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正是七月初旬的下午,新秋时候,例应气候稍微凉爽一些,但是天空中虽然不见那炎热的阳乌,而白漫漫的云,如雾如烟,好似张盖了一层厚幕,以致天气燠热得很,风息全无。玉琴、剑秋随同云三娘,离了京师,向前赶路,已走近了河南卫辉府的地界。三人在坐骑上觉得闷热不堪,尤其是玉琴姑娘,额上香汗涔涔,时常把手帕去揩拭,坐下的花驴也跑得满身是汗。玉琴忍不住对剑秋说道:“不料今天天气如此闷热,忙着赶路,实在令人怪难受的。最好觅个歇凉的所在,憩息片刻。”
剑秋答道:“是的,这种天气确是令人难堪。索性烈日下照,在阳光下虽然烁石流金,非常之热,可是此间也有些野风,吹上了身,凉快一些,人家不妨挺起精神来和暴日奋斗。最是这样日光既无,风也没有,好似把大家置身在闷葫芦中,气闷得很,又如遇到不死不活不痛不痒的事情,使人徒唤奈何?现在时候已近申刻,若要歇息,恐怕又赶不到卫辉了。”说罢双目斜睨着云三娘,似乎静候她的回答。云三娘微笑道:“你怕热,我也未尝不怕热。七夕已过,天气还要这般酷热,真是和出门人作对。
我们今夜也不一定要赶到卫辉府的,你们若要歇息也好。”
说罢,一手指着前边一条小溪说道:“到那边去坐坐罢。”琴剑二人跟手瞧去,果见东南面有一小溪,溪旁有几株大树,正是歇足之处,便一齐说道:“很好。”
于是三人催动坐骑,跑到小溪边,跳下马鞍,也不系缰,因为龙驹、花驴等都是骑熟的,不须主人当心看顾。龙驹见到了草地,便低下头去啮草,花驴和枣骝马却去溪边饮水。那三头坐骑都跑得汗水直流,张口吐沫了。玉琴和云三娘便在一株树下席地而坐。剑秋走至溪边,见溪水十分清澈,流水由西向东,汩汩有声。他觉得十分口渴,见了这清洁的水,怎忍得住不喝,遂俯身溪岸,掬水而饮。玉琴和云三娘也同样感到干渴,遂立起身走到剑秋那里,伸着纤手去掬水。
玉琴喝了一些水,便笑道:“我们到此,可谓人畜两忘了。”这时花驴正将嘴凑在水里喝个不停。云三娘道:“本来天生万物,一视同仁,但是人类倚仗着智力高超,为自私自利计,便奴视其他的一切动物而想利用他们了。最浅近的如马、牛、羊、鸡、犬、豕,他们的主权都执掌在人类的手中,人类为了自己的缘故,要杀便杀,要打便打,视为自己私有之物,而他们也终身为人奴隶不能自脱了。若在太古之世,同游于原野,饥而食,渴而饮,何有人畜的分别呢?不过弱肉强食,优胜劣败,世界上难免逃此定理,以致分出来许多畛域来了。即如人类自己亦何尝不是如此,强凌弱,众暴寡,中国侵吞乙国,丙国欺侮丁国。自古以来,历史上所载的莫非残杀之事,我们当为许多弱者悲叹!他们的幸福,他们的生命,都牺牲在强暴者手里。他们虽有奋斗之心,而无奋斗之力,虽然他们不能归咎人家,但是不平之极。我们既为剑侠,在这莽莽尘环中,负有一种使命,这便是锄强扶弱,除恶安良,遇见不平的事,总要出来干涉,务使抑平,以致许多含冤负屈的可怜人们,不致束手而受人家的屠戮。
古时圣贤所抱己饥己溺的宗旨,和己立立人的学说,和我们剑侠的所为是殊途同归的。人家瞧我们似乎好行杀伐,以致有侠以武犯禁的老话。却不知我们用的杀以止杀的手段,以仁义为归,也绝对不许有越出范围之举。这个范围也不是人世间一般贪官污吏所假借的法律,这是一种公义。用自己方寸间的良心来裁判,不受任何的束缚与限制,专和不平的世界奋斗。换一句话说,就是扶助弱小者去和强大者抵抗,打倒不平,消弭祸患。所以我们做的事,必要光明磊落,公平正直,才不失为真正的侠义。至于那些桀骜不法之徒,鸡鸣狗盗之辈,结党营私,把持一切,有所希冀,那就是土豪恶霸,为游侠之羞,也在打倒之列的了。韩家庄的韩天雄,天王寺的四空上人,都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否则我们和他无冤无仇,何必定要把他们除灭呢!”
