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秦镜休夸照胆寒,奸雄依旧把天瞒。
若凭耳目讹三至,稍失精神疑一团。
有意指划终隔壁,无心托出始和盘。
圣贤久立知人法,视以观由察所安。
话说白公到次日,叫人备酒伺候,到得近午,就来邀张轨如到梦草轩来闲话。张轨如因问道:“前日令亲吴老先生,荐这位苏兄来,不知老先生与他还是旧相知,还是新相知?”
白公道:“不是什么旧相知,只因在灵谷寺看梅花,见此兄壁间题咏清新,故尔留意。又见学院李念台取他案首,因此欲为小女为媒。不想此生一时任性不从,舍亲恼了,因对李念台说,把他前程黜退,小弟从京师回来,舍亲是这等对我说,我也不在心上,一旦就丢开了。不知近日何故,昨日舍亲来书,说他又肯了,故重复荐来,我昨日见他,一时未睹其长,心下甚是狐疑。但是舍亲书来,不好慢他,故今日邀他倡和,倘无真才,便此以复舍亲了。”
张轨如道:“原来如此,老先生法眼一见便知,何必更考,但不知令亲书中曾写出这苏兄名字否?”
白公道:“书中只以苏生称之,并未写出名字,昨见他名帖,方知叫做苏有德。”
张轨如笑一笑,就不言语了。白公道:“先生为何含笑,莫非有所闻么?”
张轨如笑一笑道:“有所闻,无所闻,老先生亦不必问,晚生亦不敢言,老先生高明,只留神观之便了。”
白公道:“既忝相知,何不明明见教,欲言不言,是见外了。”
张轨如便正色道:“晚生岂敢,晚生虽有所闻,亦未必见的,欲不言恐有误大事,欲言又恐近于献谗,所以逡巡未敢耳。”
白公道:“是非自有公论,何谗之有万望见教。”
张轨如道:“老先生既再三垂问,晚生只得说了,晚生闻得令亲所选之苏,又是一苏,非此人也。”
白公道:“我回想前日舍亲对我说,他的名字依稀正是有德二字,为何又是一苏?”
张轨如道:“音虽相近,而字实差讹。令亲所取者,乃苏友白,非苏有德也。”
白公惊讶道:“原来是二人,但舍亲又进京去了,何以辨之?”
张轨如道:“此不难辨,老先生只消叫人去查,前日学院考的案首,是苏友白还是苏有德,就明白了。”
白公道:“此言有理。”随吩咐一个家人去查。
正说不了,忽报苏相公来了。白公叫请进来。先是张轨如相见过,然后白公见礼毕,分宾主而坐,左边是苏有德,右边是张轨如,白公自在下边近左相陪。各叙了寒温,白公因说道:“老夫素性爱才,前者浪游帝都,留心访求,并未一遇,何幸今日斗室之中,得接二贤。”
苏有德道:“若论张兄才美诚有,如老师台谕,至于门生盗窃他长,饰人耳目,不独气折大巫,即与张兄并立门墙,未免惭形秽于珠玉之前矣。”
张轨如道:“晚生下士,蒙老先生怜才心切,不自愧作,得冒充名流,作千金马骨,怎如苏兄真正冠军逸群,允足附老先生伯乡之顾。”
白公道:“二兄才美,一如云间陆士龙,一如日下荀鸣鹤,可称劲敌,假令并驱中原,不知鹿死谁手,老夫左顾右盼,不胜敬畏。”
大家扳谈了一会,左右报酒席完备,白公说送席,依旧是苏有德在左,张轨如在右,白公下陪。酒过数巡,白公因说道:“前日李念台在京时,众人都推他才望,故点了南直学院。今能于暗中摸索,苏兄则才望不郡。”
苏有德道:“唯门生以鱼目混珠,有辱宗师藻鉴,至于赏拔群英,可谓贾胡之识也。”
张轨如道:“苏兄一时名士宗师,千秋鉴赏,如此遇合,方令文章价重。但近来世风日降,有一真者,遂有一影附者,如魑魅魍魉,公然放肆于青天白日之下,甚耻也。”
苏有德见张轨如出话有心,知是诮己,因答道:“此犹有目者所可辨,最可耻者,一种小人,也窃他人之篇章,而作己有,进谒公卿,令具目者一时不识其奸,真可笑也。”
白公道:“此等从来所有,但只惑一时,岂能耐久?”
