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五忽然转念一想,我平日能踢三百斤砂袋;砂袋是软的,所以能尽力踢去,脚不至受伤。若是踢在这般磨石上,怕不踢得骨断筋折吗?这人纵有千多斤实力,难道脚是生铁铸成的吗?这必不是用脚踢开的。王五心里虽是这般猜想,然不论是不是脚踢的,只要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将这两个石滚弄到这么远,总算是个极有能为的。当下不向看的人问话,即回客栈用早点。
店小二送茶进房的时候,王五就叫住他问道:“这曲店街拐角的所在,那家淮庆客栈,是什么人开的?开设有多少年了?你知道么?”
店小二笑道:“这个淮庆客栈,天津人谁也知道是霍四爷开的,开设的年数虽不久,但是霍四爷的神力,谁见了也得吐舌头。昨夜里这条街上,有二三十个汉子,聚会在一块儿,都说只知道霍四爷的力大,究竟不知道有多大。大家要商议一个试验他的法子。商议了一会,就有个人出主意,把两个压街的石滚,推的推,拉的拉,弄到会馆门前,一边一个靠门竖立起来。霍四爷看了,知道必是有意试他力的。若一般的教许多人来搬开,那么霍四爷的力,就不见得怎么大的了不得。今日天还没亮,就有好些个人,躲在两头街上,看霍四爷怎生处置这两个石滚。
“这时我也跟在里面等候。一会儿,会馆门开了,开门的是药栈里烧饭的大司夫,有五十多岁了。开门看见这两个东西,吓了一跳,弯腰想推开些,就和生了根似的,那里能动一动呢?望着石滚怔了半晌,才折身跑进去了。没一刻,就带了霍四爷出来。我们渐渐的走过去,只见霍四爷朝着石滚,端详了两眼,两手将皮袍撩起,侧着身体:左脚踢去。右边的石滚倒下地,就滚了丈多远,已把我们惊得呆了。再看他右脚一起,踢得左边这个直跳起来;一连砰通砰通几个觔斗,也翻了丈多远,仍然竖之在街上。这一来不知惊动多少的人,都跑到淮庆会馆门前来看。”
王五听了店小二的话,不由得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世间竟有大力的人物,喜的是这趟到天津来,能遇着这样的人,算是不虚此一行。随口又问了几句霍四爷的名字来历,店小二却说不甚明白,便不再问了。立时更换了衣服,带了名片,复到淮庆会馆来。
在下写到这里,却要趁此把这位霍四爷的身世履历,略叙一叙了。霍四爷是天津静海县,小河南村的人,名元甲字俊清。他父亲霍恩第,少年时候,也是一个有名的镖师,和白日鼠周亮,曾共过事,很是要好。论到霍恩第的本领,拳脚功夫,不在周亮之下。他霍家的拳脚,也是北五省有名的,叫做“迷纵艺”;只传霍家的子弟,代代相承,遵着祖训,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不许传授;恐怕嫁到异性人家,将迷纵艺也传到异性人家去了。
这迷踪艺的名字,据霍家人说:“有两个解释,一是说这种拳脚,和他人较量起来,能使人寻不着纵迹,所以谓之迷踪;艺就是技艺之艺。一是说这种拳脚的方法,不知是何人开始发明的,传的年代太久远,已寻不着相传的踪迹了,便名作迷踪艺。”在下于今也不能断定他那一种解释是确实的;只是不论就那一种解释,这迷纵艺的拳法,是霍家独有的,是很不寻常的,在下是敢决定的了。
霍俊清的堂房叔伯兄弟,共有十个人,他排行在第四:以下的六个兄弟,年纪都相差得不甚远。霍恩第到了中年,因自己已挣得一笔不小的家私,在乡村里省衣节食的过度,预算已足够下半世的生活了;便离了镖局里的生涯,不肯再冒危险,受风霜,拿性命去换那下半世用不完的钱了。就安住在小河南村里,一面耕种得些安稳的微利,一面训练自己子侄的武艺。工之子恒为工,农之子恒为农;他们会武艺人的子侄,也是一定要训练武艺的,何况霍家是祖传的武艺呢?
