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秦鹤岐听了霍元甲的话笑道:“我的早点在天明时就用过了,再坐坐使得。”于是一同进去。彭庶白和农劲荪正提心吊胆的坐着等候,见三人回来,刘震声并不搀扶霍元甲,霍元甲已和平时一样,挺胸竖脊的走路,二人都觉奇怪,一同起身迎着问道:“已经不痛了吗?”霍元甲点头笑道:“像这种神针,恐怕除却这位黄老先生而外,没有第二个人;不但我的气痛,抽针就好,我还亲眼看见他在几分钟之内,一针治好了一个两年多不能动弹的手膀。我是因为那诊室小,候诊的人多,不便久坐,不然还可以看他治好几个。”
秦鹤岐道:“他这种针,对于你这种气痛,及那人手脚不能动弹的病,特别能见奇效,有些病仍是打针无效的。”彭庶白问道:“那针里面既无药水,不知何以能发生这么大的效力?”秦鹤岐道:“这话我也曾问过石屏,他是一个修道有所得的人,平日坐功做得好,对于人身体脏腑的组织部位,及血液筋络的循环流行等,无不如掌中观纹。他说出很多的道理来,都是道家的话,不是修道有得的人,就听了也不能明了。”
做书人写到这里,却要腾出这枝笔来,将黄石屏的履历写一写,因黄石屏表面虽是针科医生,实在也是近代一个任侠仗义之士,他生平也干了许多除暴锄奸的事。他有一个女儿名叫辟非,从五岁时起,就由黄石屏亲自教他读书练武;到了十五岁时,诗词文字都已斐然可观,刀剑拳棍,更沉着老练;加以容貌端庄,性情温顺,因耳濡目染他父亲的行为,也干了些惊人的事,都值得在本书中,占相当地位。
于今且说黄石屏同胞兄弟四人,他排行第四,年纪最小。他在十岁的时候,随侍他父亲在宜昌做厘金局局长,他父亲是湖北候补知县,也署过阔缺,得过阔差事。做宜昌厘金局局长的时候,年纪已有六十来岁了,忽然得了一个半身不遂的病,有钱的人得了病,自然是延医服药,不遗余力。只是请来的许多名医,都明知道是个半身不遂的病,然开方服药,全不生效。时间越延越久,病状便越拖越深。石屏的大胞兄已有三十多岁,在江苏作幕;二胞兄也将近三十岁,在浙江也正干着小差事;三胞兄也随侍在宜昌。此时因父亲病重,石屏的大哥二哥也都赶到宜昌来侍疾。石屏年小,还不知道什么事。年长的兄弟三人,眼见父亲的病症,百般诊治,毫无转机,一个个急得愁眉苦脸,叹气唉声。
大家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忽有门房进内报道:“外面来了一个老年和尚,请见局长,他自称是山东蓬莱县什么寺里的住持。局长十年前署理蓬莱县的时候,有地痞和他争寺产,打起官司来,蒙局长秉公判断,并替他寺里立了石碑,永断纠葛;他心中感激局长的恩典,时思报答。近来他听道局长病重,特地从山东赶到这里来,定要求局长赏见一面。”
石屏的父亲此时虽病得极危殆,但是睡在床上,神智甚为清明,门房所说的话,他耳里都听得明白;见大儿子二儿子同时对门房回说,病重了不能见客的话,便生气说道:“你们兄弟真不懂得人情世故,这和尚是上了年纪的人,几千里路途,巴巴的赶到这里来;我于今还留得一口气在,如何能这么随便回绝他,不许他见我的面?你们兄弟赶紧出去迎接,说我实在对不起,不能亲出迎接,请他原谅。并得留他多住几日,他走时得送他的盘缠。”
黄大少爷兄弟同声应是。齐到外边迎接,只见一个年纪在六十以上的和尚,草鞋赤脚,身着灰布僧衣,背负破旧棕笠,形式与普通行脚僧无异。只是花白的须眉,都极浓厚,两道眉毛,长的将近二寸,分左右从两边眼角垂下来,拂在脸上,和平常画的长眉罗汉一般;虽是满面风尘之色,却显露出一种慈祥和蔼的神气。门房指点着对黄大少爷兄弟道:“就是这位老和尚。”一面对和尚说:“这是我们的大少爷二少爷。”
黄氏兄弟连忙向和尚拱手道:“家严因久病风瘫,不能行动,很对不起老师傅,不能亲自出来迎接。请教老师傅法讳,是怎么称呼?”老和尚合十当胸说道:“原来是两位少爷,老僧名圆觉,还是十多年前,在蓬莱县与尊大人见过几面,事隔太久,想必尊大人已记不起来了。老僧因闻得尊大人病在此地,经过多少医生诊治无效,才特地从山东到此地来;老僧略知医道,也曾经治好过风瘫病,所以敢于自荐。”黄氏兄弟见圆觉和尚说能治风瘫,自然大喜过望,当即引进内室,报知他父亲,然后请圆觉和尚到床前。
圆觉很诚恳的合掌行礼问道:“黄大老爷别来十多年了,于今还想得起蓬莱县千佛寺的圆觉么?”黄石屏的父亲本已忘记了这一回事,只是一见面提起来,却想起在署蓬莱县的时候,有几个痞绅谋夺千佛寺的寺产,双方告到县里,经过好几位知县,不能判决;其原因都是县官受了痞绅的贿赂,直至本人署理县事时,才秉公判决了。将痞绅惩办了几个,并替千佛寺刊碑勒石,永断纠葛的这一段故事来。不觉欣然就枕上点头道:“我已想起来了。不过我记得当时看见老和尚,就是现在这模样儿,何以隔别了这十多年,我已老的颓唐不堪了,老和尚不但不觉衰老,精神倒觉得比以前充满?佛门弟子毕竟比我等凡夫不同,真教人羡慕!”