大家谈论是非,互相讥刺,白公俱听在心里。饮彀多时,左右禀要换席。白公遂邀二人到梦草轩散步。大家净了手,张轨如就往后园里更衣去了。惟白公陪着苏有德,就轩子中更衣去了。闲玩那阶前的花卉,并四壁图书,原来张轨如的新柳诗并红梨曲也写了帖在壁上。
苏有德看到此处,白公便指着说道:“此即张兄之作,老夫所深爱者,仁兄试观之,以为何如?”
苏有德忙近前看了一遍,见与苏友白写的是一样,就微微的冷笑说道:“果然好诗。”
白公见苏有德含吐有意,因问道:“老夫是这等请教,非有成心,吾兄高识,倘有不佳处,不妨指示。”
苏有德连忙打一恭道:“门生岂敢,此诗清新俊逸,无以加矣,更有何说,但只是……”
苏有德说到此就不言语了。白公道:“既蒙下教,有何隐情,不妨直示。”
苏有德道:“亦无甚隐,但只是此二作,门生曾见来。”
白公道:“兄于何处见来?”
苏有德道:“曾于一敝友处见来,敝友言今春二月,曾以前二诗进谒老师,未蒙老师收录,敝友自恨不如,悒怏而归,门生亦为之难惜,不意乃辱老师珍赏如此。不知为何与张兄之作,一字不差,这也奇怪。”
白公听了惊讶道:“二月中曾不见有谁来。”
苏有德道:“只怕就是与张兄同一时来的,老师只消在门薄上一看,便知道了。”
白公道:“贵友是谁?”
苏有德尚未及答,而张轨如更衣适至,彼此就不言语了。白公就邀入席。大家又饮了一会,白公因说道:“今日之饮,虽肴核不备,实为简亵,二兄江南名士,一时并集,实称良会,安可虚度。老夫欲分题引二兄珠玉,二兄幸勿败兴。”
张苏二人,彼此妒忌,两相讥诮,忽见白公要做诗,二人都呆了。
张轨如道:“老先生台教,晚生当领,不知苏兄有兴否?”
苏有德道:“在老恩师门墙,虽然荒陋,自应就正。但今日叨饮过多,胸肠酣酩,恐不能奉教。”
张轨如道:“正是这等,晚生一发酒多了。”
白公道:“斗酒百篇,青莲佳话,二兄高才,何让焉。”
就叫左右取文房四宝来,各授一副,白公随写出一题是——赋得今夕何夕。因说得:“题目虽是老夫出的,韵却听凭二兄自拈,二兄诗成老夫再步韵来和。若老夫自用韵,恐疑为宿构了。二兄以为何如?”
苏张二人道:“老师大才,岂可与晚辈较量。”
口虽如此说,然一时神情顿减,在座踧躇不宁。做又做不出,又难回不做,只是言语支吾,苏有德大半推醉,张轨如假作沈思。白公见二人光景不妙,便起身说道:“老夫暂别,恐乱二兄诗思。”
遂走入轩后去了。正是:
假虽终日卖,到底有疑猜。
请看当场者,应须做出来。
此时日已西斜,张苏二人面面相觑,无计可施,又不好商量。苏有德醉了一会便起身下阶,倚着栏杆假作呕吐之状。张轨如就推腹痛,往后园出恭去了,半晌方来。
白公在后轩,窥见二人如此形状,心下又气又恼又好笑,却又不好十分羞辱他们,只得转勉强出来周旋,依旧就坐。白公问道:“二兄佳作曾完否?”
