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好花谩道护深深,景物撩人大不禁。
娇蕊才经风雨蚀,幽香又被蝶蜂侵。
纵无游子相将折,争奈诗人佻达吟。
细与东君吊今古,几枝绝不露春心。
话说苏有德,探知苏友白与白小姐婚姻有约,便心怀不良,要于中取事。到次日二人起来,吃了早饭,苏有德就叫将出外的行李不要动,又取出白银二十两,与苏友白道:“些须盘缠,兄可收拾了,只要速去速来,不可耽搁,白公性傲,恐有他图,虽小姐亦不能自主。”
苏友白道:“承兄相助,又蒙大教,感激不尽,小弟到京,只求得吴公一封书,就星夜回来了,倘侥幸成全,皆仁兄之赐也。”
说罢,就叫小喜收拾行李起身。苏有德又叫一个得力家人吩咐道:“苏相公此间乡村,径路不熟,你可送到江口,着苏相公渡了江,方可回来。”
家人领命,苏友白作谢了,竟自欣欣上马进京。不题。
原来吴翰林奉诏还京,择了吉日起行,不期刚出城,官府祖饯辛苦,不觉感冒些风寒,忽然大病起来,只得依旧回家医治。病了月余,方有起色。苏有德在城中回来,知此消息。恐苏友白进城问知,竟自去求他,更不好做手脚,故三言两语拼出三十两银子,就撺掇苏友白进京走空头路,他好独自行事。正是:
奸人一笑一奸生,哄弄愚生若戏婴。
谁识老天奸更甚,借他奸计代愚营。
却说苏有德打发了苏友白北行,满心欢喜,道:“我正思量白小姐,千思百虑再无计策,不想今日有这等的好机会送将来,可谓天从人愿。”
遂打点一副厚礼,竟进城来去拜吴翰林。到了门前,叫家人寻见管门的,先就是五钱一个纸包儿递过去,然后将名帖礼帖与他,说道:“我家苏相公要求见老爷,烦你通报一声。”
管门的道:“我家老爷病才好,尚未曾见客,只怕不便相见。”
家人道:“老爷见与不见听凭,只烦大叔通报一声就是了。”
管门的因收著书兜,又看见是送礼了,遂不推辞,因说道:“请相公里面厅上坐,等候我进去通报。”
家人得了口语,就请苏有德换了头巾蓝衫,竟进厅来,随将礼物摆在阶下。管门人拿了两个帖子竟进后厅来。
此时吴翰林新病初起,正在后园楼上静养身体,好了还要进京。忽见传进两个帖子来,先将名帖一看,只见上写着:“沐恩门生苏有德顿首再拜。”
再将礼帖一看,却是紬缎、台盏、牙笏、补服等物,约有百金。心内思量道:“此生素不相认,今日忽送此厚礼,必有缘故。”
因叫进管门人吩咐道:“你去对那苏相公说,老爷新病初起,行礼不便,故未见客,苏相公枉顾,必有所教,若没有要紧,容改日相会罢。倘有公务,不妨口传进来,厚礼概不敢领,并原帖缴还。”
管门人领命出来,细心对苏有德道知。苏有德道:“既如此,就烦管家秉上老爷,门生此来,盖为舍弟苏友白的亲事,其中委曲甚多,必得面陈方尽,今日老爷既不便见客,自当改日再来,些须薄礼,定要收的,再烦管事代禀一身。”
管门人又进来禀知。吴翰林听说苏友白的亲事,便道:“你再去问,苏友白可就是前日李学院考案首的么。”
管门人出来问了,又回复道:“正是他。”
吴翰林道:“既为此,可请苏相公到后园来相见。”
管门的忙忙出来道:“老爷叫请相公后园相见。”
遂引苏有德出了大厅,转到后园,进厅里来坐下。不一时,吴翰林扶了一个童子出来,苏有德看见,忙移一张椅在上面,说道:“老恩师请台坐,容门生拜见。”
吴翰林道:“贱体抱恙,不耐烦劳,若以俗礼相拘,反非见爱,只长揖为妙。”
苏有德道:“老恩师台命,不敢有违,只是过于不恭有罪之至。”
因而一揖。吴翰林又叫苏有德换了大衣,方才相让坐下。
茶罢,吴翰林就问道:“适才所说讳友白的,这位原来就是令弟?”