圆觉笑道:“万事都是无常,那有隔别十多年不衰老的人?老僧也正苦身体衰弱,一日不如一日;只以为那年为寺产的事,蒙黄大老爷的恩惠,为我千佛寺的僧人留碗饭吃,老僧至今感激,时时想图报答,但是没有机缘。近来方打听得黄大老爷在此地得了半身不遂的病,经多人诊治不效;老僧也曾略习医术,所以特地赶到此地来,尽老僧的心力,图报大恩。”黄石屏的父亲就枕边摇手说道:“老和尚快不要再提什么受恩报答的话,当年的事,是我分内应该做的,何足挂齿!”当即请圆觉就床沿坐下,伸手给他诊脉。
圆觉先问了病情,复诊察了好一会说道:“大老爷这病,服药恐难见效,最好是打针;不过打针也非一二日所能全好,大约多则半月,少则十日,恢复原来的健康。”石屏的父亲喜道:“只要能望治好,休说十天半月,便是一年半载,我也感激老和尚。”
圆觉一面谦谢,一面从腰间掏出一个六七寸长的布包,布包里有一个手指粗细的竹管,拔去木塞,倾出十多根比头发略粗的金针来,就石屏父亲周身打了十来次,不到一刻工夫,便已觉得舒畅多了。石屏父亲自是非常欣喜,连忙吩咐两个大儿子好生款待圆觉。次日又打了若干针,病势更见减轻了;于是每日打针一两次,到第五日就能起床行动了。石屏父亲感激圆觉和尚自不待说,终日陪着圆觉谈论,始知道圆觉不但能医,文学武艺都极好,并有极高深的道术。用金针替人治病的方法,便是由道术中研究出来的。
石屏的父亲因自己年事已高,体气衰弱,这回的大病,虽由圆觉用针法治好了,但是自觉衰老的身体,断不能支持长久;时常想起圆觉万事无常,那有隔别十多年不衰的话,不由得想跟着圆觉学些养生之术。于闲谈时将这番意思表示出来。
圆觉听了踌躇好一会才答道:“论黄大老爷的为人,及当年对我千佛寺的好处,凡是老僧力所能办的事,都应该遵办。不过老僧在好几年以前,曾发了一个誓愿,要将针法传授几个徒弟,以便救人病苦;如老僧认为能学针法,出外游行救人,就可传授道术。黄大老爷的年纪太大,不能学习,实非老僧不肯传授。”石屏父亲问圆觉已经收了几个徒弟?圆觉摇头道:“那里能有几个,物色了三十年,一个都不曾得着。”石屏父亲道:“教我学针法,我也自知不行,老和尚既说物色了三十年,一个都不曾得着,可知针法极不易学。请问老和尚,究竟要怎么样的人,才可以学得呢?”圆觉道:“这却难说,能学的人,老僧要见面方能知道,不能说出一个如何的样子来。”
石屏父亲说道:“不知我三个小儿当中,有一二个能学的没有?”圆觉诧异道:“一晌听说大老爷有四位公子,怎说只有三位?”石屏面上显得很难为情的样子说道:“说起来惭愧,寒门不幸,第四个小子,简直蠢笨异常,是一个极不堪造就的东西。这三个虽也不成材,然学习什么,还肯用心,所以我只能就这三个小子当中,看有一二个可以学习么?如这三个不行,便无望了。”
圆觉点头道:“三位公子,老僧都见过,只四公子不曾见面,大约是不在此地?”石屏父亲说道:“我就为四小子是一个白痴,年纪虽已有十多岁了,知识还赶不上寻常五六岁的小孩;对人说话,显得意外的蠢笨,所以禁止他不许他见客,并非不在此地。”圆觉笑道:“这有何妨!可否请出来与老僧见见?世间每有表面现得很痴,而实际并不痴的。”石屏父亲听了只管闭目摇头说道:“但怕没有这种事。”圆觉不依,连催促了几遍,石屏父亲无奈,只得叫当差的将石屏请出来。
此时石屏已十四岁,本来相貌极不堂皇,来到圆觉跟前,当差的从背后推着他上前请安,圆觉连忙拉起;就石屏浑身上下打量了几眼,又拉着石屏的手看了看,满脸堆笑的向石屏的父亲说道:“老僧方才说世间表面现得很痴,而实际不痴的,这句话果然应验了。我要传的徒弟,正是四公子这种人。”石屏父亲见圆觉不是开玩笑的话,才很惊讶的问道:“这话怎么说?难道这蠢材真能传得吗?”
圆觉拉着石屏的手高兴的说道:“我万不料无意中在此得了你这个可以传我学术的人,这也是此道合该不至失传,方有这么巧合的事,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说罢仰天大笑不止。那种得意的神情,完全表现于外,倒把个黄大老爷弄得莫名其妙,不知圆觉如何看上了这个比豚犬不如的蠢孩?只是见圆觉这么得意,自己也不由得跟着高兴,当下就要石屏拜圆觉为师,圆觉从此就住在黄家。
但是圆觉并不教黄石屏打针,也不教与医学有关的书籍,只早晚教黄石屏练拳练武,日中读书写字。所读的书,仍是平常文人所读的经史之类,黄家的人看到石屏读书习武颖悟的情形,才相信石屏果然不痴。
石屏的父亲交卸了局务归江西原籍,圆觉也跟着到江西,教习了三年之后,圆觉才用银朱在粉壁上画了无数的红圈,教黄石屏拿一根竹签,对面向红圈中间戳去;每日戳若干次,到每戳必中之后,便将红圈渐渐缩小;又如前一般的戳了若干日,后来将红圈改为芝麻般小点,竹签改为钢针,仍能每戳必中。最后方拿出一张铜人图来,每一个穴道上,有一个绣花针鼻孔大小的红点,石屏也能用钢针随手戳去;想戳什么穴,便中什么穴,极软的金针,能刺进寸多深的粉墙,金针不曲不断。圆觉始欣然说道:“你的功夫已有九成火候了。”至此才把人身穴道,以及种种病症,种种用针方法,详细传授。石屏很容易的就能领悟了。石屏学成之后,圆觉方告辞回山东去。
圆觉去后数年,石屏的父亲才死。石屏因生性好静,不但不愿他的三个哥子一般,到官场中去谋差使,便是自己的家务,也懒得过问。他们兄弟分家,分到他名下,原没有多大的产业,他又不善经理,圆觉曾传授他许多修炼的方法,他每日除照例做几次功课外,无论家庭社会大小的事,都不放在他心上。没有大家产的人,常言坐吃山空,当然不能持久。分家后不到十年,石屏的家境已很感觉困难了。在原籍不能再闲居下去,他父亲与南通张季直有些友谊,这时张季直在南通所办的事业已很多,声望势力已很大,石屏便移家到南通来居住。