乡村里的地本不值钱,房屋总是很宽敞的。霍家也和王五一样,特地建筑了一间练武艺的房子。不过乡村里,不容易买办大玻璃镜,不能像王五的那么讲究便了。霍家练武艺的房,规模比王五家的大些,足能容得十多人操练,自然也是各种兵器都有。霍俊清七八岁的时候,霍恩第就教他跟着一班哥哥弟弟,每日早晚,到练武艺的场里,一拳一脚的练习。无奈霍俊清生成的体质瘦弱,年纪虽有了七八岁,矮小得不成话;看去还像是四五岁的孩子,走路都不大走得稳。霍恩第说他太孱弱了,且等再过几年,体气稍微强壮了些儿,才教他练习;这时连站都站不稳,便是练也不中用。
霍俊清糊胡涂涂的,又过了四年,已是十二岁了,比先前虽长大了些儿,望去却仍不过像是七八岁的人。然有时因争论什么玩耍东西,和同乡村里七八岁的小孩,动手打起来,霍俊清总是被那些七八岁的小孩,打倒在地;甚至打得头破血流,哭哭啼啼的跑回来。霍恩第自然要追究被什么人打的,每次总得把霍恩第气得说不出话,只因每次与霍俊清相打的,没有八岁以上的小孩;霍俊清这时的年龄,已足十二岁了。
霍恩第心想若是比自己儿子大的人,打伤了自己儿子,可以挺身出去,找人家评理;警戒人家下次,不得再欺侮小孩。于今每次打伤霍俊清的,既都比霍俊清小了几岁;人家的孩子,又不是学会了把式的。霍家是有名的武艺传家,教霍恩第拿什么话去找人家评理呢?雹俊清又顽皮,喜欢和那些小孩相打;是这般一次不了一次的,把霍恩第气得没法了,只好禁止霍俊清,不准他出外,也不准他进练把式的房间习武。霍恩第说:“像四儿这么孱弱的身体,必定练不成武艺,索性不教他练;外人知道他完全不曾练过,不至有人来找他较量,他也不至和人动手,免得败坏我霍家的声名。”
他们霍家的子弟,从来没有不练习武艺的,霍恩第这回不教霍俊清练习武艺,算是创例。霍家的兄弟叔侄,和亲戚六眷,都很觉得诧异;大家要求霍恩第,准霍俊清练习。霍恩第只是不肯,说霍家的子弟,出外不曾示过弱;于今四儿十二岁了,连七八岁的小孩都打不过,将来不丢霍家的人,丢谁家的人呢?要求的人没得话说,也就罢了。霍俊清既不能进练习的房子,也从不提起想练习的话。他的身体小,每日早晚,躲在练武室外面,悄悄的偷看,家里人都不注意。
霍家的房屋背后,有一个极大的枣树园;霍俊清每早晚偷看了手法之后,就独自躲在枣树园里练习,也从没有人注意他。如此不间断的,整练了十二年,霍俊清有二十四岁了,一次都不曾和人较量过。这日忽然来了一个行装打扮,背驮包袱的壮士,自称河南人,姓杜名毓泉,自幼练习武艺;因闻霍家迷踪艺的声名,特地前来拜访。霍恩第见是慕名来拜访的,自然殷勤招待。住了一日,次日便带了自己的九个侄子,请杜毓泉到练习室,教九个子侄,次第做功夫给杜毓泉看。杜毓泉立在看了,一个一个的鼓掌道好,并不说什么,九个人次第演完之后,杜毓泉即向霍恩第拱了拱手道:“领教了!多谢多谢。”
霍恩第看杜毓泉神气之间,似乎不大称许,只因自己年事已老,究竟不知道杜毓泉的功夫怎么样;恐怕动起手来,坏了霍家的名声。九个子侄的功夫,杜毓泉看了,不加称赞;杜毓泉的功夫,不待说在九个人之上。霍恩第只得忍住气,也拱了拱手道:“见笑方家!小儿辈才用功不久,拳脚生疏,实在看不上眼。”
杜毓泉笑道:“我久听说尊祖传的迷踪艺、霍家拳天下无敌!霍家的七八岁小孩拳脚都是了不得的,原来都才用功不久。可见得外面的话,谣传的多,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霍恩第红了脸,不曾回答;九个人之中,霍六爷的功夫,比较这八个都好,听了这话气不过,走出来拍胸说道:“我霍家拳本是天下无敌,谁敢说半个不字?你不相信,可下来同走一趟!”
霍六爷的话没说完,霍恩第已大声说道:“我霍家武艺,以礼义为先;杜君来此是客,我等安可怠慢!”杜毓泉笑道:“较量武艺,倒算不得怠慢。我千里跋涉而来,为的就是要见尊府的祖传本领。若不吝教,就大家下场子玩玩也好。”说时即走进几步,立在练武室当中。
霍恩第心中十分着虑,恐怕六儿打不过,以外的更不是对手了。然而杜毓泉既已下“场,又是自己人先说走一趟的话,不能中止说不打;只好悬心吊胆的,望着霍六爷和杜毓泉交手。二人仅走了一个回合,霍六爷的左膀上,已受了重伤,那敢恋战?趁着不曾跌倒,连忙跳出圈子,忍着痛苦,不敢说受伤的话。杜毓泉见霍六爷跳出圈子,也就拱手说了一声得罪,退出圈子来。把个霍恩第气得要拼着老命,替霍家拳争威名了。
正待将身上的长袍卸下,只见霍俊清跑了进来,大声说道:“我霍家拳,本是天下无敌!谁敢说半个不字的,来跟我霍四爷试试。”霍恩第一见霍俊清进来,那气就更大了,一迭连声的喝道:“逆畜!还不给我快滚出去,你来讨死么?”