苏有德道:“虽非同胞,实族弟也,少年狂妄,不谙世务,向蒙老恩师再三垂青,而反开罪门下。后宗师见斥,实乃自作之孽,而老恩师不加严督,反怜而赦宥之,真使人感恩戴德,惭愧无地。每欲泥首阶前,因无颜面,故令门生今日代为请荆。”
吴翰林道:“向因一时瓜葛之私,愿附贤豪,不意令弟少年高才大志,壁立不回,愈觉可敬可爱,返而思之,实老夫之愆,令弟何罪。但不知今日何得复言及亲事二字。”
苏有德道:“舍弟一时愚昧,自绝于天。久之自悔自悟,始知师台之恩,天高地厚,每欲再托根于门墙之下。近闻令媛小姐已谐凤卜,具道无由,今不得已而思其次,访知令亲白司空老先生,有一位令甥女,年貌到也相访,妄意侥幸倘得附乔,犹不失为师门桃李,然门楣有天渊之隔,此自是贫儒痴想,但素沐老恩师格外怜才,故不惜腆颜有请,不识老恩师可略其前辜而加之培植否?”
吴翰林欣然道:“原来为此,实不瞒兄说,向日所议非小女,原是舍甥女。”
苏有德惊问道:“为何却原是令甥女?”
吴翰林道:“舍甥女乃白舍亲最所钟爱,前因奉使虏廷,虑有不测,深以甥女托弟,为代择婿。小弟偶见令弟才貌,与舍甥女可称佳偶,所以苦苦相扳,盖欲不负舍亲之托也。若是小女,葑菲之陋,安敢妄扳君子,今令弟既翻然俯就,又承贤契见教,况舍甥女犹然待字,老夫自当仍执斧柯,撮合良偶,方知前言为不谬耳。”
苏有德道:“原来恩师前日之议,不独怜才,更有此义举,门生辈梦梦不知,殊为可笑。今日得蒙老恩师覆庇,曲赐成全,真可谓生死肉骨,舍弟异日虽犬马衔结,亦不能报高厚于万一矣。”
因复将礼送上,深深打一恭道:“些须薄物,聊展鄙忱。若是师台峻拒,便是弃门生于门墙之外了,万望叱存,足征收录。”
吴翰林道:“厚礼本不该收,既贤契过于用情,只得愧领一二。”
因点了四色。苏有德再三恳求,吴翰林决意不受。又用了一杯茶,苏有德就起身说道:“门生在此混扰,有妨老师静养,今且告退,容改日再来拜求台翰。”
吴翰林道:“本当留此一话,贤契又以贱礼见谅。既如此,改日奉屈叙罢。”
遂相送而再出。吴翰林信以为然,以为不负以前一番好意,心下深喜。不题。
却说苏有德回到下处,心下暗暗称快道:“此事十分顺流,只消再骗得一封书到手,便大事定矣。”
过了数日,忽见吴翰林差人,拿了两个请帖来道:“家老爷请你二位苏相公,午刻小园一叙。”
苏有德忙应道:“老爷盛德,不敢不来领,只是舍弟在乡间习静,路远恐不能来。”
差人去了。到得午后,竟自来赴席。吴翰林接看相见过,就问道:“令弟得会一会更妙。”
苏有德道:“舍弟自从开罪后,就避迹乡间肄业,今虽蒙老师宽恕,尚抱愧未敢入城,以会亲友。倘得邀惠联姻,则趋侍之日正长。”
吴翰林道:“志气举动,往往过人,可敬可敬。”
随摆上酒来,二人对坐,饮酒中说些闲话。只吃到傍晚,苏有德告止。吴翰林即出一封书来,递与苏有德,道:“学生本该陪兄亲往,奈朝廷理钦命甚严,明后日即安就道,故以此代之,舍亲见了,万无不允之理。俟吉期时,再当遣人奉贺。”
苏有德道:“委曲玉成,老师之恩,不可言喻。此去一获佳音,当率舍弟踵门叩首。”
遂领了书,再三致谢而出。吴翰林隔了数日,身体庄健,果然进京去了。不题。
却说苏有德得了这封书,遂连夜出城,回到家中,悄悄将吴翰林书信拆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眷小弟吴珪顿首。致书姊丈大人台座前:
弟自别后,遂马首北向,不意出城时,酬应太烦,致于感冒,一病几危,感蒙屡使垂顾,足征骨肉至意,今幸粗安,即欲赴京。兹有言者,向为甥女姻事,曾觅一苏生者,诚风流佳偶也,弟注意久之,再三媒说,奈彼生坚执不从,弟深怪之,前与姊丈面言者,即此生也,今复自悔,反来恳求,弟喜快不胜,用是重执斧柯,献之东床,幸姊丈留神鉴选。如果弟言不谬,引之入幕,则凤台佳偶,星户良人,大可慰晚年女儿之乐矣。弟行色匆匆,不能多及,乞为原谅。