张轨如便使乖,不说做不出,就信口先应道:“晚生前半已完,因一时腹痛,止有结句未就。”
苏有德见轨如使乖,也就应声答道:“晚生虽勉强完篇,然醉后潦草,尚欠推敲,不敢呈览。”
白公道:“二兄既已脱稿,便不虚今夕了。老夫亦恐仓卒中不能酬和,到是明日领教罢。且看热酒来饮,以尽余欢。”
张苏二人见说明日完诗,便大胆了。苏有德道:“晚生做诗,尚可勉强,若要再饮,实是不能。”
张轨如道:“维饮与吟,晚生素不敢多让,此实老先生所知。今日为贱腹所楚,情兴顿减,不能作半主奉陪苏兄,奈何,奈何。”
白公道:“草酌本不当苦劝,然天色尚早,亦须少尽主人之意。”
二人若论吃酒,尚吃得两壶,只因推醉了半日,不好十分放量,又饮得几杯,见天色渐昏,苏有德便立辞起身。白公假意延留,也就起身相送。先送苏有德出了门,又别了张轨如回书房,然后退入后厅来。正是:
认真似酒浓,识破如水淡;
有才便可怜,无才便可慢。
却说白公入后厅,小姐接住。白公就说道:“我儿,我今日看张苏二人行径,俱大有可疑,几乎被他瞒过。”
小姐暗惊道:“张郎固可疑,苏生更有何疑?”
因问:“爹爹,何以见得?”
白公道:“记得你母舅对我说,苏生曾考案首,今日张郎对我说考案首的是苏友白,不是他。”
小姐道:“此生爹爹昨日说他正是苏友白。”
白公道:“他叫做苏有德,音虽相近,其实不是,此一可疑也,及我指张郎新柳诗及红梨曲与苏有德看,他又说此是他一好友所作,非张郎之句,不是又一可疑?到后来我出一题,要他二人做诗,他二人推醉装病,备极丑态,半日不成一字。以此看来,二人俱有盗袭顶冒之 弊。”
小姐听见不是苏友白,就呆了半晌道:“原来如此,爹爹觉察,不然堕入奸计怎了!”
白公道:“我已差人学里去查,明日便知端的。”
父女二人又闲谈了一会,方各自去睡。
到次日,白公起来梳洗毕,即出穿堂坐下,叫董荣进来,问道:“前二月内,曾有一相公送新柳诗来,你怎么不传进我看?”
董荣道:“小的管门,但有书札诗文,实时送进,如何敢有遗失去。”
白公道:“是与张相公一时同来的。”
董荣于此事原有弊病,今日忽然问及,未免吃惊,便觉辞色慌张,因回了说道:“是张相公来时有一位相公同来,彼时两首诗,俱送进与老爷看的。”
白公道:“那一位相公姓甚么?”
董荣道:“过去的事,小的一时想不起来。”
白公道:“可取二月门簿来看。”
董荣见叫取门簿,慌忙就走。白公见他情景慌张,便叫转董荣来道:“你不要去。”
又另叫一个家人到他门房中去取。那一个家人随即到门房中,将许多门簿俱一并拿了来,递与白公看。白公只检出二月的来看,董荣就连忙将余下的接了去。白公揭开查看,只见与张轨如一时同来的正叫做苏友白,因细细回想道:“是一个姓苏的,我还隐隐记得,他的诗甚是可笑,为何却他又是个名士,大有可疑。”
因又问董荣道:“凡是上门簿的,都注某处人,这苏友白下面为何不注?”
董荣道:“想是过路客,老爷不曾接见回拜,故此就失注了。”
白公道:“就是过客,也该注明。”
董荣道:“或者注在名帖上。”
白公道:“可取名帖来看。”
董荣道:“名帖没甚要紧,恐怕日久遗失了,容小的慢慢去寻。”
白公见董荣抱着余下的门簿不放,内中也有多许名帖,乱夹在中间,就叫取上来看。董荣道:“这内中都是新名帖,旧时的不在。”
白公见慌张不肯拿上来,一发要看。董荣瞒不过,只得送上来。原来董荣是一个酒徒,不细心防范,旧时二首诗,就夹在旧门簿中,一时事过,就忘记了。今日忽然查起,又收不及,故此着忙。白公看见有些异样,故留心只管将门簿翻来翻去。也是合当事败,恰恰翻出二诗,原封不动。一封写着张轨如呈览,一封写着苏友白呈览。白公拆开一看,苏友白的恰是张轨如来献的,张轨如的恰是旧日好笑的。白公不觉大怒,看了董荣道:“这是何故?”