张季直以为石屏不过是一个寻常少爷的资格,除却穿衣吃饭以外,没有什么本领。石屏的知识能力,虽是很充分,然表面的神情举动,较之十四岁以前,只有老少的分别;对人的言谈交际,因在宜昌与在原籍,都没有给他练习的机会,他又绝不注意在这些事上,所以仍是和十四岁前一样。至于表现他自己能耐,求人知道,他更是连这种心思也没有。张季直虽与他父亲有些交谊,只是已多年没有来往,不知石屏从圆觉学针的事,因此看了黄石屏这种呆头呆脑的神气,只道是一无所长的,不好给什么事他做。石屏以为是一时没有相当的事可委,也就不便催促。不过石屏心里很钦佩张季直的学问渊博,有心想多亲近,好在文学上得些进益,时常到张季直家里去谈谈。张季直和黄石屏谈过几次学问之后,才知道他不是一个呆子,待遇的情形,便也完全改变了。
这时张季直已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讨了个姨太太进来,也是枉然!反因为望子心切的缘故,得了一个萎阳症,竟不能与姨太太交接。这么一来,求子的希望,更是根本消灭了。张季直不由得异常忧郁,每每长吁短叹,表现着急的样子。黄石屏三番五次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啬老心中,近来好像有很重大的事,没法办理,时常忧形于色;我想啬老一切的事业,都办的十分顺畅,不知究为什么事,这么着急?”张季直见问,只是叹气摇头,不肯说出原因来。黄石屏再三追问,张季直才把得萎阳症,生育无望的话说出来。
黄石屏笑道:“这种病很容易治好,啬老若早对我说,不但病已早好,说不定已经一索得男子。”张季直喜问道:“你仅医术吗?这病应该如何治法?寻常壮阳种子的药,我已不知服过多少了,都没有多大的效力。”
黄石屏道:“我的治法,与寻常医生完全不同,一不服壮阳的药,二不服种子的药。”张季直道:“既是如此,看应该如何治,就请你治罢。”黄石屏道:“此时就治,不见得便有效,须待啬老的姨太太的经期初过的这几日,方能施治。”张季直果然到了那时候来找黄石屏,石屏在张季直小腰上打了一针。作怪得很,这针一打下去,多久不能兴奋的东西,这夜居然能兴奋了。于是每月到了这时期,便请石屏打一针,三五次之后,姨太太真个有孕了。
张季直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感激,对黄石屏说道:“你既有这种惊人的本领,何不就在此地挂牌行医,还用谋什么差事呢?这南通地方,虽比不上都会及省会繁华热闹,但市面也不小,像你这般本领,如在此地行医,一二年下来,我包管你应接不暇,比较干什么差事都好。”黄石屏本来没有借这针法谋利的心思,当圆觉和尚传授他的时候,也是以救人为目的。不过此时的黄石屏既迫于生计,听了张季直的话,只得答应暂时应诊,以维生计。张季直因感激石屏的关系,亲笔替石屏写了几张广告,黏贴在高脚牌上;教工人扛在肩上,去各大街小巷,及四乡行走。
南通人原极信仰张季直,而张季直中年得萎阳症,不能生子,因石屏打了几针,居然怀孕的事,又早已传遍南通;因此南通人与张季直同病的,果然争先恐后的来找黄石屏打针。就是其他患病的人,也以求黄石屏诊治为最便当。旁的医生收了人家的诊金,仅能替人开一个药方,还得自己拿钱去买药,服下药去,能不能愈病,尚是问题;找黄石屏诊治,见效比什么药都来得快,只要诊金,不要药费。所以挂牌数月之后,门诊出诊,每日真是应接不暇。并有许多外省外县的人,得了多年痼疾,普通医生无法诊治,闻黄石屏的名,特地到南通来迎接的,尤以上海为多。在南通悬壶四年,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在上海诊病。
上海的地方比南通大几倍,人口也多几倍,声名传扬出去,自是接连不断的有人迎接诊病;后来简直一到了上海,便没有工夫回南通。而南通的人得了病,曾请黄石屏诊过便罢,如未经请黄石屏诊过死了,人家就得责备这人的儿女不孝,这人的亲戚朋友,更是引为遗憾。一般人的心理,都认定黄石屏确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黄石屏自己的体格,原不甚强壮,虽得了圆觉和尚所传修练的方法,只以应诊之后,生意太忙,日夜没有休息的时间;加以打针不似开药方容易,开药方只须运用脑力,并能教人代替书写。打针须要聚精会神,提起全身的力量,贯注在针尖上,方能刺入皮肤,精神略一松懈,就打不进去。一日诊治的人太多了,便感觉精神提振不起来,只得吸几口鸦片烟,助一助精神。不久鸦片烟上了瘾,就懒得南通上海来回的跑了。石屏觉得在上海行医,比较南通好,遂索性将诊所移到上海,诊务更一天一天的发达。
石屏诊所旁边,有一个小规模的医院,是一个西洋学医的学生,毕业回国后独赀开设的,生意本甚清淡,黄石屏诊所却是从早至晚,诊病的川流不息,越发显得那小医院冷落不堪。那姓叶的院长觉得奇怪,不知黄石屏用的什么针,如何能使人这般相信!忍不住借着拜访为名,亲到石屏诊所来看。望着石屏替人打针,觉得于西医学理上,毫无根据,只是眼见得多年痼疾,经黄石屏打过几针,居然治好,实在想不出是什么道理来。有时看见黄石屏在病人胸腹上及两眼中打针,他便吓得连忙跑开。黄石屏问他为什么看了害怕?
那叶院长说道:“这上海是受外国法律制裁的地方,不像内地没有法律,可以胡闹。据我们西医的学理,胸腹上及两眼中是不能打针的,打下去必发生绝大危险,我若不是学西医又在此地开设医师,在旁看了也没有多大关系。我是个懂得医理的人,倘若你用针乱欢,闹出危险来,到法庭上作证,我是得负责任的。我虽不至受如何重大的处分,但我既明知危险,而袖手旁观,不出面劝阻,就不免有帮助杀人的嫌疑。”
黄石屏笑道:“你们西医说胸腹上及两眼中不能打针,打了有绝大的危险,何以我每日至少有二三十次在病人胸腹上打针,却一次也未曾发生过危险呢?这究竟是你们西医于学理不曾见到呢?还是我侥幸免了危险呢?”