杜毓泉笑道:“一般的好说大话,不要一般的不济才好呢!”说着已跳进了圈子,霍恩第那来得及阻止;一霎眼间,二人已搭上手了。才交了两下,霍恩第已大惊失色,暗想四儿从那里学来这么好的本领?二人走不上十个回合,只见霍俊清的右腿一抬,将杜毓泉踢得腾空起来,跌了一丈多远;倒在地下,半晌动弹不得。霍恩第连忙走过去搀扶,见杜毓泉的左腿,已被霍俊清踢断了筋骨。亏得霍恩第的伤科,很是高明,急急调敷了伤药,用杉树皮绑起来;在霍家调养了半个多月,方能行走。杜毓泉从此五体投地的,佩服霍家的拳法;拜谢了霍恩第医伤之德,才驮着包袱去了。
霍恩第问霍俊清如何练成了这么好的功夫?霍俊清将偷瞧偷练的话说了,霍恩第叹道:“少年人真是不激不发!你若和这九个兄弟,一块儿练习,争胜的心思一薄弱,怎能练成这么好的本领?”当下又教霍俊清做了些拳脚看了,没一样不是惊人绝技。喜的霍恩第恨不得把霍俊清抱在怀中叫乖乖。山东虎头庄赵家,也和霍家一样,祖传的本领,不教外人;在北五省的声名,也是很大。
中国从来会武艺人的习惯,第一就是妒嫉;两人的声名一般儿大,两人便誓不两立,总得寻暇抵隙的,拚一个你死我活。所以会武艺的人,不和会武艺的人见面则已,一见面,三言两语不合,就免不了动起手来。有时双方请凭中保,书立字据;甚至双方凑出钱来,买好了一副衣巾棺椁,搁在旁边,两人方才动手。谁被打死了,谁就消受这副预置的衣巾棺椁;被打死的家属,自去领尸安葬,没有异言。这种相打,名叫“过堂”。
过堂也有好几种过法,北方有所谓“单盘”、“双盘”、“文对”、“武对”;南方有所谓“硬劈”、“软劈”、“文打”、“武打”,名称虽南北不同,意义却是一样。北方的单盘,就是南方的硬劈。这种单盘、硬劈的过堂法,说起来甚是骇人。譬如两个人过堂,讲好了单盘,就一个立着不动,听凭这一个打他几拳,或踢他几脚;被打被踢的,有许避让,有不许避让,然总之不许还手还脚。照预定的数目,打过了,踢过了,这人又立着不动,听凭刚才被打被踢的人,照数踢打回来。若是两人势均力敌,常有互打互踢至数十次,还不分胜负的。
在这种单盘和硬劈之中,又有个上盘、中盘、下盘三种分别;预先说明了二人都打上盘,就只能专打头部,中盘专打胸部,下盘专打腿部。彼此不能错乱。其中又有文、武的分别;文盘和文劈,是空手不用器械;武盘和武劈,或刀或抢,二人用同等的器械。也有凶悍的,周身被劈数十刀,血流满地,还全不顾忌的。双盘和软劈,就是二人都立着不动,同时动手,你打来,我打去,大家都不避让,也有用器械的,也有空手的。文对和文打,是各显本领,踪跳闪躲,惟力是视。不过彼此议定不下毒手,不卸长衣。这种过堂的方法,大半是先有了些儿感情,只略略见个高下;彼此都没有么拚决斗的念头,才议了是这么文对文打。武对武打,就得请凭中保,书立字据,各逞各的本领,打死了不偿命!
当霍俊清武艺练成的时候,北方武术家,正盛行这过堂的事。寻常没多大能为的人,闻了霍家拳的名,谁也不敢前来,轻于尝试。惟有虎头庄赵家,武艺和霍家一般儿精强,声名和霍家一般儿高大;妒嫉霍家的心思,也跟着声名,一日一日的增高;暗中派人,更名换姓的到霍家来,寻霍家的兄弟相打,也不只一次两次。然派来的人,没有了不得的好手,每次都被霍家兄弟打败去了。
这年霍俊清有了二十四岁,他的胸襟阔大,不愿终身埋没在乡村之中,向霍恩第要求,要到天津做买卖。霍恩第见霍俊清的志向,比霍家一般子侄都坚强;出外做买卖,必不至做蚀了本。就应允了,提出些赀本给霍俊清。霍俊清就到天津,租了淮庆会馆,开设这个淮庆药栈。开设不到一年,这消息传到虎头庄赵家去了。
赵家从前就听说,霍家的武艺,只不传给霍老四,这开店的,就是霍老四!赵家人心想霍家的子弟,从来没有不传授武艺的,虽说不曾练过武艺,必是练的不大好,怕他出来丢人,所以说是不曾传授;这要去打翻他,必很容易。只要是他霍家的子弟,被人打翻了,总得丢他霍家的人。于是赵家先派了三五个好手,到天津来,找霍俊清过堂。
不知霍俊清如何对付,且俟第六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