董荣见寻出二诗,便吓呆了,忙跪在地下磕头。白公怒骂道:“原来都是你老奴作弊更换,几乎误我大事。”
董荣道:“焉敢改换,都是张相公更换了,叫小的行的,小的不合听信他,小的该死了。”
白公大怒,叫左右将董荣重责了二十板革出,另换一个管门。正是:
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
白公才责了董荣,只因昨日差人打探案首的家人回来了,就回复白公道:“小人到学中去查,案首是苏友白,不是苏有德,苏有德考在三等第六十四名,没有科举。”
白公道:“查得的确么?”
家人道:“学中考案,怎么不的?”
白公听了,连忙进来与小姐将两项事一一说知,就将前诗递与小姐,因说道:“天地间有这等奸人,有这等奇事,若不是我留心细查,我儿你的终身大事,岂不误了?”
小姐道:“世情如此,真可畏人,愈见十年待字之难,十年不字之不易,所以称贞良有以也。”
白公道:“苏张两生畜,盗袭顶冒,小人无耻,今日败露,固不足论。如今看起来,考案首的也是苏友白,你母舅荐赏的也是苏友白,做这两首新柳诗的也是苏友白,这苏友白,明明是个少年风流才子无疑矣。转遗疏失,今不知飘零何处,大可恨耳。”
小姐道:“这苏友白既有这等才情,料不沦落。况曾来和过新柳诗,自能物色踪迹。虽未蒙刮目,然才才有心,或去亦不远,若知他二人奸谋败露,定当重来,转是张苏二奸人,狡猾异常的,须当善遣。”
白公道:“这容易,苏有德原无许可,张轨如自是西宾,只消淡淡谢绝便了。”
小姐道:“如此方妙,若见于颜色,恐转添物议。”
白公道:“这我知道,不消你虑。只是我还记得你母舅曾对我说,因亲事不成,将苏生前程黜退,不知近来复也未曾。况目今乡试在迩,若是不曾复得,却不误了此生?我今须差二人去打听明白,一者好为他周旋,二者就知此生下落。”
小姐道:“爹爹所见极是。”
白公随差一个能事家人,到金陵去打听。那家人去了三四日,即来回复道:“小人打听,苏友白相公前程,原是吴舅老爷与学院说复了,只是这苏相公,自从没前程之后,即有一个作官的叔子,接他进京去了,至今竟不曾回来。又有人说,这几个月并不知去向,就是他叔子要接他进京,也不曾寻得着。小人到他家中去问,也是这般说,只此便是实信。”
白公想了一想,因对小姐说:“他的前程既然复了,到乡试之期自会回来,不必虑也。”
正是: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一着不到,满盘莫起。
白公过了数日,备了一副礼,答还苏有德。明知吴翰林不在家中,就写了一封回书,道不允亲之事。苏有德见事机败露,自觉羞惭,不敢再来缠扰。张轨如有人报知董荣之事,也知安身不得,因与王文卿商议,只说乡试近,要进京习静,转先来辞。白公顺水推舟不留。张苏二人虽然推出,然未免费了许多周折。白公心下暗气增恼,不觉染成一病,卧床不起。小姐惊慌无措,只得请医服药,问卜求神,百般调理。小姐衣不解带,昼夜啼泣。如此月余,方才痊可。正是:
只因儿女虑,染出病中身。
若无儿女者,谁救病中亲。
尽得孝与敬,方成父子恩。
按下白公在家抱恙不题。
且说苏友白,自别了苏有德渡江而北,一心只想要见吴翰林,便不觉劳苦,终日趱行。一日来到山东地方,叫做邹县。见天色将晚,就寻一个客店住了。到次日早起,小喜收拾行李,在床头间翻出一个白布搭包,内中沉重之物。小喜连忙 拿与苏友白,打开一看,却是四大封银子,约有百两金,友白看了,连忙照旧包好。心中想了想,对小喜说道:“此银必是前来客人匆忙失落的,论起理来,我该在此候他来寻,交还与他,才是丈夫行事。只是我去心如箭,一刻不容留,却如何区处。莫若交与店主人家,待他付还了罢。”
小喜道:“相公差了,如今世上能有几个好人,我们去了,倘若主人不还,那里对着,却不辜负了相公一段意,既要行此阴骘事,还是略等等半日为妙。”
苏有白道:“你也说得是,只是误了我的行期,这也没法了。”
梳洗毕,吃完饭,店主人就要备马。苏友白道:“且慢,我还要等一人,午后方去。”
店主人道:“既要等人,率性明日去罢。”
苏友白虽然住下,心是急的,在店房中走进走出。只到日午,吃过午饭,方见一个青衣大帽,似公差模样,骑着一匹马飞也似跑来,到了店门前下马,慌慌张张,就叫声:“店主人何往?”