那叶院长摇头道:“我不能承认西医是学理上不曾见到,也不能说你是侥幸免了危险。侥幸只能一次二次,每日二三十次,断无如此侥幸之理。”黄石屏笑道:“既不是侥幸免了危险,则于学理上当然是有根据的,我看若不是西医不曾发明,便是中国人去外国学西医的,不曾学得。可惜国家费多少钱,送留学生到东西洋去学医,能治病的好方法,一点儿也没学得。不仅对于医学,不能有所发明,古人早经发明的方法,连看也看不出一个道理来,胆量倒学得比一般中国人都小。我在这受西洋法律制裁的上海行医,已有三四年了,若打针会发生危险,不是早已坐在西牢里不能出来了吗?我希望你以后不到这里来看,不是怕你受拖累,是恐怕你因见我在人胸腹上打针,并无危险;想发达你的生意,也拿针在人胸腹上乱戳,那才真是危险!说不定我倒被你累了。”这番话说得叶院长红着脸开口不得,垂头丧气的走了,再也不好意思到石屏诊所里来。石屏也觉得一般西医固执成见,不肯虚心的态度可厌,不愿意那叶院长时常跑来看。
有一个德国妇人名叫黛利丝,在好几年前,因经商跟着丈夫到上海来,南北各省都走过。黛利丝的性质,比平常的外国人不同,平常外国人,对于中国的一切,无不存一种轻视之心;黛利丝却不然,觉得中国的一切,都比她本国好,尤其是欢喜中国的服装,及相信中国的医药。她说西医诊治,经年累月不能治好的病,中医每每一二帖药就好了;还有许多病,西医无法医治,中医毫不费事就治好了的。她对同国的人,都是这般宣传;除却正式宴会及跳舞,她都是穿中国衣服。不幸到中国住不了几年,她丈夫一病死了。
她因在上海有些产业,又有生意正在经营着,不能回国去,仍继续她丈夫的事业经营。不过她夫妻的感情,素来极好,一旦丈夫死去,心中不免抑郁哀痛,因抑郁哀痛的关系,腰上忽然生出一个气泡来;起初时不过铜钱般大小,看去像是一个疮,只是不发红,也不发热;用手按去,觉得有异样的感觉,然又不痛不痒,遂不甚注意。不料一日一日的长大起来,不到几个月,就比菜碗还大,垂在腰间和赘瘤一样,穿衣行路,都极不方便。因恐怕这赘瘤继长增高,找着上海挂牌的中国医生诊视,有几个医生都说这病药力难到,须找外科医生,外科医生看了,说非开割不可。
黛利丝料知开割必甚痛苦,不敢请外科医生诊治。既是经过中国的内外科医生都不能医,就只得到德国医院去,德国医生看了,也和中国的外科医生一样,说除了用刀割去,没有其它治法。黛利丝问割治有无生命的危险?德医道:“治这种赘瘤,是非割不可,至于割后有无生命的危险,这又是一个问题。须得诊察你的体格,蕃看割治后的情形,才能断定,此刻是不能知道的。”黛利丝听了,话都懒得说,提起脚便走。
德医赶着问她为什么是这么就走?黛利丝忿然说道:“我不割不过行动不大方便,不见得就有生命的危险;割时得受许多痛苦,割后还有生命的危险,我为什么要割?我原不相信你们这些医生,听了你刚才的话,更使我不由得生气。”一面说一面跑了出来,仍托人四处打听能治赘瘤的医生。
有人将黄石屏针法神奇的话,说给她听,她便跑到黄石屏诊所来,解衣给黄石屏看了,问能否诊治。黄石屏问了问得病的原因说道:“这病可治,不过非一二次所能完全治好,恐怕得多来看几次。”黛利丝现出怀疑的态度问道:“真能治好吗?不是不治之症吗?”黄石屏笑道:“若是不治之症,我一次也不能受你的诊金。我从来替人治病,如认为是不治之症,或非我的能力所能治,我就当面拒绝治疗,不收人的诊金,因此凡经过我诊治的,绝非不治之症。”
黛利丝问道:“是不是要用刀将这赘瘤割去?”黄石屏摇头道:“那是外科医生治疗的方法,我专用金针治病,虽有时也替人开方服药,但是很少,休说用刀。你这病大约可专用针治好,不致服药。”黛利丝喜道:“既是如此,就请先生医治罢。”黄石屏在黛利丝腰间腹上连打了三针,约经过三四分钟光景,黄石屏指着赘瘤给麻利丝看道:“你瞧这上面的皮肤,在未打针以前,不是光滑透亮吗?于今皮肤已起皱纹了,这便是已经内消的证据。”黛利丝旋看旋用手抚摸着喜道:“不但皮肤起了皴纹,里面也柔软多了。”欢喜得连忙伸手给黄石屏握,并再三称谢而去。次日又来针治,已消了大半,连治了三次,竟完蠢了。
黛利丝想起那德医非动刀割治,没有其他治疗方法的话,实在不服这口气,亲自跑到那医院去,找着那医生问道:“你不是说我这腰间的赘瘤,非用刀割去,没有其他治疗方法吗?你看,我不用刀割治,现在也完全好了。幸亏我那日不曾在你这医院里治疗,若听了你的话,不是枉送了我的生命吗?”
这个医生就是这医院里的院长。德国医学,在世界上本是首屈一指的,而这个院长对于医学,更是极肯虚心研究;他在中国的时间很久,中国话说得极熟,平日常和中国朋友来往,也曾听说过中国医术的巧妙,只是没有给他研究的机会。他知道西学的学问手术,虽有高下,及能与不能的分别,但对于一种病治疗的方法,无论那国,大概都差不多。像黛利丝这种赘瘤,在西学的学术中,绝对没有内消的方法,那院长是知道得很确切的。今见黛利丝腰间的赘瘤,真个好得无影无形了;皮肤上毫无曾经用刀割治的痕迹,不由那院长不惊异。虽听了黛利丝揶揄的话,心中不免气忿!然他是一个虚心研究学问的人,能勉强按捺住火性问道:“你这病是那个医生,用什么方法治好的,可以说给我听吗?”
