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青皮见小辫子刘荣忽然倒地,大家正在忙乱,有个青皮发现屋上飞下两个人来。看两人的年纪,都在五十以外;短衣窄袖,青绢包头。望去虽是武士模样,却都赤手空拳,并且颜色和蔼,没一些恼怒的神气。众青皮见了,全不害怕,嘴快的就开口喝问道:“你们两个那里来的!如何打屋上跳下来?”二人不作理会,分开众青皮,走到曹仁辅跟前,将要弯腰说话。众青皮那知道二人厉害,见二人目中无人的样子,竟推开众人,要和曹仁辅说话,登时都鼓噪起来。相隔远些儿的,就口里发喊,不许多管闲事。
立在面前的,以为二人是和曹仁辅要好的,必和曹仁辅一般的本领;又仗着自己人多势大,就一齐动手,向二人打去。二人哈哈大笑道:“你们平日欺负人,成了习惯,太岁头上也来动土了。”二人伸直四条臂膊,抓住青皮的顶心发,拔草也似的,往两边随手掼去。有的被掼到半空中,翻几个觔斗,才跌下地来。轻的跌得头昏目眩,重的跌得骨断筋折;狡猾些的,知道不好,想溜出庙去。叵奈小辫子刘荣,指挥自己党羽打曹仁辅的时候,恐怕外面有人来帮曹仁辅,或被曹仁辅走脱了,一面动手,一面就叫党羽,把庙门关了,并上了门闩。那庙门又大又厚,当刘荣叫关门的时分,大家七手八脚,很容易的关上了。
这时三五个人,在手慌脚乱的时候,兀自拉扯不开。曹仁辅拚着被人打死,不肯口头服输,即紧闭双睛,等待刘荣的鞋底打下。忽听得一阵混乱,夹着呼救喊痛,和噗通倒地的声音,急睁眼一看,原来齐四、巴和二人,正在如拔葱扔草一般的,抓着众青皮,掼得满天飞舞。当下看了这种情景,不由得顿时精神陡长,他虽是被打得遍体鳞伤,然都是浮面的伤,不曾损坏筋骨,此时精神上一感觉愉快,就自然把身上的痛苦,都抛向九霄云外去了。
从丹田一声大吼!托地跳起来,他的本领,和四、五十个强壮的青皮相打,便没手脚,能施展出来,而这时打跛脚老虎,却不嫌本领不济了。咬牙切齿的,寻人厮打,先踢了刘荣几脚,再看一般青皮,全被齐、巴二人,掼倒在地了,自觉专打死蛇,没有趣味;一眼望见了有几个青皮,在庙门跟前慌张乱窜,如初进陷笼的耗子。连忙蹿上前去,一阵拳打脚踢,剎时都打翻在地。
曹仁辅还待痛打,齐四、巴和已赶过来拉住,曹仁辅道:“不打死他们几个,怎出得我胸中恶气。”齐四道:“不干他们的事,我们开门走罢!”遂伸手抽去门闩。巴和拉开了庙门,三人一同走出庙。齐四向曹仁辅道:“你这番既与众青皮结下了仇怨,以后不宜在此间住了。我略略有些产业在重庆,我们且去那里,另辟码头罢。你在此间,还有什么未了的事没有呢?”曹仁辅道:“我巴不得早一刻离开这里,心里早一刻得安乐。我父母早已去世了,产业也早已在我手里花光了,亲戚朋友的心目中,也早已没有我这个人了,我还有什么未了的事。”
三人遂即起程,不日到了重庆,由齐四拿出钱来,开设一片当店,叫仁昌当,在重庆是极有信用的,因为利息比一般当店都轻些。曹仁辅本是个资性聪明的人,在成都经受过一番大磨折之后,很增进了不少的经验阅历。他的文学,虽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本领;然曹元简在日,不曾一刻许他荒疏。读了些儿书的人,头脑毕竟清晰些,店中一切账项,都归他经营;重庆的当店,内部的组织,照例分四大部份,归四个重要的人管理。第一是管账项的,须读书识字的人,所以曹仁辅经管;第二是管银钱的,齐四见巴和诚实稳重,便要他经营;第三是衣包的,须得内行人经营,齐四便聘请了一个老成人管理;第四是管金珠首饰的,一时得不着相当的人,齐四只得自己管了。
那时在重庆开设典当店的,都得聘请会武艺的人,或有名的镖师,常川住在店里保护,不然,就难免有强盗抢劫的事。这种当店里的镖师,在各省也常有;不过别省只有乡镇的当店,因为与官府相离太远,又人烟稀少,所以开设当店的,不能不聘请镖师保护。至于省会府县,便用不着这种保护的人了。