店主人见了连忙迎住道:“差爷前日过去的,为何今日复转来?”
那公差道:“我不好了,大家不得干净,我是按院承差,前奉按院老爷批文,到邹县吊取一百二十两官银,去修义冢。昨日因匆匆赶路,遗失在你家店里,倘有差池,大家活不成。”
店主人听见,吓得呆了,说道:“这是那里说起,我们客店中客人,来千去万,你自不小心,与我何干?”
承差道:“且不与你讲辨争口,且去寻看。”
二人慌忙走入房中,将床上翻来覆去,颠到搜寻,那里得有。承差见没有了,着了急,就一把扭住店主人道:“在你店内不见的,是你的干系,你赔我来!”
店主人道:“你来时又不曾说有银子,去时又不曾交银子与我,见你银子了是红的是白的,你空身来,空身去,如何屈天屈地冤我?”
那承差道:“我是县里支来的四大封银子,每封三十两,共一百二十两,得一个白布搭包盛着,带在腰里,前夜解下,放在床头草荐底下,现有牌票在此,终不然赖你不成?”
就在袖子里取出一张朱笔票来,递与店主人看道:“这难道是假的,你不肯赔我,少不得要与你到县里去讲。”
扭着店主人,随往外就走。店主人着急了,大叫道:“冤屈冤屈!”
苏友白见二人光景是真,忙走上前扯住道:“快放了手,你二人不要着急,这银子是我检得在此。”
就叫小喜取出,交与那承差与店主人。店主人见有了银子,喜出望外,连忙下礼谢道:“难得这位相公好心,若遇别一个拿去,我二人性命难保。”
苏友白道:“原是官银,何消谢得,你可检收明白,我就要起身。”
承差道:“受相公大恩,何以图报,求相公少留半刻,容小人备一延,请相公坐坐,聊尽恭敬之心。”
苏友白道:“我有急事进京,只为捡了银子,没奈何在此等你,既还了你,我即刻要行,断没工夫领情。”
店主人道:“请相公吃酒,相公自不稀罕,但只是日已西斜,前途不得到了。况此一路,甚不好走,必须明日早行,方才放心。”
苏有白道:“我书生不过随身行李,无甚财物,怕他怎么。”
店主人道:“虽无财帛,也防着惊骇。”
苏友白执意要行,店主人拗不过,只得将行李备在马上。苏友白叫小喜算还饭账,随即出门上马而行。那承差与店主人千恩万谢,送苏友白上马而去。正是:
遗金拾得还原主,有美空寻问路人。
莫道少年不解事,从来财与色相亲。
承差得了原银自去干办不题。
却说苏友白上了马,往北进发,行不上十里,忽一阵风起,天就变了。四野黑云,似有雨意。苏友白见了,心下着急,要寻人家歇脚。两边一望,尽是柳林旷野,绝无村落人烟。正勒马踌躇,忽乱草丛中,跳出一个大汉子,手持木棍,也不做声,照着苏友白劈头打来。苏友白吓得魂飞天外,叫一声:“不好了!”
坐不稳,一个到栽葱跌下马来。那大汉得了空,便不来寻人,竟骑上马,兜马屁股三两棍。那马负痛,便飞也似往柳林中僻路跑将去了。小喜在后急急赶上来,扶起苏友白时,那大汉连马行李,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苏友白扶将起来,幸不曾跌坏,却是行李马匹俱无。二人面面相觑,只叫得苦。正是:
已备穷途苦,复遭盗贼灾。
方知时未遇,不幸一齐来。
苏友白此时进退两难,不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