黛利丝道:“如何不能说给你听。是上海一个叫黄石屏的中国医生治好的,那医生治我这病,不仅不用刀割,并不用药,就只用一根六七寸长,比头发略粗些儿的金针,在我这边腰上打了一针,小腹上打了两针,这是第一次。三针打过之后,我这肉包就消了一小半,第二日又打了四针,第三日仍是三针。每次所打的地方不同,只这么诊了三次,就完全好了。”
那院长要看打针的地方,黛利丝一一指点给他看。院长问道:“针里面注射什么药水,你知道吗?”黛利丝连连摇手道:“那不是注射药水的针,什么药水也没有。”院长摇头道:“那有这种奇事!既不注射药水,却为什么要打针?你不是学医的人,所以不知道这道理。他用六七寸长的针,里面必有多量的药水,注射到皮肤里,所以能发生这么伟大的效力,只不知道他用的是何种药水,能如此神速的使赘瘤内消?”
黛利丝又急又气的说道:“我不学医,不知道治病的道理,难道我两只眼睛,因不学医也看不出那针里面有没有药水吗?那针比头发粗不了一倍,请问你里面如何能装药水?”院长道:“我们医院里所用的针,也都比头发粗不了多少。要刺进病人皮肤里面去的针,怎么有多粗?”
黛利丝问道:“你们医院里所用的针,比头发粗不了多少的,是不是只用针尖一部分,还是全部都只有头发粗细。”院长道:“自然是只用针尖一部分,后半截的玻璃管是装药水的,何能只有头发粗细。”黛利丝点头道:“若是针的全部,都只有头发粗细,也没有玻璃管,也没有比较略为粗壮的地方,是不是有装药水的可能呢?”
院长道:“我生平还没有见过治病的针,全部只有头发粗细的。”黛利丝道:“今假定有这种全部只头发粗细的针,你说里面有药水没有?”院长道:“那是绝对不能装的。”黛利丝道:“那么黄石屏所用的就是这种全部一般粗细的针,并且我亲眼看见他在未打针之前,将那头发般粗细的针,一道一道的围绕在食指上,仅留一截半寸多长的针尖在外;然后按定应打的地方,用大拇指一下一下的往前推。那针被推得一边从食指上吐散下来,一边刺进皮肤里面去。”
院长听了哈哈笑道:“这就更奇了,那针能在食指上一道一道的围绕着,不是软的吗?”黛利丝道:“谁说不是软的?你说纯金是不是软的?并且仅有头发般粗细,当然是极柔软!”院长很疑惑的摇头说道:“照你这种说法,及针所打的地方,于学理都绝无根据。那种纯金所制的针,果然不能装药水,就是要用药水制炼,借针上的药性治病,事实上也不可能。因为其他金属品,可以用药水制炼,纯金是极不容易制炼的。”
黛利丝冷笑道:“于学理有没有根据,及纯金是否能用药水制炼,是你们当医生,尤其是当院长的所应研究的事;我只知道我腰间的赘瘤,是经黄石屏医生三次针打好了,与你当日所诊断的,绝对不同。我因你是我德国的医生,又现在当着院长,我为后来同病的人免割治危险起见,不能不来使你知道,生赘瘤的用不着开割;有极神速的治法,可以内消,希望你以后不要固执西洋发明不完全的医理,冤枉断送人的生命!”黛利丝说完这些话就走了。
那院长弄得羞惭满面,心中甚想问黄石屏的诊所在什么地方,以及黄石屏三个中国字如何写法,都因黛利丝走的过急,来不及问明,也就只得罢了。偏是事有凑巧,黛利丝的赘瘤好后,不到一年,黛利丝有一个朋友名雪罗的,也是生一个赘瘤在腰上;所生的地位,虽与黛利丝有左右上下之不同,大小情形,却是一般无二。雪罗是有丈夫的,年龄也比黛利丝轻,生了这东西,分外的着急。他知道黛利丝曾患这一样的病,但不详知是如何治好的,特地用车将黛利丝迎接到家中,问当日诊治的情形。黛利丝当然是竭力宣传黄石屏的治法,稳妥神速。
雪罗是很相信的,无奈雪罗的丈夫,是一个在上海大学教化学的,全部的科学头脑,平日对于中国人之龌龊不卫生,没有科学常识,极端的瞧不起,那里还相信有能治病的医学。见自己爱妻听信黛利丝的话,便连忙反对道:“你这病去招中国医生诊治,不如用手枪把自己打死,倒还死得明白些!找中国医生治病,必是死得不明不白。我若不在此地,你和黛利丝夫人去找中国医生,旁人不至骂我;于今我在这里,望着你去找中国人看病,旁人能不骂我没有知识吗?”雪罗听了他丈夫这些话,还不觉着怎样,黛利丝听了,却忍不住生气说道:“找中国医生治病,便是没有知识,你这话不是当面骂我吗?我的病确是中国医生治好的,你却用什么理由来解释?”雪罗的丈夫自知话说错了,连忙着陪罪。
雪罗对丈夫道:“你不赞成我去找中国医生,就得陪我去医院里诊治。”黛利丝道:“这上海的医院,还是我们本国的最好,我去年害这病的时候,经那院长诊察,说非开刀割治不可,而割治又不能保证生命没有危险,因此我才不割,赌气跑了出来。”雪罗的丈夫说道:“那院长是我的朋友,我素知道他的手术,不但在上海的医生当中,是极好的,便是在欧美各国,像他这样的也不多。我立刻就带你去这里瞧瞧;如必须割治,至少也得住两星期医院。”麻利丝道:“我也陪着你们去医院看看,看那院长如何说,或者不要开割也不一定。”雪罗道:“我正要邀你同去。”于是三人一同乘车到德国医院来。
黛利丝始终低着头,装做不认识那院长的。那院长倒也没注意。雪罗解开上衣,露出赘瘤来给院长看,院长诊察了半晌!说出来的话,与对黛利丝说的一样。雪罗也是问开割后,有无生命的危险?院长摇头道:“因为这地方太重要,患处又太大,割后却不能保证没有危险;倘割后经四十八小时不发高热,便可以保证无危险了。”
雪罗吓得打了一个寒噤道:“有没有危险,要割后四十八小时才知道,请你去割别人,我是宁死不割的。”黛利丝对雪罗笑道:“这些话我不是早已在你家说过了吗?去年他就是向我这般说,不然我也不至于去找中国医生打针。”院长见黛利丝说出这番话,才注意了黛利丝几眼,也不说什么。雪罗的丈夫指着黛利丝对院长说道:“据我这朋友黛利丝夫人说,她去年腰间也曾生一个很大的赘瘤,是由一个中国医生用打针的方法治好的。我不是学医的人,不能断定用打针的方法,是不是有治好这种赘瘤的可能?”