惟有四川那时的情形,与别省不同,大约是因四川会党太多的缘故。仁昌当店开张的时候,免不了要与重庆各大商号,及典当同业的周旋联合,齐四因曹仁辅是成都有名的世家大族(清初八侠中有曹仁父另系一人非此曹仁辅),一切应酬,都由曹仁辅出面,各大商号和典当同业的,争着向曹仁辅推荐镖师,曹仁辅因有齐四、巴和两人在店里,那里还用得着什么镖师,自然一概谢绝了。
开张没多日,有一个高大汉子,提一把很大的点锡酒壶来当,只要当一串铜钱,掌柜的如数给了钱和当票,大汉去了。凡是金属的物事,概归齐四经管。过不了几日,大汉便拿了当票和钱,前来赎取,掌柜的对过了号码,照例从以经营人手里,取出原物交还。掌柜的将锡酒壶交还大汉,大汉接到手一看,即沉下脸向掌柜的道:“你这当店里,好对换人家当的东西吗?”
掌柜连忙答道:“没有的事。不论什么稀奇宝贝,当在敝店,没有对换的道理。你前日来当的,就是这把酒壶,怎么说是对换了呢?”大汉怒道:“放屁!你看见我当的,就是这把酒壶吗?你们对换了人家的东西,人家认出来了,你们还想抵赖。怪道外面都说仁昌是强盗当店,赶紧将那原当的酒壶还我,万事罢休,想抵赖是不成的。”
掌柜的一听强盗当店的话,也不由得冒起火来,并且自信没有对换的事,如何能忍受人家的辱骂呢!当下便也回口骂道:“你也不睁睁眼,想到这里来寻事找油水吗?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一把锡酒壶,谁把他放在眼角落里?”二人正在一个立在柜台外面,一个立在柜台里面口角,曹仁辅坐在账桌上,都听得明白:心想闹起来,妨碍自己的生意。遂走到柜台跟前,止住掌柜的说话,自向大汉说道:“你老哥在这里当的,是什么酒壶?”大汉翻着白眼,望了曹仁辅一下,幌了幌脑袋答道:“我当的是点锡酒壶。”曹仁辅大笑道:“却也来,这不是点锡酒壶,是什么酒壶咧。”
大汉也不答白,举起酒壶,对准曹仁辅劈脸打来,曹仁辅慌忙躲闪,酒壶却不曾打出手,原来是做出空势子,吓曹仁辅的。曹仁辅自也止不住恼怒,顺手从柜台上,提了一个紫檀木算盘,劈头砸了下去。大汉一闪身体,肘弯在磉柱上,碰了一下,只碰得那合抱不交的磉柱,歪在一旁;脱离磉墩,足有七、八寸远近。屋檐上的瓦片,哗喳喳一阵响,纷纷掉下地来。吓得一干朝奉,抱头躲让不迭。一个个都怕房屋倒塌下来,压死了自己。就是曹仁辅,竭力装作镇静,一时也惊得呆了。
大汉行所无事的,从地下拾起算盘来,高声向曹仁辅说道:“嗳,原来你当店里的算盘,是用来打客人的!宝号还有什么打客人的东西没有?尽管一发使出来,我正要多领教几样。”掌柜的见大汉这么恶,慌忙跑进里面,想报知齐四、巴和。
凑巧这时齐四有事出去了,只有巴和在里面。一听掌柜的话,也吃了一惊,走出来看那大汉,身高六尺开外,圆腰阔背,大眼浓眉;虽是武人装束,衣服的裁料,却甚阅绰,不像是没有一串铜钱使用、要拿锡酒壶下的人。又见了这种寻事生风的情形,心里已明白是有意来显本领的。遂上前向大汉拱拱手笑道:“请老兄不要动怒,他们有什么不到之处,望老兄看小弟薄面,海涵一点。他们都是些没有知识的人,因此有言语冲撞老兄的地方,小弟就此与老兄陪罪。”说罢,又作了个揖。
大汉翻起白眼,睄了巴和一下,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没有知识的人,倒会拿算盘打人呢?想必宝号是专请了这些没知识的人,坐在柜台里面,安排打客人的。”巴和忙陪笑道:“谁敢打老兄?我们做买卖的人,只有求福的,没有求祸的。岂有客人赐顾我,倒敢向客人无礼的。”大汉扬着算盘,冷笑道:“不敢无礼,这算盘会自己跑到我手里来,这磉柱会自己跑离了磉墩?”