玉琴、剑秋听云三娘从人和畜牲上发挥出一番议论来,与一明禅师平日的教训相同,不觉一齐点头称是。玉琴道:“人类由平而不平,再要从不平而达到平,这虽是很难的事,但只要大家起来做,到底也不是十分困难的。可惜世人大都容易趋向于恶,以致大好河山变成龃龊世界,寡廉鲜耻,灭伦反常的事,充斥了世界,无怪荀子有性恶之说了。因此圣贤豪杰英雄侠士遂被世人所推重,以为凤毛麟角,不可多得。其实圣贤豪杰、英雄侠士,同是圆颅方趾之伦,并非真的生也有自来,逝也有所为,不过能不失本心罢了。”剑秋听他们二人大谈其学理,连连点头。
这时,忽听空中訇隆隆地擂起鼓来。玉琴举首一望,见西北角上有一团黑云很快的涌上。接着电光一闪,雷声隐隐又在耳鼓边盘旋。剑秋道:“郁极则通,今天实在闷热得厉害,大约要有阵雨了。这里都是旷野,我们还是赶向前去,不要一旦下起大雨,落得一身都湿。”玉琴听到剑秋说话,不由使她想起曾家庄避雨,初遇曾毓麟的一幕情景。那丰姿濯濯的毓麟,在她的幻想里,好似立在她的面前,一种温文尔雅的态度,如见其人。所以默默不语。云三娘将手拍着玉琴的香肩道:“走罢,快要下雨哩。”玉琴如梦初醒,笑了一笑。
三人重又跨上雕鞍,沿溪而行。过了一条石桥,忽然狂风大起,吹得两旁树林东倒西摆,发出怒吼之声来。黑云愈涌愈多,雷声也响得较前重而且密。空中有许多蜻蜓往来飞舞。玉琴当着凉风道:“爽快呀!闷热了大半天,现在起了大风,使人凉爽得多哩。”剑秋道:“这阵雨一定要下了,那黑云尽管加多,将要追到我们顶上来了。”
玉琴举首仰视,果见一团乌云,望不见云脚,如排山倒海价推上,风驰电掣般追来,一道道的电光如金蛇般在乌黑的云堆里闪动,大有山雨欲来之势。遂催动坐下花驴飞跑。但是不多时那黑云已追过了头顶,风势更大,吹得三人衣袂轩举。雨声自远而近,黄豆大的雨点打到身上来了。云三娘说声不好,天公要和我们恶作剧哩。剑秋将马鞭指着前边隐隐的黄墙道:“前面不是有个庙宇么,我们赶快到那里去躲一下罢。”
三人将坐骑紧一紧,飞也似地跑到那里。果然是一座小小庙宇,庙门紧闭着。三人跳下驴马。玉琴细瞧匾额上写着“天王庵”,不由扑哧声笑起来道:“我们刚才破得天王寺回来,此地却又有个天王庵,不要也是个装垢纳污的所在。那么如被我们发见什么秘密,也一定不肯轻易放过的。”这时雨点已密,剑秋伸手敲门,把庵门敲得擂鼓般响。不多时便有一个老尼姑出来开门。云三娘先说道:“师太请你让我们到贵庵中稍坐片刻。我们是过路的客人,忽然逢着阵雨没处躲避了。”那老尼姑见来的是女子多数,当然答允,遂让三人入内。剑秋把龙驹、花驴、枣骝马牵到庭院北首廊下拴住。正面乃是一个佛殿。老尼道:“这里很是湫隘,殿后有座丹鸾阁,地方较为清洁,请女菩萨等到那边去一坐吧。”
玉琴道:“很好,有劳师太了。”
那老尼在前引导,从殿后走到阁上,一步步地高上去。
剑秋瞧那丹鸾阁虽不甚大,而窗明几净,收拾得十分清洁。
正中有神龛,供着白衣观音像。两旁桌椅均全,壁上挂些对联,还有一张古琴。向南一排窗牖都开着。湘帘高卷,十分幽雅。老尼请三人坐了,有一佛婆献上香茗和果盘来。云三娘微笑道:“师太不要忙,我们坐一刻儿便要走的。”老尼道:“不忙。”站在一边,请三人喝茶。
这丹鸾阁地形很高,从窗中可以了望到庵外的官道上。
此时大雨已倾盆而下,檐溜间飞泻如瀑布一般。一阵阵的凉风吹来,把适才的溽暑都消了。突闻霹雳一声,西北上有一团烈火同地下斜落,那雨越发大了。老尼合掌道:“阿弥陀佛,那里又有什么恶人起了歹良心咧。”剑秋听着不觉微笑。