那院长说道:“在学理上虽然没有根据,但我们不能否认事实。黛利丝夫人去年患病的时候,曾来我这里诊视;后来经那医生治好了,又曾到我这里来送给我看,我正待打听那医生的姓名住处,亲去访问他研究一番,黛利丝夫人却已走了。”黛利丝听了喜道:“是呀!我有事实证明,任何人也不能反对。”雪罗截住黛利丝的话头问道:“你去找那中国医生打针的时候,痛也不痛?”黛利丝道:“打针时毫不觉痛,比较注射防疫针时的痛苦轻多了。”雪罗望着自己丈夫道:“我决定不在这里割治,我同黛利丝夫人到中国医生那里去。”
雪罗的丈夫对院长道:“我始终不相信全无知识的中国人,有超越世界医学的方法,能治好这种大病。我想请你同去,先与那医生交涉保证没有危险;如打针的时候,仓卒发生何种变态,有你在旁,便可以施行应急手术。”
院长道:“我多久就想去看看,那医生既在上海设了诊所,想必不至发生危险。我曾和中国朋友研究过,倒是西医治病,有时发生危险。因为西洋医学发明的时期不久,尚有许多治疗的方法,或是没有发明,或是还在研究中。各国虽都有极明显的进步,然危险就是进步的代价。中国医学发明在三四千年前,拿病人当试验品的危险时期,早已过了。所有留传下来的治疗方法,多是很安全的。近代的中国医生,不但没有新的发明,连旧有的方法,都多半失传了。”
雪罗的丈夫说道:“照你这样说,中国的医学,在世界上要算发明最早最完全的了。”院长摇头道:“我方才说的,是一个中国朋友所说的话,我不曾研究过中国医学,只觉得这些话,按之事实也还有些道理。”雪罗在旁催促道:“不要闲谈了罢!恐怕过了他应诊的时间,今天又不能诊治了。”雪罗的丈夫要院长携带药箱,以便应用。院长答应了,更换了衣服,提了平常出诊的药箱,四个人一同乘车到黄石屏诊所来。
此时正在午后三点钟,黄石屏的门诊正在拥挤的时候,两边厢房里男女就诊的病人,都坐满了。黛利丝曾在这里诊过病,知道就诊的手续,及候诊的地方,当下代雪罗照例挂了号,引到女宾候诊室。这时黄石屏在男宾房里施诊,约经过半小时才到女宾房中来。黛利丝首先迎着给雪罗介绍,黄石屏略招呼了几句说道:“我这里治病,是按挂号次序施诊的,请诸位且坐一会,等我替这几位先看了,再替贵友诊视。”雪罗的丈夫和那院长心里,巴不得先看黄石屏替别人治病是如何情形,遂跟着黄石屏很注意的观察。
只见黄石屏用针,果如黛利丝所说,将金针围绕在食指尖上,用大拇指缓缓的向皮肤里面推进,深的打进五六寸,浅的也有二三寸。西医平日所认为不能打针的地方,黄石屏毫不踌躇的打下去,效验之神速,便是最厉害的吗啡针,也远不能及。诊一个人的病,有时不到一分钟,打针的手续就完了。因此房中虽坐有十多个病妇,只一会儿就次第诊过了。诊一个走一个,顷刻之间,房中就只有雪罗等四个人了。
黄石屏问黛利丝,贵友是何病症?黛利丝帮助雪罗将上衣解开,露出赘瘤给黄石屏看了。雪罗的丈夫对黄石屏说道:“我平常不曾见中国医生治过病,对于中国医术,没有信仰;今日因黛利丝夫人介绍,到黄先生这里来求诊,不知黄先生对敝内这病,有没有治好的把握?”黄石屏道:“尊夫人这病,与黛利丝夫人去年所患的病,大体一样,黛利丝夫人的病,是由我手里治好的,此刻治尊夫人的病,大约有七八成把握。”
院长插口问道:“治雪罗夫人的病,也是打针么?”黄石屏点头应是。院长道:“打针不至发生危险么?”黄石屏笑道:“如何会发生危险?我在上海所治好的病,至少也在一万人以上,危险倒一次也不曾发生过。方才你们亲眼看见我治了十多个人,是不是绝无危险?总应该可以明白了。”
雪罗的丈夫说道:“敝内的病,求先生诊治,我情愿多出诊金,听凭先生要多少钱,我都情愿。不过我想请先生出立一张保证包好,及绝对不发生危险的凭单,不知先生能不能允许?”
黄石屏摇头笑道:“诊金多少,我这里订有诊例,你不能给少,我也不能多要。像尊夫人这病,我相信我的能力,确实能担保治好,并能担保确无危险。不过教我先出立凭单再诊,我这里没有这办法。我中国有一句古话,是医行信家,病人对医生有绝对的信仰心,医生始能治这人的病,若是病人对医生不信仰,医生纵有大本领也不行。我的名誉,便是我替人治病绝大的担保,你相信我,就在这里诊,不相信时,不妨去找别人。上海有名的中西医院很多,你们何必跑到我这不可信的地方来呢?”
院长见黄石屏说话,很透着不高兴的神气,知道雪罗的丈夫素来瞧不起中国人,恐怕两下因言语决裂,将诊治的事弄面,连忙陪笑向黄石屏说道:“想要求黄先生出立凭单,并非不相信,实因他夫妇的爱情太好,无非特别慎重之意,先生既不愿照办,就不这么办也使得。”说毕对雪罗丈夫竭力主张在此诊治。
雪罗本人原很愿意,当下就请黄石屏诊治。黄石屏在雪罗身上打了四针,抽针之后,雪罗即感感转侧的时候,腰背活泛多了。大家看这赘瘤,来时胀得很硬的,此时已软得垂下来,和妇人的乳盘一样了。院长要看看黄石屏的针,黄石屏取出一玻璃管的金针,给院长看。院长仔细看了一会,仍交还黄石屏说道:“先生这种针法,是由先生发明的呢?还是由古人发明,将方法留传下来的呢?”
黄石屏笑道:“我有发明这种针法的能耐就好了。是我国四千年前的黄帝发明的,后人能保存不遗失,就是了不得的豪杰,如何还够得上说发明。”说话时又来了就诊的病人,黄石屏没闲工夫陪着谈话,雪罗等四人只得退出诊所。
那院长在车中对雪罗的丈夫道:“尊夫人明日想必是要来这里覆诊的,希望先到我医院里来,我还想到这里看看。”雪罗的丈夫点头问道:“据你看他这种打针的方法,是不是也有些道理?”