不宣。
苏有德看了又看,见上面只写苏生,并未写出苏友白名字来,遂满心欢喜道:“初意我只打算顶了苏友白字,今他书上既未说破,我何不竟自出名字去求,就是有人认得,却也无妨了。况吴翰林又进京去了,谁人对会。倘侥幸事成,后来知道便了,一他退了。”
算计已定,遂将原书照旧封好。又备了一副重礼,择了一个好日子,自家打扮得齐齐整整,叫许多家人跟随,兴意勃勃,竟望锦石村来。
苏有德要做出娇客模样,来到白侍郎门前,便下了马,借一个人家坐下,叫个家人先将吴翰林的书,并一个名帖送进去,交与白侍郎管门的董老官。董老官见是吴舅老爷的书,不敢怠慢,实时传进。此时白侍郎,正在梦草轩与张轨如闲谭。你道张轨如行藏,被苏友白对嫣素说破,小姐自不能容,为何还在此处。
原来杨巡抚被白公留在后园住时,大家要即景题诗,不期事有凑巧,苏友白先与张轨如往来时,在园中游玩,苏友白兴高,往往即景留题,今日无心中,都为张轨如盗窃之用。白公那里得知许多委曲,每见一诗,必加赞羡,送与小姐玩赏。小姐见苏友白去后,张轨如诗思更佳,心下狐疑,遂不敢轻易向白公开口,故张轨如犹得高处西席,扬扬得意。
这日白公正与张轨如闲谈,忽门上送上吴舅老爷书来。白公拆开一看,察知来意,心下又惊又喜,不好对轨如说,遂将来书袖了。再接过名帖一看,只见上写着:“门下眷晚学生苏有德顿首拜”。白公遂起,对张轨如道:“吴舍亲荐一个门生在此,只得去见他一见。”
张轨如道:“这个自然。”
遂辞出往后园去了。
白公出到前厅,就叫人请苏相公相见。苏有德见请,才穿了衣巾,步行进来。白公在厅上,向下将苏有德人物一看,只见:
衣服鲜楚,举止高昂。骨丰皮厚,一身乏情韵之姿,似财主而非才人。面白鼻红,满脸横酒肉之气,类富翁而非赋客。金装玉裹,请看衣裳。前拥后随,只堪皮相。
苏有德进得厅来,就呈上礼帖,要请白公拜见。白公再三不肯,因是便服,定要苏有德换过大衣,方才见礼。礼毕,逊坐坐定,先是白公说道:“吴舍亲久称贤契大才,学生多时想慕,今接芝宇,颇慰老怀。”
苏有德忙打一恭道:“晚学生后进未学,陋质庸才,过蒙吴老师垂青,拔识谬荐,进于老恩台泰山北斗之下,仰企俯思,不胜惶悚。”
白公道:“老夫衰迈之人,睹兄青年珠玉,可谓有缘。”
因问:“高居何处,椿萱定然并茂?”
苏有德道:“不幸先严见背,止寡母在堂,寒舍处此,仅十七八里之地,名马春。”
白公道:“原来咫尺,老夫不能物色,深负水清之鉴矣。”
说罢,左右送上茶来。
茶罢,苏有德就起身告辞。白公道:“多承远顾,本当小饭,但初识荆,未敢草草相亵,容择吉再当奉屈。”
苏有德道:“蒙赐登龙,已出望外,何敢复有所叨。”
遂一恭辞出。白公遂送出大门外,再三郑重而别。家人将礼物呈上,白公点了六色,余者退壁。苏有德见白公相待甚殷,以为事有可图,满心欢喜不题。
却说白公退入后堂,小姐接着忙问道:“今日是何客来拜?”
白公道:“今日不是他客,就是你母舅有书荐来求亲的苏生。”
就将吴翰林的书递与小姐。小姐接了一看,看见苏生,满心以为是苏友白,又见吴翰林前日为他选的即是苏友白,愈觉不胜之喜,转故意问道:“此生叫甚名字,其人果知母舅之言否?”
白公道:“此生叫做苏有德,前日为母舅曾面对我说他考案首,有才情,人物风流,今日书中又如此称扬。今日我见其人,骨相到也富厚,言谈到也爽利,若说十分风流,则未必矣。”
小姐听见叫苏有德,只因心下有个苏友白,就误认是他,万万不疑。白公虽说未必风流,一转不深信道:“母舅为孩儿选择此生,非一朝一夕,或亦有所取也,为何又与爹爹选择不同?”
白公道:“我今乍见,或者不能尽其底里,改日少不得请他一叙,再细细察看,但只是已有一个张郎在此,却如何区处?”