老尼问道:“你们三位到哪里去的?尊姓大名?”云三娘把姓名说了,又说我们是到卫辉府去的。玉琴托着一只茶杯,凑在樱唇边,一眼瞧见外边官道上有一骑,从雨中飞驰而来。
玉琴眼尖,依稀瞧得出是一个女子模样,心想又有避雨的人来咧。瞧她从辔疾驰的样子,非有功夫的不办。隔了一歇,见那佛婆匆匆地走上阁来说道:“师太,萧家姑娘避雨来此,快请去招接吧。”老尼一闻这话,不敢怠慢,立起身来,带笑说道:“请三位宽坐,下边有施主人家的小姐到临,贫尼不得不去应接。”云三娘道:“师太请便,我们在此很好。”
老尼遂走下阁去了。这阵大雨下得很久,约摸有一点多钟,雨点儿渐渐小,雷声轻轻而迟,天空的乌云逐渐散开。三人坐着听雨,幽穆得很。不多时云消雨霁,红日反从云中露面。可是日影已西,凉风大至,再不畏暑气侵人了。云三娘起身走至窗边,瞧着天空,回过头来说道:“正是,天气凉爽,恰好行路。”
于是玉琴、剑秋、云三娘三人一齐走下丹鸾阁。佛婆迎上前来说道:“三位可是便要登程么?”玉琴道:“是的。你家师太何在?”佛婆把手指着东边一间云房说道:“她正伴着萧家姑娘谈天咧。”她们正说着,那老尼已走了出来,云三娘道:“适才多蒙招待,很是感谢。现在天已不雨,我们要告辞了。”
老尼道:“时候不早,你们大概已赶不到卫辉。若不嫌小庵简陋,就请在此屈宿一宵何如?”云三娘道:“多谢师太美意,我们决计要走的。”玉琴即从身边摸出五两银子,递与老尼道:“这一些为佛前添些灯油的,请师太哂收。”老尼道:“出家人与人方便,即是自己方便,哪里敢当这样重谢。”玉琴道:“不必客气。”便把银子硬行塞入老尼手中。
老尼只得受了,道谢不迭。三人仍从殿后走出,老尼在后相送。玉琴无意中回过脸来,瞥睹云房西首两扇小窗开着,露出一个娇美的俏面庞,在那里窥视他们。玉琴的眼光刚射到她人的玉靥,突然缩去。玉琴也不在意,走到外边。
剑秋去廊下牵坐骑时,却又见一匹桃花马拴在那里,全身毛色真和才开放的桃花颜色相同,煞是好看,鞍辔非常精美,踏凳都用白银打成的。玉琴不由赞一声好,暗想那萧家姑娘大约也不是寻常女子吧!因为要紧赶路,不暇向老尼叩问。三人步出天王庵,老尼合掌行礼,三人也点点头,各自跃上坐骑,加紧一鞭,向前飞跑而去。
阵雨过后,非但气候凉爽,便是路上尘土也不再飞扬,清朗得许多。云三娘等望着晚霞,控辔疾驶。赶到离卫辉城外五里地方的杨柳屯,天已黑了。那杨柳屯也有许多居民,比较别处村镇来得热闹。有二三家旅店,都在那里招接客人。三人跑到一家旅店门前,早有一个店伙上前挽住剑秋的马缰说道:“天色已晚,爷们跑了长途,谅必十分辛苦,我们这里的集贤旅馆,是个十多年的老店,房间宽畅,招待周到,请爷们下榻一宵吧。”云三娘第一个跳下马来,剑秋、玉琴也各下骑。
云三娘对二人说道:“时候不早,我觉得腹中很饥,今夜不必定要赶到卫辉,横竖在那边并无事情要干,我们便在此间住宿可好?”琴剑二人答道:“很好。”店伙见已得他们同意,遂带笑带说,代他们牵着驴马,走进店内。柜台里另有一个中年男子出来招呼。店伙便道:“老李,你引这三位客人去看房间吧。我要牵他们的坐骑到厩中去上草料哩。”
老李答应一声,引着三人,走入里面。跨进一个大院落,三面都是房间,有几间房里已点得灯光明亮。老李招待三人走到左边一间朝东的厢房里,很是宽敞,向东明窗都开着,芦帘高高卷起,房中间有两张榻,陈设倒还清洁。云三娘看了,便道:“就在这里住下也好。”此时那店伙已将马背上的包裹送来,放在一边。剑秋和玉琴解下宝剑,悬在壁上,三人即在沿窗一张桌子旁坐下憩息。店伙又送上茶来。
