笨到这样,谁也想不透是什么道理来。他最喜玩英雄胆,(那铁蛋大如鸡卵,光滑而精圆,玩弄于手掌之中,如珠走盘,寻常人所玩皆二枚,每枚重约四五两,最能使指掌增劲,名英雄胆,亦名英雄弹,急时可作暗器用,其意盖谓有此在手,能壮英雄之胆也。故名,形类弹丸,故亦名英雄弹。)一个重八两,一手能玩三个,两手一般的能玩,可同时玩六个。最惊人的,就是玩到极快的时候,两手同时向空中抛去,抛有六七尺高,在空中仍是不住的旋转,一些儿不散开,并且落下来的时候,从容旋转而下,落到手中,还是旋转得那么快,那时我想从他学习这个玩意,他说是费力不讨好的东西,丝毫没有用处,犯不着费苦工夫去学习,我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农劲荪点头道:“这确是实在话,并不是他吝不肯教,圣人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解星科若不是天生成没有富贵的分儿,怎的会有那种没有理由的大缺憾呢?”霍俊清笑道:“他岂但没有富贵的分儿,后来越弄越糟,曹州府还把他当强盗拿过一遭呢,险些儿把性命都送了,你看好笑不好笑?”农劲荪道:“是怎么一回事,如何倒霉倒到了这一步?”

  霍俊清笑道:“横竖今日闲着无事,既谈到这上面去了,索性把他在曹州府的笑话,说给你听听也好。安徽那个提督,既赏识了他,提他到跟前做护身符,便要他教卫队的枪棒,他自然不能不教。他平常使用白蜡杆的枪,使用惯了;栗木杆椆木杆,他嫌太脆,到手挽一个花,就挽断了。便在那提督跟前上条陈,将军队里使用的枪,全改用白蜡杆。提督依允了他的条陈,但是白蜡杆,安徽并不出产,军队里又用得太多,安徽如何取办得出呢?提督问他什么地方出产白蜡杆?他那时从家中出来,就径到安徽,在别省没有停留过,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产白蜡杆;只知道自己生长的曹州府,是要取办白蜡杆很容易的,遂回那提督,说曹州府出产。那提督即办了一角公文,并若干银两,就派他去曹州,采办白蜡杆。

  “他自从打家里出门,已有好几年不曾回家乡了,这回借着这趟差使,得顺便归家一看,心里正不知有多高兴,在路上晓行夜宿,也不止一日,这日平安到了曹州府,因是有好几年没到曹州,有一两家亲戚,都移了地方,他家本在曹州府乡里,到时只得暂下客栈居住,打算休息一夜,次日再去府里投文。他随身并没多的行李,只驮了一个包袱,公文银两,都在那包袱里面。他落的是一家排场很阔的新开客栈,地点靠近府衙。他为的是图投文书,办一切交涉便利,所以落到这客栈里。

  “当他进这客栈门的时候,便有一个年约四十多岁,形似很精明强干的人,走路一偏一跛的,好像腿子有些护痛不方便,从客栈的账房走出来,迎面遇见解星科,即露出很惊讶的神气,不住的拿两眼,向解星科浑身上下打量,解星科也没在意,随口问道:“你这里有上等清洁的房间没有?”那人一听解星科开口,连忙转了笑容答道:“有的有的,东西配房都空着,随意住那间都使得。”解星科因一旦回到了家乡地方,心中得意不过,听了那人的话,一面向东边配房走去,一面笑着说道:“几年不回曹州,气象都改变了,几乎转知府衙门都找不着了呢,住在这里,离衙门近,好做事些。”

  “那人跟在后面,也笑着问道:“客人从那里来,好到衙门里做什么事?”解星科说着已进了东配房,将背上的包袱,取下来往桌上一搁,包袱里面,很有几百两银子。金银这种东西,不比旁的物事,最是觉得沉重的,又是顺势往下一搁,只压得那桌子喳喳的响,接着那人的话,笑嘻嘻的回道:“到衙门去干的,自然是好事。”随用手指点着包袱道:“我要干的事,就在这里面。”

  “古语所谓得意忘形,解星科这时也是得形了。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说公文银两,都在这包袱里面,特地到曹州来,就是要办这公文上的事。少年人做事不老成,在得意的时候,每有这一类的言语举动。那人听了这话,望了望包袱,又打量解星科。解星科被那人打量得不耐烦了,指着自己的鼻端笑问道:“你认识老夫;你若认识老夫,就得好好款待,我事情办好了,要走的时候,多赏几两银子,不算一回事。”那人连连点头道:“认识了,认识了。固是名不虚传的好汉,小店的款待,是不须吩咐的,好汉这时想用些什么点心,好教厨房里办来。”解星科以为那人真个认识自己,所以称呼好汉,即说了几样点心,那人应是去了。

