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从来人世美前程,不是寻常旦夕成。
黼黻千端方是服,盐梅百备始为羹。
大都乐自愁中出,毕竟甘从苦里生。
若尽一时侥幸得,人生何处见真情。
话说苏友白接了花笺在手,展开一看,却是一幅白纸,并无题目在上,因问嫣素道:“小姐既要面试小生,何不就将题目写在笺上?”
嫣素道:“小姐闺阁字迹,不敢轻传,题目叫妾口授。”
苏友白道:“原来如此慎重,愿闻题目。”
嫣素道:“题目一个是送鸿,以非字为韵;一个是迎燕,以栖字为韵。都要七言律诗一首。”
苏友白听了道:“题目虽不难,小姐好深情也,好慧心也。”
嫣素道:“郎君何以见得?”
苏友白道:“目今春夏之交,正是燕来鸿去之时,且喻送鸿者,欲送张君意也;迎燕者,欲迎小生也。送鸿以非字为韵,以张郎为非人也,迎燕以栖字为韵,意欲小生双栖也。非深情慧心,安能辨此!小生且无论妄想,要亲近小姐,即今得此一题,已出万分侥幸,我苏友白不虚生矣。”
即研墨濡毫,将花笺斜横在一块卧云石上欲写。嫣素道:“郎君且慢慢欢喜,还有难题目在后面哩。”
苏友白道:“又有何说?”
嫣素道:“要以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音冠首,小姐说,婚姻大事举动必须礼乐,今虽草草不能备,聊以此代之。”
苏友白点头道:“有理有理,贞淑之风愈使人景仰不尽矣。”
口里念着,不觉情兴勃勃,诗思泉涌,正要卖弄才学,提起笔来,如龙蛇飞舞,风雨骤至,不一时,满纸上珠玑乱落。正是: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漫道谦为吉,才高不让人。
苏友白须臾之闲,即将二诗题就。半行半楷,写满花笺,双手递与嫣素道:“烦致小姐,幸不辱命。”
嫣素见苏友白笔不少停,倏成二诗,心中又惊又喜道:“诗中深意,贱妾不知,然郎君敏捷至此,只令青莲减价,真可敬也,我小姐数年选才,今日可谓得人矣。”
苏友白道:“荒芜之词,一时塞责,恐不足以当小姐清赏。万望小娘子为小生周旋则个,没齿不敢忘德。”
嫣素道:“郎君佳作,贱妾领去,但此时日已暮矣,恐不及复命,郎君且请回,明日前厅,客尚未去,张郎自然无暇,请与郎君再会于此,定有佳句相报。”
苏友白道:“日暮小生自应告退,但今来此,昏夜无人,可能邀小姐半面否?”
嫣素道:“郎君此言差矣,小姐乃英英闺秀,动以貌礼自持。即今日之举,盖为百年大事选才,并非怨女怀春之比。郎君若出此言,便是有才无德,便令小姐轻看,此事便不稳了。”
苏友白惊讶,连连谢罪道:“小生失言矣,小娘子高论,自是金玉,敢不谨从。小生今日告退,明日万勿爽约。”
嫣素道:“决不爽约。”
苏友白又深深一揖,辞了嫣素,闪出后园,悄悄去了。不题。
却说嫣素袖了诗笺,收下笔砚,笑嬉嬉来见小姐道:“那苏家郎君,真是聪明。”
小姐道:“如何见得?”
嫣素说道:“我将题目与他,他一见了,便将小姐命题微意,一一说破,连称小姐慧心不已。若非二十分聪明,那里就领略得来?”
小姐道:“小聪明人或有之,但不知真才何如。如此二诗,恐上下限韵,一时难以措手。你为何就进来了,莫非他天晚不能完篇,带回去做了?”
嫣素笑了道:“他若不能完篇,带了回去做,莫说小姐,就是嫣素也不重他了。”
小姐道:“既不带去,怎生不做?”
嫣素道:“怎么不做,他展开花笺,提笔来写,想也不想就信笔而写。嫣素在旁,看他眼睛展也不展一展,将二诗早已写完,真令人爱煞。果是风流佳婿,万望小姐不要错过。”
小姐道:“如今诗在那里?”
嫣素方才从袖中取出,递与小姐道:“这不是?难道嫣素敢哄你小姐不成?”