云三娘道:“我们要吃饭了。”遂由剑秋点了几样菜,吩咐店伙赶快预备前来。老李又问明了剑秋姓名,招呼几声而去。
凉风习习,从窗牖吹入。店伙又送上洗脸水。三人洗过面后,玉琴说道:“今天上午闷热之至,若没有这一阵大雨,此刻不知要闷热得如何,令人怪难熬了。”剑秋道:“古人说,若大旱之望云霓。北方久患不雨,大有旱荒之象。那雨下得十分畅足,可谓时雨,一定有许多人在那里喜雨了。”
三人正说着话,店伙已将晚餐送上。
三人吃毕,洗过脸,大家手里握着一柄蒲扇,驱蚊招风,一得两便。因为不欲便睡,所以一起坐着闲谈。玉琴又把自己访寻宋彩凤的经过情形,重新详述一遍。且说她们母女俩不知到了哪里去了,现在是否仍在虎牢,我们也须去访问一遭,然后再至洛阳。更不知那邓氏七怪究竟怎样厉害,为什么窦氏母女见他们忌惮,情愿避让。
云三娘道:“以前我道经南阳,曾闻有人谈起他们的。听说他们七个弟兄中要算闹海蛟邓驹和火眼猴邓骐的本领最大了。他们都入哥老会的,所以在那里很有势力,徒党甚众,官吏也奈何他们不得。”剑秋道:“那些土豪恶霸,平日鱼肉良民,无恶不作,也是天地间的巨蠹。我们此去,即使找不到窦氏母女,务必要把那七怪除掉的。”玉琴笑道:“好好的人称之曰怪,他们的行为可想而知了。”这时有一个流萤飞入窗户,玉琴将扇子一撩,流萤便到扇上。云三娘看了说道:“世间万物各有其妙用。即如流萤是小小昆虫,古人囊萤读书,卒成大儒。
我在云南野人山,夜间迷路不能走出,若没有流萤为导,我不但走不出山路,险些儿还要遇着极大的危险呢。”玉琴道:“记得有一次弟子在芦沟桥被茅山道士赤发头陀围困的时候,云师曾同余观海师叔前来搭救,以后云师便说有要事赴野人山去,谅必云师在那里定有惊人的佚闻。今夕无事,还请见告。”
云三娘点点头说道:“我到野人山去的事,不妨告诉你们吧,野人山在云南西陲,那里山岭峻险,民风剽悍,番人也很多。汉人各自筑堡而居。至于番人却大都住在山穴里。
我在幼时曾随先父远游云南,到得那里。先父忽然病倒,孟家堡的堡主孟公藩,竭诚招待,取出一种秘制的白药,给先父服后,果然疾病若失,还复健康。先父在堡中一住数月,因此与孟公藩感情十分融洽。孟公藩很谙武术,在那里团团四五十里地方,无论汉人番人,对于他无不佩服。以后先父携了我,与他分别。直到先父故世,我入山学道后,一直没有到那地方去过。但是孟家盛情款待我们父女的事,我在脑海中永不能忘,常思图报,只苦没有机会罢了。
去年我在北京,恰逢有人从云南野人山附近地方前来,我向他问起孟家。始知孟公藩在前数年已脱离五浊尘世,他的儿子孟哲,却是一个文人,年纪又轻,所以孟家堡已非昔日情形。孟哲管压不下堡中人,不能做领袖,堡中人欺他文弱,不服从他。而别处的人见孟哲懦怯无能,也就任意欺侮,孟家堡的人就大大吃亏了。相距孟家堡二十余里有个柴家寨,寨主柴龙是个骁勇的少年,聚了许多徒党,专以武力侮辱各处邻近的堡寨。尤其是对于孟家堡,常来挑衅,因为他妒忌往日孟公藩的威名,现在大有取而代之的雄心。
孟哲不敢和他计较,时时退让,隐忍着过去。不料柴龙以为孟哲纯取不抵抗主义,是可欺也。遂向孟哲要求孟哲名下的五十亩田地把贱价让售给他,因为柴家寨背附野人山,缺少平地。孟哲所有的田地虽然不少,而这五十亩田地和柴家寨毗连,倘然割与柴龙,是与柴龙有利的。柴龙觊觎已久,只因一向落在孟公藩手中,不肯让给他人,所以无可如何。现在他见孟哲好欺,遂有此种要求。孟哲却用他父亲临终时,叮嘱他不可将这田地轻易让给人家。在孟公藩的心思,也是防制柴家寨得了这块土地,势必强大起来,于己反有不利。孟哲也明白这层道理,所以毅然拒绝。柴龙不料他有这么一着,恼羞成怒,不知怎样地勾结了当地官吏,诬陷孟哲杀人。孟哲遂被捉将官里去,监禁在狱,那田地也被柴龙强占了去等情事。