  “一会儿,店小二送上几盘点心来,解星科背房门坐,拿起点心,狼吞虎咽的大嚼,才吃到一半,即听得后面一阵脚步声,行走得急遽,他心想客栈里,是照例来往的人多,脚步声响,不足为奇,正吃着点心,也懒得回头去看,及听得那些脚声,响到东配房门口都停了,才觉得有异,回头一看,只见黑压压的,门口挤满了一大群衙门口做公的人,各人手中都擎着单刀铁尺,凶神恶煞一般的,都准备厮杀的样子。

  “解星科一见那些做公的,心里早已明白是认错了人,他却偏想开开玩笑,望了一眼,就装作不曾看见的,仍掉转头,拿起点心往口里塞,那些做公的也不敢进房,只在门外吶喊道:“不要把强盗放走了!”接着就有人抖得铁链响着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解星科心里好笑,暗想我平生不但不曾做过强盗,连见都不曾见过强盗,怎么在安徽火神庙的时候,那兔崽和一班巡抚部院的亲兵,也都喊我做强盗,也都喊不要放走了强盗?于今到了家乡地方,他们这班东西,也把我当强盗,这是什么道理呢?难道我的相貌,像个强盗吗?但是也不管他,由他们去喊罢,看他们将我怎样?仍装作没听见的,只顾低着头吃点心。

  “那些做公的还是在门外,你推我让,不敢进房,争执了半晌,仍是进门时遇见的那人,挨了进来,去到解星科面前,一躬到地,陪笑说道:“我奉上官所差,不能推诿,久仰你老人家的威名,知道是好汉做事好汉当,绝不忍连累我们做公的小人。于今上官追比得紧,非你老人家到案,我们没有活命。我这十几天,只因为没请得你老人家到案,三日一比,两腿已打见了骨,行走都极不方便。我知道你老人家今日到这里来,是可怜我受比得太苦,特地前来投案,救我们性命的。我们也不敢动手,把刑具上在你老人家头上,只求你老人家不要耽搁了,就此动身同去罢!你老人家若是不曾吃饱,到了衙里,大鱼大肉,美酒白饭,尽你老人家的量,看要多少,我们办多少来敬便了。”

  “解星科一声不做,望着那人说完了,装作驮头驮脑的样子问道:‘老哥教我上那里去,我这里点心还没有吃完,就放着不吃了吗?不问要去那里,我总得把这几盘点心吃光了才行,白丢了多可惜。’那人道:‘你老人家不要装模糊,我们奉上官所差,要请你到曹州府衙门里去,到了那里,自有你吃的,我们也是身不由己,实在受比得太苦了。’解星科不住的拈着点心往嘴里送,塞住了嘴,不能说话,只把头向两边摇摆。

  “后面公差中,有两个忍耐不住了,轻轻的走到解星科背后,猛然抖出铁链,往解星科颈上一套,口里说道:‘不识抬举的东西,和他好讲是不中用的,走罢!’两人同拉着一条链子,想拖着就走,只是那里拉得动分毫呢?解星科也不起身,也不伸手去解铁链,更不开口说话,一手抓了一大把点心,好像怕被人将点心抢了去似的,比前吃得更急。这里两个人拉不动,立时又加了两个,门外的一大群人,都拥了进来,一个冒失的举起铁尺,朝解星科的膀子砍下,解星科只当没看见,铁尺砍在膀子上,就和砍在石头上相似,拍的一声,险儿把虎口震开了。这一下打得解星科气涌上来了,一声吆喝,靠近身子的公人,都纷纷的跌倒了,几人握在手中的铁链,不知怎的脱手飞去了,几人的掌心,都皮破血流,跌倒在地上,半晌挣扎不起。

  “正在这时候,外面忽又人声鼎沸,有问强盗拿住了没有的,有大喊不要放走了强盗的。解星科才慢腾腾的站了起来,伸头向门外一望,约莫又来了百几十个兵士,一个个手持长枪大戟,凶眉恶眼的如临大敌。解星科心里觉得诧异,也猜不透把自己误认作什么人,好在他自己有把握,平生不曾干过犯法的事,这回到曹州府来,又奉有重大差使,包袱里扩有给曹州府的公文,自然不问闹到那一步,他也不害怕。”

  农劲荪听到这里,忍不住截住话头问道:“毕竟是把他误认作什么人。用得着这么大动人马的来拿他呢?”

  不知霍俊清如何回答,且俟第十七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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