院长沉思着答道:“不用说治病有这般神速的效验,无论何人得承认他有极大的道理。就专论他用针的地方,我等西医所认为绝对危险,不能下针的所在,他能打下去五六寸深,使受针的并不感觉痛苦,这道理就很精微。我行医将近三十年了,不知替人打了多少针,我等所用的针,是最精的炼钢所制,针尖锋锐无比;然有时用力不得法,都刺不进皮肤,因为人的皮肤,有很大的伸缩及抵抗力量。我刚才仔细看他用的针,不但极细极柔软,针尖并不锋利,若拿在我等手中,那怕初生小孩的嫩皮庸,也刺不进去,何况隔着很厚的衣服。专就这一种手术而论,已是不容易练习成功。我们不可因现在中国下等社会的人,没有知识,不知道卫生,便对于中国的一切学术,概行抹煞!中国是一个开化最早,进化最迟的家,所以政治学术,都是古时最好。便是一切应用的器物,也是古时制造的最精工。”雪罗的丈夫听了,又有替他妻子治病的事实在眼前,才渐渐把他历来轻视中国人的心理改变了。
次日又邀同那院长到黄石屏诊所来,院长拿出自己印了中国字的名片,递给黄石屏说道:“我虽在上海开设医院,二十多年了,然一方面替人治病,一方面不间断的研究医术,很想研究出些特效的治疗方法来,完全是欲为人类谋幸福,并非有牟利之心。去年我听黛利丝夫人说起先生的针法,就非常希望和先生订交,以便研究这针法的道理。怎奈没有和先生有交情的人介绍,直等到此刻,只好跟着雪罗君夫妇同来,希望先生不嫌冒昧,许我做一个朋友。”说毕鞠了一躬。黄石屏见这院长态度十分诚恳,说话谦和,知道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遂也很诚恳的表示愿意订交。
院长见黄石屏在雪罗脐眼上下半寸的地方打针,吓得捏着一把汗问道:“这地方能打针吗?”黄石屏道:“这是两个很重要的穴道,有好几十种病,都非打这穴道不可。”院长问道:“我看先生的针有七英寸,留在外面的不过一英寸,余六英寸都打进肚皮里面去了。细看针尖是直插下去的,并不向左右上下偏斜,估量这针的长度,不是已达到了尾脊骨吗?”
黄石屏点头笑道:“这穴道是在尾脊骨附近,非从脐眼上下打进去。无论从何处下手,都不能达到这穴道,所以至当不移的要这么打。”院长道:“脐眼附近是大小肠盘结在里面,先生这针直插到尾脊骨,不是穿肠而过,大小肠上不是得穿无数个小窟窿吗?”
黄石屏哈哈笑道:“将大小肠打穿无数个窟窿,那还了得?那么病不曾治好,已闹出大乱子来了。”院长沉思着说道:“我也知道应该没有这种危险,但是用何方法,能使这针直穿过去,而大小肠丝毫不受影响呢?”黄石屏笑道:“先生是贵国的医学博士,贵国的医学,我久闻在世界上没一国能赶得上,何竟不明白这个极浅显的道理?只怕是有意和我开玩笑吧?”
院长急忙辩白道:“我初与先生订交,并且是诚心来研究医术,如何敢有意和先生开玩笑。像先生这种针法,我德国还不曾发明,我生平也仅在先生这里见过;平日对于这种方法,没有研究,在先生虽视为极浅显的道理,我却一时索解不得。”
黄石屏随手将一根金针递给院长道:“你仔细检查这针,就自然知道这道理了。”院长接过来,就光线强的地方,仔细察看,觉得和昨日所看的一般无二。雪罗的丈夫是个研究物理化学的人,听了黄石屏的话,也接过金针来细看了一阵,实在想不出所以然来。低声问院长道:“你明白了么?”院长见黄石屏在继续着替别人打针,只摇摇头不答白。
雪罗的丈夫问道:“你的解剖经验是很多的,人的大小肠是不是有方法,能使移在一边,或移到脐眼以下?”院长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西医所以不敢在肚子上打针,为的就是怕穿破了大小肠,危险太大。”雪罗的丈夫道:“大小肠的质体,也是很有伸缩性的,这金针极细,比西医注射药水的针,还细一倍,必是刺通几个小窟窿,没有妨碍。”院长只管摇头道:“没有这道理。大小肠虽是有伸缩性的质体,然里面装满了食物的渣滓,质体又不甚厚,岂有刺破无妨之理?”二人一问一答的研究,终研究不出这道理来。
黄石屏一会儿将候诊的病人都诊过了。走到这院长跟前笑问道:“已明白了么?”院长红了脸说道:“惭愧惭愧!这针我昨天已细细的看过了,今天又看了一会,实在不明白这道理。”黄石屏接过那根金针,在指头上绕了几绕,复指点着针尖说道:“其所以要用纸金制的针,而针尖又不能锋锐,就为的怕刺破大小肠。这针的硬度,和这么秃的针尖,便存心要把大小肠刺破,也不容易!何况大小肠是软滑而圆的,针尖又不锋锐,与大小肠相碰,双方都能互让,所以能从肠缝中穿过,直达穴道。不过所难的就在打的手术,因为金针太软,肠缝弯曲太多,若是力量不能直达针尖,则打下去的针,一定随着肠缝,不知射到什么地方去了,断不能打进穴道。不能打进穴道,打一百针也没有效力。”
院长这才恍然大悟的说道:“原来是这种道理。我昨日看先生打了数十针,没有一次抽出针来,针眼出血,我在怀疑,不知什么方法,一次也不刺破血管,大约也是因针尖不锋锐的关系。”
黄石屏笑着摇头道:“不刺破血管,却另有道理,与针尖利钝不相干,尖虽不甚锋锐,然不碰在血管上面则己,碰着绝无不破之理!因为血管不能避让,倘若这针尖连血管都刺不破,却如何能刺进皮肤呢?”
院长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血管是很薄的,全身都布满了。究是什么道理能不刺破呢?”黄石屏道:“你们西医最注重解剖,应该知道人身上有多少穴道。”院长摇头道:“我西医虽注重解剖,但是并不知道这穴道的名词。在上海倒曾听得中国朋友说过,中国拳术家有一种本领,名叫点穴。据说人身上有若干穴道,只要在穴道上轻轻一点,被点的人还不感觉,甚至便受了重伤,或是昏倒过去。我心里不承认有这种奇事,不知道先生所说的穴道,是不是拳术家点穴的穴道?”