小姐接了一看,只见笔精墨良,先已谩谩动人,只细细读来,只见:
送鸿(限非字韵)
金秋景物来年非,石蕨沙芦春不肥。
丝柳渐长声带别,竹风未暖梦先归。
匏瓜莫系终高举,土谷难忘又北飞。
草面胡儿还习射,木兰旧感慎知机。
迎燕(限栖字韵)
金铺文告待双栖,石径阴阴引路迷。
丝棘渐添帘幙影,竹风新酿落花泥。
匏尊莫尉乌衣恨,土俗体将红雨啼。
革故倘思重作垒,木香亭畔有深闺。
小姐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赞叹道:“好美才,好美才,勿论上下限韵,绝不费力,而情思婉转,字句清新。其人之风流俊秀如在纸上,吾不能寤寐忘情矣。但此事被张家那畜生,弄得颠颠倒倒,却将奈何!”
嫣素道:“这也不难,小姐若自对老爷说,恐老爷疑我等有私。何不可叫苏相公,自见老爷剖明,与张家厌物当面一试,真假立辨矣。”
小姐道:“是如此说,但我思凡事,只可善善为之,不可结怨,你不记得老爷在京时,只为恶辞了杨御史亲事,后来弄了多少风波。我看张家这畜生如此设谋,决非端士,若使他当场出丑,况苏生孤族,恐未免又生事端,反为不妙。”
嫣素道:“小姐所虑固是,但如此畏首畏尾,此事何以得成?”
小姐道:“以我想来,莫若叫苏生且回京城去,不必在此,张家畜生,无人代笔,我再要老爷考他一考,自然败露而去。那时这叫苏生,却求舅老爷来书作伐,再无不谐之理。”
嫣素听了,欢喜道:“小姐想得甚是有理,苏相公深赞小姐深情慧心,真不虚也。明日果是佳人才子,天生一对矣。便是嫣素也觉风光。”
算计定了,小姐只把诗笺吟玩。嫣素便去前厅打听明日,留杨巡抚的事情。到了次日,白公果留杨巡抚不放。张轨如时刻相陪,那有工夫到后园来。苏友白探知,捱过午后,便依旧闪入后园,竟到亭子上,潜身等候。不多时,只见嫣素笑吟吟走出来,对着苏友白说道:“郎君好信人也。”
苏友白忙忙陪笑作揖道:“小生思慕小姐,得奉命趋走,已出侥幸,何足言信。多蒙小娘子以真诚相待,时刻不爽,真令人感激无地。”
嫣素道:“君子既求淑女,安知淑女不慕君子。人同此心,谁不以诚。”
苏友白道:“小娘子快论,小生仰慕之心愈坚矣。”
嫣素道:“小姐昨日与贱妾再三商议,欲要与老爷说明,又恐事涉于私,不好开口,欲烦郎君当面辨明,又恐郎君与张郎为仇,必多一番口舌,故此两难。如今算来算去,止有一条好路,叫郎君不必在此,惹人耳目,即速速回去,只央我家舅老爷来说亲,再无不成之理。张家厌物,郎君去后,小姐叫老爷打发他去,岂不两全。”
苏友白道:“小姐妙算,可谓两全,但只愁小生此去求人,未必朝夕便来,倘此中更有高才捷足者先得之,那时却叫我苏友白向何处去伸得冤情。”
嫣素答道:“郎君休得轻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贞心定识,不减古媛。今日一言既出,金玉不移。郎君只管放心前去,定留此东床,待君坦腹。”
苏友白道:“小娘子既如此说,小生今日便回,即求你家舅老爷去,但不知你家舅老爷是那个?”
嫣素道:“我家舅老爷,是翰林侍讲吴老爷,你去问,那一个不晓得?”
正说不了,只听得外面有人,一路叫进后园来道:“管园的,快些打扫,杨老爷就要进园里来吃酒了。”
嫣素听见忙说道:“你我言尽于此,郎君可快快出去,不必再来,就再来也不得见我了。”
说罢往花柳丛中一闪而去。
苏友白亦不敢久停,也忙忙抽身出来。一路上暗想道:“他方才说他舅老爷是翰林院姓吴的,在金陵城中,翰林院姓吴的只有吴瑞庵一人。若果是他,这又是冤家路窄矣。他前日以女儿招我,我再三不从,连前程都黜退了。我如今反去央他为媒,莫说他定然不肯,就是他肯,我亦无面皮求他。”
一路上以心问心,不觉到了张轨如园里。此时王文卿因城中有事,连日未至园中来。只小喜接着,打发吃了夜饭就睡了。
次日起来,写下一封书,留与张轨如王文卿作别。喜得原无行李,只叫小喜牵了马,仍旧望观音寺来,一者辞辞净心,二来就要问他吴翰林,可就是吴珪。恰好净心立在山门前,看一个小沙弥埽地,看见苏友白来了,连忙迎上前作揖道:“苏相公连日少会,今日为何起得这等早?”