小姐道:“不必有意偏向,爹爹只以才貌为去取可也。”
白公道:“苏生虽非冠玉之美,较之张郎似为差胜。若论其才,张郎数诗吾所深服,苏生只据母舅言之,我尚未一试,实是主张不定。”
小姐心下暗想道:“苏生与张郎好丑,相去何止天渊,爹爹素称知人,今日为何这等胡涂!想是一时眼花。只叫他二人一会,自分玉石矣。”
因说道:“泾渭自分,黑白难掩,若爹爹尚迟疑不决,何不聚二生于一堂,命题考试,谁妍谁媸可以立辨,异日去去取取,彼亦无怨也。”
白公道:“此言甚是有理,我明日请苏生,就请张郎陪,临时寻一难题目考他,再定个优劣便了。”
正是:
风雨相兼至,燕莺杂沓来。
若非春有主,几误落苍苔。
按下白公与小姐商量不题。
却说张轨如与白公家人最熟,这日苏有德来求亲之事,到次日早有人报与张轨如。张轨如闻知大惊,问道:“此人是谁?”
报他的道:“此人是金陵学里秀才,叫做苏有德。”
张轨如听了,不知音同字不同,却也认做苏友白,心下道:“这小畜生,我说他为何就不别我而去,原来是去央吴翰林书来做媒,要夺我已成之事。况我在此,虽为姻事,名色却只是西宾,他到公公正正来求亲,考又考他不过,人物又比他不上,况我的新柳诗,红梨曲又是他做的,倘白公一时对会出来反许了他,我用了许多心力岂不枉费了!必设一计驱逐了他,方遂我心。”
想了一回,忽然想起道:“小苏曾对我说,吴翰林有个女儿招他,他不肯,吴翰林甚是怪他,为何又转央他来说亲,此中尚有些古怪。”
正踌躇间,忽见管门的董荣拿了个请帖来,说道:“老爷请相公明日同金陵来的苏相公叙叙。”
张轨如道:“小老来的好,我正要问你,昨日那苏相公来见老爷,为着何事?”
董荣道:“是我们吴舅老爷荐来求小姐亲事的。”
张轨如道:“你们舅老爷说他有甚好,就荐他来?”
董荣道:“这话说起来甚长,我家老爷在北京时,我家小姐曾在舅老爷家住了些时,那时舅老爷见这苏相公考了个案首,又见他在那里题得诗好,就要将我家小姐许配他,只因这苏相公不肯,就抛撇了,近日不知为甚,这苏相公又从了,故此舅老爷才写书荐他求亲。”
张轨如冷笑道:“这等说起来,你家老爷与小姐一向要选才子都是虚名,只消央个大分上便好了。”
董荣道:“张相公如何这等说,老爷因这苏相公有真才,才选他,为何却是虚名?”
张轨如道:“小老何这等眼钝,这人你曾见过,就是前日同我来送新柳诗,你老爷与小姐看了不中意笑的。”
董荣道:“那里是他,我还记得那日同张相公来的,是个俊俏后生,这位苏相公,虽然年纪不多,却是敦敦笃笃一个人,那里是他!”
张轨如惊问道:“既不是他,为何也叫做苏有白?”
董荣道:“名帖上是苏有德。”
张轨如道:“是那两个字?”
董荣道:“有是有无之有,德是德行之德。”
张轨如听了,又惊又喜道:“这又奇了,如何又有一个人?”
董荣道:“相公明日会他,便知端的,相公请收了贴子,我还要去请苏相公哩。”
说罢,便放下帖子。张轨如暗想道:“既不是苏友白,我的脚跟便可立定了。记得吴翰林要招女婿与考案首的小苏,明明说是他的事,为何此人又讨得书来,莫非亦有盗窃之弊,明日相见时,我慢慢观他动静,敲打他两句。倘若假便自立脚不稳了。”
心下方才有欢喜。不题。
却说董荣拿了一个请帖,直到马村苏家来问。苏有德接了请帖,就留董荣酒饭,再问道明日还有何客?董荣道:“别无他客,止有本府馆中张相公奉陪。”
苏有德知是张轨如,便不问了。董荣吃完酒饭,作谢过,道说:“苏相公,明日千万早些来。路远免得小人再来。苏有德道:“不敢再劳,我自早来就是了。”
董荣去了。苏有德又踌躇欢喜道:“我的事,张轨如是神仙也不知道。他的事,谁知都在我腹中。他若不逊,便将底揭出,叫他置身无地。”
因这一算,有分教——欲钻无地,掬尽西江。正是:
人有害虎心,虎无伤人意。
鹬蚌两相争,原是渔人利。
不知明日二人相见,正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