黄石屏道:“我所说的穴道,也包括拳术家点穴的穴道在内。拳术家的穴道少,我打针的穴道多;只要穴道不曾打错,无论用什么针打下去,是绝不会出血的。如果出血,便是打错了穴道。”院长思索了一会,正待再问,只见外面又来了就诊的人,黄石屏说了句对不起,走过对面厢房诊病去了。
这院长自听了黄石屏这番闻所未闻的言语后,心里钦佩到了极点,第三天又跟着雪罗来,希望能和黄石屏多谈。无奈门诊的病人太多,他在上海开设了二十多年的医院,从来没有一天有这般拥挤的。一个医院的号召力量,还远不如黄石屏个人,即此可以想见针法的神妙了。雪罗的贽瘤,也只四天就完全好了。
雪罗对这院长说道:“黄医生的门诊二元二角,此外并无其他费用,也不要花药费,四次仅花了八元八角;这么重要的病症,只这点儿小费,就完全好了,又不受痛苦,怪不得一般病人都到黄医生那里去!若是住医院割治,至少也得费五百元,还不知有不有生命危险?”院长点了点头道,口里不说什么,心里想跟黄石屏学针的念头,越发坚决了。
雪罗的病既好,自然不再到黄石屏诊所来,院长只得独自来找黄石屏谈话。这日恰好遇着就诊的略少,院长深喜得了机会;黄石屏也因这院长为人很诚笃,愿意和他研究,将他邀到楼上客厅里坐谈。黄石屏一面吸着大烟,一面陪他谈话。
这院长问道:“你那日说人身穴道的话,没有说完,就被诊病的把话头打断了。为什么打中了穴道,便不出血呢?”黄石屏笑道:“不是打中了穴道不出血,是打去不出血的地方就是穴道。”院长道:“人身上血管满布,如何知道这地方打下去会不出血呢?”
黄石屏笑道:“这便不是容易知道的一回事。我们学打针的时候,所学的就是这些穴道,发明这针法的古人,是不待说完全明了血管在全身的布置,所以定出穴道来,那一种病,应打那一个穴道,针应如何打法,规定了一成不变的路数。我们后学的人,只知道照着规定的着手,从来没有错误过,并且从来没有失效的时候。
“至于古人如何能这样发明,我现在虽不能确切的知道,但可以断定绝对不是和西医一样,以分由解剖得来的。因解剖的是死人,与活着的身体大不相同,不用说一死一生的变化极大,冷时的身体与热时的身体,都有显明的变化;即算你们西洋人拚得牺牲,简直用活人解剖,你须知道被解剖的人,在解剖时已起了变化,与未受痛苦时大不相同了。若用解剖的方法定穴道,是绝不可靠的。”院长道:“不用解剖又如何能知道?”黄石屏笑道:“我刚才说的用解剖不能定穴道,当然留传下来的穴道,不是由解剖得来的。至于不用解剖,用什么方法,这道理我们中国人知道的多,便是不知道的,只要对他说出来,他一听就能了解。若对你们专研究科学,及相信科学万能的西洋人说,恐怕不但不了解,并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
这院长说道:“你说出来我不了解,容或有之,相信是很相信的,因我早已相信你这个人,不至随口乱说。”黄石屏道:“你相信就得了。你知道我中国有一种专门修道的人么?这种人专在深山清静的地方,信炼道术,不管世间的一切事,也不要家庭。”院长点头道:“这种修道的人,不但中国有,欧洲各国都有。”
黄石屏惊讶道:“欧洲各国都有修道的吗?你且说欧洲各国修道的,是如何的情形。”院长道:“欧洲各国修道的,是住在教会里面,不大和外人接近,每日做他们一定的功课,他们另有一种服装,与普通教会里的人不同,使人一望就认识。”黄石屏道:“我中国修道的,和这种修道的不同。中国修道的人,修到了相当的程度,便能在静坐的时候,看出自己身上血液运行的部位,人身穴道的规定,就是得了道的古人发明出来的。”
院长说道:“我相信有这道理,你那日说,你打针的穴道,包括拳术家点穴的穴道在内,那么拳术家点穴的穴道,你是知道的了?”黄石屏道:“这是很简单的玩意儿,怎么不知道。”院长道:“果然能使被点穴的人,不知不觉的受了重伤,或是昏倒在地么?”
黄石屏道:“能点穴的当然如此,岂但使人不知不觉受重伤和昏倒,便是要被点的人三天死,断不能活到三天半;要人哑一个星期,或病一个星期,都只要在规定之穴道上点一下,就没有方法能避免。不过古人传授这种方法,是极端慎重的,非宅心忠厚仁慈的,绝不肯传授。这种方法,只能用在极凶恶横暴的人身上。”院长道:“你既知道这些穴道,自应该知道点穴法。”黄石屏道:“不知道点穴,怎能知道打针?”
院长思量了一会说道:“你说的话,我是极相信的,不过我不相信果有这种事。承你的好意,认我做个朋友,你可不可以将点穴的事,试验给我看看?”黄石屏道:“这是不好试验的。因为没有一个可以给我点的人,凭空如何试验?”院长道:“就用我的身体做试验品不行吗?”黄石屏笑道:“我和你是朋友,怎好用你的宝贵身体,当点穴的试验品。”院长道:“这倒不算什么。我们西洋人为研究学术,牺牲性命的事,在所都有;我为研究这点穴的道理,就牺牲性命也情愿,请你不用顾虑。”黄石屏道:“你牺牲个人的性命,如果能把点穴的方法研究成功,那还罢了。于今当试验品牺牲了,岂非笑话?”
院长道:“不是除了点死,还有许多点法吗?请你拣最轻的试验给我看。最轻的应验了,重的当然也是一般的应验。”黄石屏笑道:“你不怕吃苦么?这穴道不点则已,点了是没有好受的,我虽不曾被人点过,也不曾点过旁人,但是我学的时候,就确实知道被点的人,难受到了极点。越是轻微的越不好受,倒是重的不觉得,因为重的失了知觉,有痛苦也不知道。”院长道:“我不怕吃苦,无论如何痛苦,我不仅能受,并很愿意受,请你今日就点我一下罢!”不知黄石屏怎生回答,且俟第七十五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