巴和看大汉的神气,料知专凭一张嘴,向他说好话,是不中用的。心里一面着急齐四怎的还不回来;一面用眼打量那离了墩的磉柱,暗揣自己的力量,能将磉柱移回原处。即挨近磉柱,运动全身气力,蹲下马去,两膀朝下抱住磉柱;彷佛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架势,抱稳了往上只一提。喳喇一声响,不偏不倚的,已将磉柱移到墩心。吁匀了一口气,才立起身来,望着大汉笑道:“见笑见笑,敝店因本钱不足,造出这样不坚牢的房屋,一些儿经不起挨碰。”
大汉见了,才转了些儿笑脸,说道:“你既代替这些没知识的东西,向我赔罪?好在我闪躲的快,不曾挨他们打着——果然看你的面子,就这么饶恕了他们。不过宝号换错了我的酒壶,总应该将原物还给我。”
巴和道:“来敝店当东西的,不论大小贵贱,比时就编定了号码;按着号码赎取,从来是不会有差错的。一把锡酒壶,所值的钱也有限。若真是号码错了,不应该不将原物退还老兄;无奈实在不曾换错,请老兄仔细认清。”大汉点了点头道:“一把锡酒壶所值固有限,你既硬说没有换错,我也争你不过。只是我当的是点锡壶,和铜一般的坚硬;这壶好像是铅的,我赠回去也无用,不如不要了,免得看了呕气。”旋说旋用两手将酒壶一搓,酒壶随手搓成了一个锡饼;一手举起来,往砖地下一掷,陷入砖内有寸来深,如炮子打进砖里一般。
巴和看了,心中十分纳罕,思量这厮的内外功夫,都这般厉害,我那里是他的对手?若齐四哥在家,倒不难给点儿惊人的本领他看,使他佩服。偏巧四哥这时出去了,我只用软言留他在这里,等四哥回来。即向那大汉说道:“很对不起老兄,换错了老兄的酒壶,理应赔偿。不过敝东人,此时有事,出外去了,小弟不敢作主:想留老兄在敝店宽坐一会,敝东大概不久就快回来了。不知老兄肯赏脸多坐一会么?”