苏友白道:“今日欲回城中去了,特来辞谢老师。”
净心道:“原来如此,请到小房用了饭去。”
苏友白道:“饭已用过,到不消了。我且问你一声,那白侍郎的舅子姓吴的,可就是翰林院吴珪?”
净心道:“正是他。前番告假回家,如今又闻得钦诏进京了去。他若在家,也时常到这里来。”
苏友白听了,心中着实不快。遂别了净心,上了马,转回村口来。欲要回京城中去,眼见得吴翰林不可求了。欲要再回园中去寻嫣素说明,他已说绝了,不得见了。在马上闷闷不已,趁着那马。走一走懒一步。正是:
贤者失意丧家狗,豪杰逃生漏网鱼。
君子好逑求不得,道途进退费踌躇。
苏友白在马上,踌躇纳闷许多时,忽然想起来道:“我前日原为要到句容镇上,去见赛神仙,因有白小姐一事,遂在此耽搁许久,竟忘怀了。他既知我为婚姻出门,今日婚姻有约,当此进退无门之时,何不去寻他一问?”
遂勒马往西南句容镇上而来。
行不上一二里,心下又想道:“前日要见赛神仙,只为婚姻没有着落,今日婚姻已明明有了白小姐,我若不得了白小姐为妇。虽终身无归,亦不他求。求亲门路,嫣素已明明叫我去央吴翰林,如今只消自家谋,为何必要去问赛神仙,问了他,他说此事成得,终须要自己去求人,难道他替我作成,他若说此事不成,我难道就依着他罢了不成,莫若还是老了面皮,只依嫣素之言,去央吴瑞庵为上。或者在他亲戚情上,肯也未可知。”
心下一转,遂又勒马复回旧路而行。
行不上十数里,因往返踌躇,早已日色平南。腹中便饥,便兜住马四下一望,只见东南大路旁一村人家,欲要去买些饭吃,又不知内里可有店铺。正在徘徊之际,忽见对面一人,也乘马而来,后面跟随着三四个仆役。行到面前,彼此一看,大家都惊喜,却是认得的。那人便先开口叫道:“莲仙兄为何在此?”
苏友白忙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言从兄,小弟一言难尽。”
那人道:“久不见兄,时时渴想,既在此相遇,此间不是说话处,幸得寒舍不远,请到寒舍一叙。”
苏友白道:“尊府却在何处?”
那人用手指着路旁村中道:“即此就是。”
苏友白道:“实不相瞒,小弟此时仆马皆饥,正在此商量,恰好遇见。既尊府不远,只得要相扰耳。”
那人大喜,遂与苏友白并马入村来。正是:
郑庄千里只身行,司马邀来一座倾。
不是才名动天下,却何到处有逢迎。
原来那人也是姓苏,双名有德,表字言从。与苏友白同姓不同宗,也是学中朋友。文字虽不大通,家道却十分富足。年纪二十五岁,单在酒色上用心。只有一件长于人处,乃是挥金结客。因断了弦,正在城中四下里相亲回来,恰好与苏友白相遇,邀了来家。到得门前,二人下马,迎入中堂相见过,苏有德一面分付家人道:“快些先备便饭来吃,苏相公饿了,吃了饭慢慢用酒。”
家人应诺,不一时酒饭齐至。苏有德因问苏友白道:“数月不见,因无处访问,不知仁兄为何却在此处?”
苏友白道:“小弟自从去了前程之后,值家叔从楚中代巡回来,停舟江上,要小弟随他进京去复命。小弟因在此无兴,遂应允了。不期行到中途,偶有所阻,未及如约。家叔不能久待去了,小弟随留在一个敝友处,住了许久。今日因有小事,要回城中,不期在此与仁兄相遇。不知仁兄几时进城,有何贵干,今日才回?”