我得知孟哲为强暴所冤抑,没有能力反抗,自己和孟家有以前的一回事,人有德于我,不可忘却,遂决意要往那里去援助孟哲。凑巧观海师兄一同在家,他也愿意伴我同行。我们二人就不分星夜,跋涉长途,赶到了野人山。我与孟家堡别离很久,所以主人不认识我,于是我们俩先到孟家堡去探问些确实消息。遇见一个老叟,也是姓孟,他和孟公藩是远房弟兄,见我们探问孟家的事,他很诚意地招接我们到他家中去坐地。请我们吃午饭,留我们在他家住宿。他便把这事详详细细地告诉说来,方知那个柴龙声势浩大,且有异志。因为去年春里,他不知怎样地结识了一个年轻道姑,那道姑是从川中来此,生得十分妖艳,且有极高深的武艺。据柴家寨中的人传说,当道姑初来时,曾与柴龙比武,柴龙枉自有了拔山扛鼎之力,还失败在道姑手里。因此他对道姑心悦诚服,和她同居在一室,把自己的妻子撵掉了。居然喧宾夺主,道姑在实际上做了柴龙的夫人。名义上却说是结拜兄妹呢。至于真姓实名,却不知道。”
云三娘讲到这里,玉琴目视剑秋笑起来道:“原来就是风姑娘的一流人物,在那边作崇了。”
剑秋道:“邪教的党羽散布各处甚多,欲作死灰复燃之举。其中也未尝不有人才,无如邪说谈辞,篝火狐鸣,焉能成得大事?不过骚扰地方,荼毒良民而已。所谓教中的四大金刚,就是云真人、雷真人、风姑娘、火姑娘。武术既佳,魔力又大,很想在各处煽惑愚民,秘密集会。云真人已被一明禅师除掉。风姑娘本想借螺蛳谷为根据地,吴驹、袁彪都是很有能耐的人,但被我们遇见后,袁彪脱离邪党,独树一帜,风姑娘也被我们驱走,现在她已和山东的祥姑等联络一块了。至于雷真人和火姑娘,我们还没有碰见。云师所遇的火姑娘大约就是四大金刚之一了。”
云三娘微笑道:“不错,火姑娘在柴家寨牺牲色相,便是要凭藉柴龙以便扩张他的势力。所以柴龙不久也入了邪教,事事听火姑娘的主张。而邪教的徒党渐渐闻风而来,煽惑远近许多乡民,一齐做他们的党羽。柴家寨地少人众,自然要谋对外发展。孟哲所有的那块田地,凑巧毗连他们的地方,柴龙垂涎已久。看到孟哲选衦无能,更增进他觊提觎之心,于是遂遣人来向孟哲要求,愿出一百两纹银,将这地购下。孟哲不允,柴龙怀恨在心,阴谋陷害。有一天在孟哲庄后发现两个无名死尸,生前被人用刀杀死,委弃在这里的。孟哲正要报官相殓,以便埋葬,不料柴龙突然带领许多寨中人赶到孟家堡,一口咬定孟哲杀害他们寨中的人,用强力把孟哲拘到官里去。
那地方没有什么正式的官吏,不过由云南府任命一个理刑厅胡厅长来管理地方税收的事务,以及斗殴等情。此外还有一个李把总,带领百十名兵丁,在此驻扎,势力薄弱得很,没有什么多大的权力。地方上的事情本来要仰承孟公藩的意思,现在公藩已死,柴龙跋扈,不受节制。胡厅长事事姑息,不敢得罪他。所以柴龙敢将孟哲拘去,诬告孟哲有意杀害柴家寨人。胡厅长一再审讯,孟哲不肯承认。我们孟家堡中人也联名具保,要求释放孟哲。胡厅长左右为难,既不定孟哲的罪,也不把他释放,只是监禁在那里。柴龙乘机假造契据,要将这田地占去。孟家堡人不服,两边械斗起来,结果孟家堡人势力不敌,死伤很多,这田地却被柴龙强夺过去了。”
玉琴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何物柴龙,竟敢如此猖獗。那些官吏要他何用!”云三娘道:“械斗的事,我国人是常常有的,何况在那边陲之区呢!