大汉摇头道:“我那有工夫,在这里坐地?一把锡酒壶,能值多少!只要你肯认是换错了,便没有话说。我走了,有缘再见。”巴和忙上前挽留道:“老兄纵不肯赏脸多坐,愿闻尊姓大名,并贵乡何处?敝东回来,也好专诚拜访。”大汉笑道:“姓名住处是有的,但此时用不着和你说,你和我无缘。”巴和听了这话,心里甚是生气。只是估量自己的本领,远不如大汉,不敢翻脸。只得忍气送大汉出门。
回头和曹仁辅商量道:“我和齐四哥,在重庆一次也不曾出过面,外面没人知道我二人,在仁昌当店里。这大汉刚才的举动,好像是有意显本领。然而外人既不知仁昌当有齐四哥,这大汉却为什么要来显本领呢?这事很有蹊跷。”曹仁辅道:“我们此时是白猜度了的。等四哥回来,将这情形对他说,看他怎样?”巴和也点头应是。
看看天色已暗,齐四还不曾回来,曹仁辅、巴和都着急起来,因为齐四从来不大白天出门,便是有时出门,也得与巴和或曹仁辅说知,这日齐四出门的时候,只对巴和说去看姑母,巴和并不知道齐四有姑母,自然不知道他姑母住在什么地方,当下也不曾问齐四,此去有多久,才得回来。
于今暂不言曹巴二人,在店里很焦急的,等候齐四回来。且先将齐四的来头履历,表白一番,看官们才不至看了纳闷。因为前几回书中,金陵齐四突然出面,并不曾把齐四的来历,交代一言半语,看官们必然要疑心是作者随手拈来的人物。其实不然,金陵齐四在这部游侠传中,很是个重要角色,前几回书,因是曹仁辅的正传,所以不能交代齐四的履历。
闲话少说,相传齐四的父亲齐有光,兄妹二人,都是甘凤池的徒弟。妹名齐秋霞,本领更在齐有光之上,不过齐秋霞的性质,十分温柔和顺,轻易不肯在外人跟前,显自己的本领;他的造诣,除了他师傅甘凤池外,没人能知道。便是他老兄齐有光,也只知道妹子的功夫,比自己高强;至于高强到什么地步,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齐秋霞二十岁的时候,嫁给四川鲁泽生。鲁泽生是个拔贡生,为人温文儒雅,学问渊博;因中年丧偶,抑郁无聊,带了些盘缠,想游历各省名胜。游到南京,下榻在齐家隔邻一个客栈里;不知如何闻得齐秋霞的名,托人到齐家说合。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谁也想不到齐秋霞,肯嫁一个纯粹的文人。鲁泽生在南京聘订了齐秋霞做继室,因在客中,不便成礼;只得约定了日期,由齐有光送妹子到四川结婚。
当结婚的这日,鲁家的宾客中,有人曾听说齐有光兄妹,都是甘凤池的徒弟,各有惊人本领的。在闹新房的时分,就逼着要新娘显本领,若新娘不依,便大家闹整夜,不出新房门。齐秋霞被逼闹得无法,就低声教伴妈拿两个鸡蛋,并泡一盘茶来。伴妈依言将茶和蛋取来,齐秋霞接了鸡蛋,纳在两只脚尖底下,一耸身立了起来,双手端了茶盘,向众宾客各敬一杯,众宾客见了,无不惊得吐舌摇头!齐秋霞生平,就只这次,当着多人显过这番本领,此外绝不曾有人看过他的能耐。
齐秋霞出嫁的这年,齐四才得五岁,从堂兄弟排行第四,因此一般人都叫他齐四。齐四自小生成的铜筋铁骨,义烈心肠,最喜结交江湖上奇异人物,在他父亲手里练武功,练到一十六岁,那时正是洪秀全在南京称孤道寡,齐有光在李秀成幕下,很干了些惊人的事业。李秀成甚是器重他,并欢喜齐四聪明,教齐四拜在广惠和尚门下做徒弟。
广惠和尚是李秀成幕下,第一个精剑术的人,李秀成奉之若神明,不论军行至什么地方,广惠总不离李秀成左右。不过李秀成想差遣广惠去那里干什么事业,广惠是不肯应命的。广惠几次劝李秀成,放弃功名之念,一同入山修道;并包管李秀成的造就,在自己之上。李秀成不能相从,广惠便郁郁不乐,常对李秀成左右的人说:“他因爱慕李秀成身有仙骨,才相从至此。可惜功名之念太重,不肯回头。”后来齐四拜在他门下,他很欢喜;说此儿的资质,虽远不及忠王,然老僧物色数年,得此差堪自慰!
不知齐四从广惠和尚怎生学艺,且俟第四十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