苏有德道:“小弟前翻考了个三等,是瞒不得兄的。今秋乡试,没奈何寻条门路去观观场,虽不望中,也好掩人耳目,故就进城去,这七八日内不妥当。怎如得吾兄大才,考了个案首,如今快快活活,只候抡元夺魁,吃鹿鸣宴了,怎知得小弟的苦。”
苏友白道:“这是仁兄取笑了小弟,小弟青衿已无,元魁何有。”
苏有德道:“兄离城已久,原来还不知道,前日宗师行文到学中,吾兄的前程又复了。”
苏友白道:“那有此事?”
苏有德道:“这是小弟亲眼见的,难道敢欺仁兄?”
苏友白道:“宗师既趋奉身贵,为何又有此美事。”
苏有德道:“我闻得原是翰林老吴之意,他起初见吾兄不从亲事,一时气怒,故作此恶。久之良心发见,应知辞婚有何大罪,又见仁兄默默而退,并未出一恶言与之相触也,他意上过不去,故又与宗师说,方才复了。”
苏友白喜道:“言从兄,果然如此么?”
苏有德道:“宗师书吏与学中斋夫,俱是这等说,非小弟一人之言也。”
苏友白听了是真,忽喜动颜色。此时饭已吃完,正拿着一大杯酒在手,不觉一饮而尽。苏有德见了道:“此乃吾兄小喜,到秋发了,方是大喜。”
苏友白道:“小弟岂以一第为得失,盖别有所喜耳。”
苏有德道:“舍此更有何喜,吾不信矣。”
苏友白道:“不瞒兄说,小弟不喜复前程,而喜复前程之意,出自吴瑞庵耳。”
苏有德道:“此是为何?”
苏友白道:“小弟因有事要求老吴,正愁他前怒未解,难于见面。于今见他尚有相怜之意,明日去谒他,便不难开口了,故此喜耳。”
苏友德笑道:“仁兄莫非想回念来,原要求他令爱,但他令爱别有人家了。”
苏友白道:“非也。”
苏有德道:“不是为此,便是知他主场有分,要拜门生了。”
苏友白笑道:“一发不是了。”
苏有德道:“端的为何?”
苏友白笑而不言。苏有德道:“小弟到报兄喜信,兄有何喜,反秘不言,弟与兄至交,难道有甚么坏兄事处,或者对小弟说了,小弟还可效得一臂,也未可知。”
苏友白此时因心中快畅,连饮数杯,已有三分酒意,不觉吐露真情,便道:“此事正要请教仁兄,岂敢相瞒。小弟有一头亲事,要求吴公作伐耳。”
苏有德想了一想,遂问道:“兄莫非要央他求白太玄令爱么?”
苏友白见说着了,不觉哈哈大笑道:“兄神人也。”
原来苏有德与白侍郎乡村相近,白小姐才貌之美,与选婿之严,久已深知,只恨无门可入。今见苏友白从村里来,又见要求吴翰林作媒,故一语竟猜着了。因留心道:“白小姐之美,自不必说。但白老性拗,这头亲事,也不知辞了多少人,就是吴瑞庵作代,也不济事。况问得他已选了一个姓张的做西宾,此事必待内中有些消息,方才能成。”
苏友白见说得投机,遂将如何遇张轨如做新柳诗,如何被张轨如掉包,后来如何遇嫣素之事,细细都对苏有德说了。苏有德便留心道:“既如此,去见老吴一说便上。但只可惜老吴,如今又钦诏进京去了。”
苏友白道:“莫说进京,便是上天,小弟也要去寻着他。”
苏有德道:“你既以要去寻他,何不就在这里过江去近些,又到城中去做什么,赶早去,早来还好乡试。”
苏友白道:“就去固好,只是进京路远,前日小弟匆匆出门,行李全无,盘川未带,今还要城中到去设法,方好起身。”
苏有德道:“仁兄有此美事,小弟乐不可当。川资行李小事,小弟尽可设法,何必又去城中耽搁日子。”
苏友白大喜道:“若得仁兄相贷,小弟即此起行,又去城中何用,只是吾兄高谊,何以相报?”
苏有德道:“朋友通财,古今稍有侠气者皆然,兄何小视于弟。今日与吾兄痛饮,快谈一夕,明日当送兄行也。”
苏友白道:“良友谈心,小弟亦不能遽别,只得要借陈蕃之榻。”
二人一问一答,欢然而饮。苏友白又将新柳诗,并红梨曲写出与苏有德看了。大加称赏,直饮得痛醉方散,就留苏友白书房住宿。只因这一宿,有分教——李代桃僵,鹊巢鸠夺。正是:
有狐绥绥,雎鸠关关。
同一杯酒,各自欢为。
却不知明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