地方官哪里有这种权力弹压得住。情于公战而勇于私斗,这是我国人的一种劣根性。惟有战国时商鞅在秦变法,使人民都一变而为勇于公战。所以秦国不但能称霸于诸侯,且能并吞六国,统一天下。”剑秋道:“现在东西各国鹰瞵虎视,渐渐向我中国实行侵略主义,日本窥于东,俄国伺于北,外患日甚。而我国兀自迷梦未醒只知对内而不知对外,窃恐数十年之后,染指者益众,我国不自振作或要受亡国之祸哩。”
说至此玉琴双眉怒竖,似乎十分愤恨的样子。云三娘也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此所以李天豪等一般志士都要革命了。”
三人静默了一回儿,云三娘又道:“那时我听了老叟的一番言语,知道柴龙本是恶霸一流人,现在又加着邪教的势力,将来一旦发展起来,未可轻侮。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为除恶务尽之计,也须把他们除掉,何况孟哲无辜受害,这层冤狱亟待平反呢!于是要想和观海师兄先至柴家寨去动手。那老叟又告诉我说,胡厅长对于柴龙勾通邪教的事,未尝不知一二。可是因为畏忌他的势力,所以逡巡不敢动手。这是在胡厅长手下一个亲信的人告诉我的。那时余观海师兄便主张先去谒见胡厅长,说明孟哲无罪的原因,且陈述柴龙等的阴谋,表示我们俩自愿代他出力,同去剿灭邪教的党羽。倘然胡厅长听我们的话我们前去下手,格外见得名正言顺,可把他们根本铲除了。如其不然,我们只象平常行侠仗义一样前去暗中诛恶,再把孟哲援救出来。我赞成观海师兄的提议,当夜便住在那里。
次日上午,由孟家老叟为导,立即秘密前去衙署中谒见那个胡厅长。衙署十分简陋,和此间的官衙相较,真有天壤之别。在一间泥土而门窗已旧的矮屋里,见到了他。却是个书生模样的人,年纪也有三十余岁。孟老叟先代我们介绍过了,我们遂将此来志愿告诉他听,且言蔓草难除,及今图之,犹为未晚,望厅长当机立断。胡厅长听了我们的话,很是动容。又把我们俩谛视良久,然后告诉我们说,他未尝不知孟哲是冤枉的,庄后杀的人,稳是柴龙故意抛在那里的,所以至今没有定罪。只因柴龙势力强大,实逼至此,自己亦不过虚与委蛇。至于邪教的事,亦已探访详细,绌于兵力,未敢卤莽行事,反贻地方之祸。但已暗中饬人前往省府密报,请示机宜,以便应付有方了。
我们见他不过懦怯而已,并非糊涂官吏,这事就容易办哩。遂又敦促他即日商同李把总在今夜督领官兵至柴家寨进剿,将邪教的首领火姑娘和柴龙擒获,明正典刑,其余党羽或逐或杀,至于柴家寨中的土人不从逆者,一概免究。起初胡厅长还踌躇不决,不敢徇从我们的请求!我们又极力劝说,担保必获胜利,么魔小丑何足畏虑!观海师兄又特地到庭中去舞一回剑,显些本领给他看了,他才敢决定,并请李把总前来商议一切。
李把总单名健字,为人很是爽直,他也早恨柴龙蛮横,以为如此土豪,早应剿灭,故十分愿意。胡厅长遂薄治酒馔,居然宰了一口羊,杀了数头鸡,请我们在衙中用饭。傍晚时,李把总喝过酒后,先去督率部下前来与我们会合。我们结束停当,等候李把总到临。不多时火把高照,李把总领着一百名兵丁赶至。李把总全副戎装,手握大刀,倒也颇具威风。我们二人遂别了胡厅长跟着李把总,向柴家寨暗暗行去,在黑夜中瞧见野人山的山巅高入云霄,障蔽了西南方。山势高峻而雄伟,我们在日里已远远瞧见了。
那些家寨地形较高,在野田间望去,隐约可见堡墙的影子。
我等赶到柴家寨前,叮嘱李把总将火把暂时熄灭,伏在寨前,我们二人先行入内侦察,等到寨中火起时,官军即可攻入,如此可免打草惊蛇。李把总答应了。我们二人飞越入寨,虽然没有人引路,却只顾向房屋稠密处走去,见前面有一处很广大的庄院,料想是柴龙等所居之地。遂从侧面跃上屋顶。见里面第三进院子里灯光大明,烟雾缭绕,有许多人坐在那里口中喃喃地念经。正中坛上高坐着一个女子,全身白色长帔,好象白衣观音一般,姿色十分美丽,领导着众人。大概这就是传说的火姑娘了。坛旁坐着四个壮男,却不认识,其中有没有柴龙?我们知道他们正在集会,宣传他们的邪说。难得遇见了,正好动手。
所以余观海师兄在屋上大喝道:‘邪教的女妖火姑娘胆敢在这里煽惑良民,阴谋不轨,还有那恶霸柴龙何在,快快一齐出来领死!’余师兄故意声张,无非向二人挑战,可以认清他们面目。果然那白衣女子一闻这话,向屋上一瞧,冷笑一声,即将外面白衣卸下,露出贴肉的淡红衫子,胸前悬着一个绣花香囊,端的妖冶。将手一指,即有白光一道,从院子里穿射而出。她也跟着一耸身从坛上跃到庭中。白光已飞到我的头上,我便飞出银丸,抵住她的剑光。此时院子里哗声大起,人影散乱,十分紧张。
那坐在坛旁的四个壮男,各举兵刃奔出,为首一个年轻的汉子,手舞三尖两刃刀,大喝道:‘柴龙在此,哪里来的小子,擅敢混入寨中,寻事生非,须吃你家柴爷一刀!’道言未毕,余师兄的紫色剑光已如腾蛇般自上飞下,盘旋到他的顶上了。柴龙一见剑光,知道到了劲敌也就不敢怠慢,急将三尖两刃刀使开平生解数,悉力迎战。其余三人也各奋勇相助。那火姑娘的剑术造诣很深。所以我的银刃尽是飞舞刺击,却刺不进她的白光。我和她便在屋上大战。颇惜她有了这样剑术却不能归正,偏走入邪僻之途,一定得不到好的结果。我与火姑娘战得不分胜负时,余师兄的剑光已愈舞愈紧,霍霍地在柴龙头顶上旋转两下,倏的降落。
柴龙一颗大好头颅立刻飞去一边。火姑娘见形势不佳,得个间隙,向屋后便逃。我哪里肯让她漏网,跟手便追。追到庄后,火姑娘已一跃而下,我见她的飞行功夫也已达到上乘,恐防被她逸去,所以也不敢怠慢,用力追赶。一霎时已从寨后跑到野人山麓。我的银丸直飞过去,却被她脚快眼快,早躲入林子里。衧剌一声响,把一株数丈长的老松截为三段。她却逃进野人山中去了。我自恃着艺高胆大,追入山中。说也惭愧,我和她总是相隔一丈多路,不能追及。
都只为山径峻险而曲折,我又是走的陌生路,一时赶不上。若是换了平地,再也不怕她逃到那里去了。追了一大段路,忽然来到一个绝涧边,那涧窈深莫测,两边都是砏砏石岩,涧中急湍奔流,轰訇有声,震耳欲聋。此时是黑夜,我也不能瞧得十分清楚,换了白日到此,望下去真使人心悸魂摇。涧的两端有数丈长的距离,中间垂着一根绳索便是桥了。这便是那地方著名的索桥。因为川滇等处,山谷甚多,交通梗阻,往往两边山崖隔断,中横深涧,不能飞渡。土人在山崖边系上粗大的绳索辅以扶手的绳,好让人家在绳索上走过去。但是胆小的人若在绳上俯视时,没有不要头眩心悸,失足下堕的。
我追到索桥边见那火姑娘身轻似燕,早从绳索桥上溜过彼岸去了。我志在擒贼,岂肯见难而退,于是一跃上桥,依样溜过去。不料火姑娘躲在桥的尽边头,见我追上索桥,便运动剑光,把那索桥一斩两截,顿时中断。我刚才走到中间,绳索一松,身子望下一堕。不是我夸口说,幸亏我还机警,疾忙伸手攀住那一端断下的绳。然而我的身子已虚悬在涧中了,打了一个旋转,险些脱手——”
云三娘讲至此,玉琴、剑秋都代她捏把汗。玉琴不觉说道:“险哪!险哪!以后怎么样了?”云三娘微笑道:“古人形容危险,说什么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那时我的危险更要远胜什佰,连忙一手指使银丸,抵住火姑娘的剑光,防备她再要切断那半截下坠的绳索,一手紧握索子,猱升而上。等到我上了山崖,火姑娘的影踪早已不见,便向四处搜寻。山峦重复,树林深密,在黑夜茫茫中从何处去找寻她呢!然而我的勇气没有减缩,依旧向前面一条羊肠小径中走去,转过了一个山峰,静悄悄地不见有人。风声却怒吼不止,吹得林木摆动成波浪一样:夹杂着猿啼虎啸之声,使人凛然觉到自己的危险。我知道火姑娘早已去远,被她侥幸漏网了,不如回到柴家寨吧。但是山路崎岖曲折,又在夜间,如何辨认得清还头的路!况且方才追来的索桥,又已中断。
教我找求那条路归去呢?我正在踌躇之际,忽见林中飞出一群流萤,其光熠熠,恍如一个大玻璃球,将前面的途径照得很是清楚。先在我面前打了一个旋转,便向东北面飞去。我心中不由一动,想到以前老马引途的故事。那么这一群流萤的飞出,恐不是偶然的吧?何不跟那些流萤走去试试。遂即随着一群流萤而行。说也奇怪,那些流萤终是飞在我的前面,好似一盏引路的明灯。行行重行行,走了不知多少路,翻过了几重山峰,天色渐渐发白,那流萤也没入林中了。
天明后,我方瞧得清楚蜿蜒的山径,俯视柴家寨正在右边山麓之下。原来已被流萤引导,走到寨前来了。我遂从容下山,到得寨中,和余师兄、李把总等相见。始知柴龙授首之后,余师兄又斩掉了他们两个徒党,便觅着火种,放起一把火来。那时众徒党早已四散逃生。李把总见寨中火起,赶即率领官兵,呐喊一声,扒登碉楼杀了几个守楼的人,大开寨门,杀将进来。寨中人大半从睡梦中惊醒,唬得不知所可。
李把总指挥部卒,擒获住十数名邪教的党徒,随即将火扑灭,又将柴龙一家前后看住,细细查抄,抄出秘密文件和邪教作乱的证据。余师兄见我追火姑娘不回,心中未免有些担忧,本想待到天明后,着土人引至山中追寻,见我安然回来,自然十分喜悦。李把总又聚集寨人,晓谕一遍,教他们安心作事,勿得自相惊扰。邪教徒一概擒捉鞫讯,以便明正典刑,其余无辜良民以及自首的得免。又把柴龙的头号令在柴家寨上,以警奸宄。我们遂奏凯而回。胡厅长设宴款待。
已将孟哲释放回堡,孟家堡人欢天喜地,接我们去欢聚了数天。柴家寨的邪教势力已铲除,地方上少一恶霸。孟哲性命无恙,田地又已归回。我们这一遭总算走得不虚,不欲再在那边耽搁,便束装上道,离开了云南了。”
云三娘讲到这里,把这件事告一段落,觉得有些口渴,端起桌子上凉好的茶,喝了一口。玉琴道:“便宜了火姑娘,倒和风姑娘一样,都被她们脱身遁去。”剑秋道:“釜底游魂,末日至时,再被我们遇见,一定不放他们过去了。”
玉琴笑笑,刚才回头向窗外一望时,忽然月光下一件东西飞也似的向她面上射来。玉琴说声不好,疾忙将螓首望后一仰,那东西刷的从她鼻子前拂过,一阵冷风,拍的一声,正中壁上。三人一齐看时,见是一只四寸长雪亮的钢镖,头上系着红缨,颤巍巍地兀自在壁上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